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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姚铮拍了拍手掌,眼眸明亮,他回身对谢扬道,“走了。还烦随侯相送。”
“诺。”谢扬拽过莒和,往城下拉去。
莒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被谢扬拉扯着踉跄下城——他万想不到事态变得如此出乎意料,但颈上的剑锋又不容许他再下任何命令,只能任由谢扬与姚铮摆布。
姚铮下楼的步子又急又促,谢扬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他赶得太快了摔下台阶,正要扶住他,却见姚铮暗暗摇了摇头。
谢扬只有一面提防着周围的随军,一面拉着莒和紧追不舍地护住姚铮。
马车近在咫尺,谢扬跟着姚铮上了车,顺手将莒和用力一搡,就听得姚铮抖着嗓音大喝一声:“快驭马!”
驭手吓了一跳,急忙扬鞭驾马,轻车立刻调头飞奔起来。
谢扬被这么一颠,几乎从车上摔下来,他稳住身体,正要开口问姚铮那队兵马是怎么回事,却见姚铮背对自己,浑身发抖地缩在角落里。
看着适才如同山岳般镇静自若的姚铮骤然变成现下这样,谢扬既疑惑又慌张:“国君怎么了?”
姚铮突然问道:“离开繁城了没有?”那声音就仿佛从打颤的牙关里硬挤出来的一般。
“出城门了。”谢扬掀开车门,只见繁城的巨大门钉从自己眼前掠过。
话音未落,姚铮猛地扑向车帘,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国君!”谢扬以为他中了毒,却记得姚铮适才什么也没有吃,“国君发生什么事了?”说罢要扶住在车帘边摇摇欲坠的姚铮。
姚铮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推开了谢扬:“别碰我!”
紧张得甚至忘记了自称“寡人”。
这三个字说完,姚铮一低头又继续吐了起来——他这几天本来就未曾进过什么食物,吐到最后,只剩下苦水一口一口涌出。
谢扬茫然地跪坐在离姚铮一尺之远的地方,想要伸手又不敢轻举妄动,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姚铮的脸色愈发苍白惨淡,额角也沁出了大颗的汗珠。
怎么会这样?
谢扬望着姚铮因为太过用力地拧住车沿而突出的青白色指节,还有愈发剧烈颤抖的身体,蓦地明白他竟是在害怕。
适才能够全然挺直身躯与几乎大自己两轮的莒和对峙的姚铮,在堪堪躲过这样一场命悬一线的危险之后,竟然后怕得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
虎口脱险的少年,终于表现出了属于十六岁年纪时的软弱与惊慌。
全然没有了半个时辰前可对千军万马而岿然不动的气势。
谢扬看着他不管不顾地发泄着,蓦地觉得身为一国的国君,其实是可悲又可怜的。若是适才他生出的是要永远辅佐他的愿望,那么此刻他却只想牢牢地将他护在怀里。
可当他的手指触及姚铮的衣袂时,那方素麻的衣袖却突然如苏醒的粉蝶般从谢扬的指缝间挣脱而去——姚铮捂住脸,然后抬手干脆而粗鲁地揩掉了额上的汗水,原本颤抖的手指也渐渐平静下来,发白的指甲上慢慢充盈了该有的血色。
他翻身靠在车厢的一侧,闭着眼喘息了几口,接着便歪着脑袋目光呆滞地望着颠簸颤动的车帘。
“国君要喝水么?”谢扬看着他洁白的额头上粘这一两绺湿漉漉的碎发,问道。
姚铮沉默不语,甚至没有回头看谢扬一眼。
谢扬叹了一口气,转头取了方壶倒了一碗水送到姚铮面前。
姚铮垂下眼帘,长久地盯着那涟漪点点的水碗,蓦地抬眼道:“他为什么要调兵?觉得寡人落到莒和手上死不了?故此还要亲自另添一道筹码?”
“嗯?”谢扬原先并不知姚铮所指何人,此刻反应过来,却更加惊愕,“国君怎么知道是楚相?”
姚铮讽刺地笑了笑:“寡人何时说过是楚偃了?这么说你觉得是他?”
“我……”谢扬要辩解什么,姚铮却懒懒地侧过头来,将嘴唇靠上了漆碗,就着谢扬的手大口地喝水。
谢扬生怕他就这么栽倒了,哪里还有心思争辩,连忙将漆碗握得更牢,直到姚铮抬起头,他才犹豫着说道:“小民不敢。即使是楚相,那也是为了……为了让随侯放人不是么?”
“放人?”姚铮眯起眼斜睨着他,眸内生光,冽冽如寒泉一般,“放你还是放寡人?还是逼得莒和走投无路,干脆挟持了寡人,然后楚偃便可以坚持不退兵,最后让莒和放手砍了寡人的脑袋?哎呀,寡人真是为了恒国,死得其所。”
“国君!楚相定然不是这样筹划的,有了阻断随国后路的兵马,随侯才肯这样轻易地放……”谢扬突然住口了。
“怎么不说了?”姚铮反问道。
“小民以为……其实若没有这一路兵马,国君也可安然脱险。”谢扬低头又往碗中添水。
“是因为你在?”姚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谢扬摇摇头:“哪怕只有国君一人,也能够……只是小民愿意陪着国君,陪国君活着。”
姚铮笑了笑,低头从袖中掏出一柄包着牛皮鞘的匕首,在谢扬面前晃一晃:“若是寡人让你杀了楚偃呢?”
“小民请死。”谢扬毫不犹豫地答道,“小民不敢随国君一时冲动之意而断送了恒国——断送了恒国,便是断送了国君。国君要楚相……离开,此时并不恰当,小民以为国君比小民更清楚。”
“你信不信寡人会亲手除掉他?”姚铮拔开刀鞘,将那青光凛凛的刀锋迎着空气转了又转。
谢扬不答,只是苦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姚铮有些不耐烦。
“没什么。”
不过是想问,你手里的那柄匕首,原本是准备刺中自己,还是准备刺中随侯?
姚铮将手里的匕首用力地掷到车厢的角落里,“哐”地一声撞上了盛水的方壶,他望着歪倒的方壶里流出一汪水,终于转过头道:“你不必跟寡人回去了。那路阻截随军后路的兵马当是国尉领兵,过几日他想必会追上来,到时候你和他一起转去旸山。”
“为何?”谢扬不解道。
“柴国要反。”
“诶?”
“柴国在随国与我恒国边上,向来是摇摆不定,前些年刚刚背随事恒,但君父瞧不起这等左右逢迎的诸侯,便常常冷落柴国。此番随国自己没占了便宜,恐怕要怂恿柴国生事。”姚铮说道,“还有,你随军退了柴军之后,就留在旸山,不必再回盈许了。等寡人亲手把楚偃杀掉之时,寡人会让你回来见证的。”
姚铮挑衅似的看看沉默的谢扬,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你的楚相?不是想一直守在寡人身边么,若是连半点杀伐之功都没有,寡人的身旁又凭什么让你站着?”
“小民不是不愿意去旸山。”谢扬打断了姚铮的话,“小民只是想,这一去,就定然看不到国君的大昏之礼了。”
姚铮一怔,回头瞥了他一眼,谢扬只是默默地将翻倒的方壶扶起,脸上平静无波。
二人两厢无话,沉默了许久,直到谢扬突然开口:“国君,旸山可有将领在守?”
姚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旸山千里关,守将魏戎。”
“既有守将,为何还要派国尉过去?是不是不太妥当?”谢扬反问道。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一人过去就足够了?魏戎年迈,寡人担心他……”姚铮不再说下去。
谢扬摇摇头:“小民想向国君另借一人。”
“谁?”
谢扬笑了笑,附到了姚铮耳边。
“他?!”
“是。”
作者有话要说: ①国君叫莒和的话,所以其实公子成连叫做“莒成连”=v=莒和的爵位是侯,从名义上说比姚铮要低一等的。不过其实爵位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②筹马=筹码。其实我一开始不敢用这个词的,后来查了下,果然是我孤陋寡闻了TAT。《礼记?少仪》“不擢马”。唐?孔颖达 疏:“投壶立筹为马……每一胜辄立一马,至三马而成胜。”。嗯嗯“投马绝叫,傍若无人”说的也是这个了。
③不要怀疑,战国时候已经有连弩了呢!
顺便说一下,最后那个牛骨的问题,因为那时多用牛来犒赏军士,莒和摆那么多牛骨第一是显示随国军士多,第二是显示随国有钱,这对于姚铮来说,不是一个“挑衅”能够形容的TAT
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公使展喜犒师。——《左传·僖公二十六年》
犒以十二牛。——《淮南子·泛论》。注:“牛羊曰犒。”
——自汉典
☆、第十章
旸山的千里关。
颜瑕策马而来的时候,刚下过了一场春雨,满上柔嫩的鹅黄浅绿浸在肆意流淌的涓涓溪水中。马蹄踏过,溅起小朵跳跃的水花,被草芽划得更加细碎。
关口的士卒老远就看见了颜瑕,此刻横矛欲将他拦下:“来者何人?不知这是恒柴之界么,如何擅自闯关?”说罢,示意马上的颜瑕看那立在一边,爬满了青苔与赭红色毒蕈的界碑。
颜瑕立刻下马,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摊在士卒面前:“敢问魏戎将军是否在此?在下颜瑕,自盈许来。”
士卒探头看了看颜瑕手里的东西——半枚黑铁鎏金的虎符,虽然只有半个巴掌大,却是昂首迈步,威风凛凛的样子。他立刻领悟过来,恭恭敬敬地答道:“将军正在关内。”
颜瑕点点头,将虎符收入怀中:“烦请带我见将军。”
“诺。”士卒替他挽着缰绳,一边牵马一边领着颜瑕往千里关的军营中走去。
颜瑕一路行去,眉头越蹙越紧——千里关建在旸山半山上,延伸至山顶平地,居高临下可以望见不远处山谷边上的柴国边城,越过如犬牙般的城墙,依稀可以看见城楼内来来往往的士卒,而城外不见半点属于春日的草色,断箭斜斜地楔入泥泞,折了的箭身带着凌乱破碎的箭羽在残余的硝烟撩拨下摇摇晃晃,凝固的斑斑血色粘在被草草清理过的战场上,还有失去主人的盔甲滚在树根或者山石旁。
颜瑕扫视着眼前的这一切,目光最终停落在城墙下挤挤挨挨的兵士身上。
兵临城下了。
颜瑕望着他们半晌,才侧过头问士卒道:“围城了?”
士卒点点头:“是,上月谢扬将军到的时候,柴国人差一点打进关内来,多亏了谢扬将军……总之柴国人退回城中之后,我们将军就下令困城了,算到今日将近五旬。其间也有一小拨柴国人冲出来几次,都被我们击退了。”
颜瑕静静地听士卒说着,也不言语。
“哦,到了。国君派使者来了,快去通报将军一声。”士卒对着帐外的守卒道。
“是。”
颜瑕撩开帐帘时候,但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将军正端详着高高挂起的羊皮地图,他的身旁,含笑迎向自己的,就是数月未见的谢扬。
“使臣千里跋涉而来,辛苦了。”谢扬一边下拜,一边说道——笑容中没有半分“体谅”的神情。
“起来!”辛苦?也不知道是谁非要国君把我赶到这里来的?!颜瑕“哼”了一声,快步闪过谢扬身边,冲着老将军道:“魏伯父!”
老将军魏戎回过头,按住要扎进自己怀里的颜瑕的肩膀:“还不站好!既然是使臣,就该有使臣的样子!”
说罢,板着脸冲颜瑕下拜道:“千里关守将魏戎,见过国君之使。”
颜瑕起先被魏戎喝得一愣,此刻又见他下拜,顿时愣得不知如何是好,扎着手支吾了半天,身后的谢扬实在看不下去,忍着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快让魏老将军起来啊!”
“哦哦,魏伯父,啊不是,魏老将军快快请起!”颜瑕手足无措,伸出的原本打算扶住魏戎的手也傻傻地顿在半空中——如果简璧那丫头在这儿就好了,我哪里知道当使臣的要不要搀将军啊!
谢扬终于“噗”地笑出声来,魏戎此时也已经站起,笑呵呵地伸手揉揉颜瑕的脑袋:“颜小侄如今出息了,可以为国君使臣了!”
颜瑕这才反应过来,挠挠头发,也忍俊不禁地红了脸。
“情况大抵就是如此了。柴国的柘城离诸城都很远,最近的屯粮地要运粮食来,快马加鞭也需半个月,何况现在柘城被团团围住,粗略算去,怎么也坚持不过两月。十日之内,若无援兵,柘城不攻自破。”谢扬不知从哪里掇了一支长箭,支着箭羽在地图上比划着对颜瑕道。
“把他们打退的时候,柘城军士死伤多少?”颜瑕盯着地图,头也不转地问谢扬。
“他们过来的就不多,六千人。死九百,伤不知详数,大约千余?”谢扬回忆道,“魏老将军去城下,待他回来的时候再问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