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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梦,究竟……
平地暴起的金鼓与喊杀声宛如一道惊雷,截断了他所有暇思。但见前方黄土成烟,一队精甲骑兵自东面杀出,长驱直冲,势不可挡。当先一员骁将手执方天画戟,髯发贲张,如一头雄狮般怒吼着策马狂奔而来。此人苏六并不认得,却深深被那份气势压迫,只觉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是汉国猛将,张元徽,勇武非常。”身旁忽有人出言提醒。苏六刚想道谢,却在看清了对方之后,把话吞了回去。
何鲲说罢,也不理会苏六,只将目光投向右军方位。其余将士也一致望去,这一望,却不由得个个提心吊胆。
北汉东军龙蛇一般撞入周国右军阵列,凶悍无比,瞬间便斩杀了前排几名兵士。右军勉力抵挡了一阵,眼见不敌,突然调头就跑,把苏六他们惊得瞠目结舌。
“怎么回事?主将居然逃走了?!”
苏六见右军的两个主将率骑兵背道而驰,很快没了踪影,只余下上千步兵来不及逃脱,被陆续杀的杀,捉的捉,乱作一团,溃不成军。
“全军听朕号令!”
危急时刻,周天子柴荣却愈发镇定,扬眉大喝,声如鸿钟,将士们即刻安静下来,一齐看向他们的君王。
“左右亲兵,迅速出列!”
苏六得令,一甩马鞭,准备出阵迎敌,这时又听都指挥使张永德喊道:“咱们兵分两路!这边的随我出击,那边的跟着赵将军!保护好皇上!”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皇上处境危急,正是我辈效命立功之时!”
赵匡胤长枪指天,身先士卒,杀入敌军阵中,一支长枪使得钢猛凶暴,所到之处,血肉横飞,生生将敌阵敲开了一个缺口。
主将英勇,兵士们更是斗志勃发,争先恐后冲向敌军。一时喊杀震天,竟遮掩了密如雨点的战鼓声。
苏六亦是热血沸腾,同大军一道冲锋厮杀。不断有流矢擦身飞过,好在他自小习武,底子好,身处箭雨之中也尚能自如,一气结果了数名汉兵,不觉竟杀到了赵匡胤身后。
“身手不错!你叫什么?”赵匡胤百忙之中赞了一声,问道。
苏六刚要回答,突然耳后一股阴风刮来,竟刺得皮肤隐隐发痛,暗道“不好!”,忙回枪疾刺,出于求生本能,低头偏身一挫,让过了一杆长约七尺的方天画戟,画戟一端的枪尖闪着幽幽寒光。一击不中,枪尖下方的月牙刃顺势劈落,便要砍下苏六首级,不料中途去势一缓,却是苏六腾出一手抓住了画戟,随即抬脚勾住戟身,借力一翻,整个人从下方翻腾上来,同时打马跑出几步,回身站定,这才看清了对手。
那人居然便是方才冲破他们右军的汉国大将张元徽。此时他面上却流露一丝诧异,大抵是没想到一个兵卒也有那么两下子,这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当下将七尺画戟抡圆划圈,舞得呼呼生风,缰绳一提,黑色战马人立而起,“咴咴”嘶鸣着撒腿直冲苏六奔去!
身侧流矢不断,另有敌军从高坡上推下的斗石滚落各处。没有退路,苏六喘了口气,策马扬鞭迎战。
一枪一戟,皆是锐铁利器,交锋之处,火星四溅。十个回合过后,张元徽愈加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骑兵不容小觑。别的不提,单是他使枪的手法便匪夷所思。戎马多年,从未见过那等枪法,似刺,又不似,枪走偏锋,收放轻灵,招法之间变换多样,花式迭出,教人应接不暇。
那张元徽只道对手厉害,殊不知,苏六却真叫怕得紧。在知道了对手是谁之后,他就一直在后怕。头一次直面这样的强敌,心中委实一点底都没有。方才那番交手,已是耗去了他大半心力。春寒未消,背后却出了层薄汗,密麻麻沾濡了亵衣;手心亦黏黏糊糊,只怕稍有闪失便抓不住长枪。
“剑,要拿稳,手腕要灵活,目光锁住对方要害,出其不意,一剑可论成败!”
朦胧间,那人的话似近在耳廓,清明如昨。那一昔,何年何月,已经久远得记不得了,却堪堪记住了这一句话。
不,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手中的枪俨然成了长剑,剑招融汇于枪法之中,须臾便多了千般变化。是以无怪乎张元徽看不懂,因为苏六使出的并非枪法,而是剑法!
又斗了五六回合,苏六□□战马突然一颤,接着前蹄一跪,颓然歪倒!苏六正全神贯注于刀枪,猝不及防,随之跌落下马。幸得他落地之即,手中长枪疾转,在地下撑了一撑,见马儿翻压过来,连忙就地一滚,待爬起时,却见战马腿脚与肩胛已中了数枚羽箭。
还未喘口气,张元徽的方天画戟又当头招呼过来,苏六不敢硬接,支枪点地疾退几步。画戟在黄土上划了深可尺许的一道长沟,再次横削而至。
没了马,苏六立刻便落了下风。既要留神马蹄,又要对付张元徽,还要躲避繁密箭雨与滚石,自然力不从心,捉襟见肘,被对方逮了几个破绽连挑带戳,身上倾时多了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那张元徽猫捉耗子般耍了片刻,看出苏六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便欲速决,双臂高举,画戟呼啸而来,扎入苏六右肋。苏六偏身疾闪,出掌一推,消减了对方三分力道,却还是被月牙刃从肋侧活活勾下了一块皮肉……
汉都部署营帐之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器物碎裂之响。云生烟正襟端坐,满脸愕然,脚边滚落了一壶紫砂茶具,茶水汩汩流淌。
“皇上居然弃了契丹骑兵不用?这是为何?!”
都部署白从晖叹道:“许是皇上轻敌了,此番周兵人马诚然不多,却安知有无后军?”
“臭棋!”云生烟叱道,“轻敌乃兵家大忌,万不可为!将军快劝劝皇上吧!”
“连枢密直学士王大人和杨将军都劝不动,白某又如何说得上话?”白从晖苦笑。
“将军何出此言,”云生烟不以为然,“将军贵为都部署,指挥前方各路人马的调遣排布,可谓大权在握。”
白从晖摇头道:“云公子有所不知。名义上我是都部署,实则到了战地之上,将帅为大,而皇上身边重臣汇聚,也难免偏听偏信;再者,我这把病骨头……”白从晖咳了两声,按住胸口,道,“他们只怕受我连累,哪个又肯甘心服我?说到底,终究是人微言轻。”
“人微言轻,人微言轻……”云生烟重重一拍茶几,站了起来,“好个人微言轻!”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未能出口,索性用连声的笑作了替代,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公子这是要上哪儿?”白从晖有些担忧地看着云生烟呵呵笑着朝外走去。
云生烟回头道:“自然是去打仗了!我云生烟虽只是个幕宾,好歹也习过武,与其干坐后方,不若去前线杀敌来得痛快!”
白从晖急道:“不可,不可啊!”便要上前阻拦。
“将军放心!一切后果自由生烟一人承担,绝不牵连将军!”话音犹近,人早已掠出数丈开外,白从晖又哪里追他得上?
☆、迷局
刀刃刮下右侧皮肉的同时,苏六已遁开数十步远,借了圆盾与滚石的掩护险险避过几支枪箭,撕裂的痛楚才迟迟知觉。苏六不知自己伤得有多重,只出指封了几处大穴,拿左手捂住肋下,右手持枪,却是重若千钧,再也提不起来。不断有浓稠的液体自指缝间簌簌淌下,一阵血腥之气随之弥散,膻味冲鼻,连风沙都带不走它。
原来自己的血的味道,闻起来竟浓烈如此。
这是苏六万念俱灰之际最后的领悟。实在谈不上有多睿智。
那张元徽还要追来,被赵匡胤截了去路,两人二话不说便战在了一处。苏六却未能就此幸免。走了个张元徽,还有无数小兵,他们欺苏六战马已失,又受了伤,都跃跃欲试着想捡个便宜。若能活捉一个亲军骑兵,也算得功劳一件。
坐以待毙太也窝囊。苏六一横心,长枪换到左手,强聚真气一个打挺跳将起来。枪尖横扫,趁敌兵倒地迅速跳出了包围,抬足侧踢,正中左边一个汉兵的面门,又一枪刺倒了右边的,随后回手将长枪送入身后兵士的咽喉。苏六愈战愈勇,风中缭绕的血色忽尔不再狰狞可怕,反而令他兴奋莫名,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禽,引发了本性中的残虐。
可惜一支冷箭结束了这场酣畅。苏六只觉左臂一痛,长枪松脱,应声落地。待要去拾,腿上又挨了一石头。苏六咬着一嘴牙,驻枪于地,硬是扶攀起身,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在敌人面前轻易倒下。
当何鲲赶来之时,看到的堪堪便是这样一幕场景。
“阿六!”他一步跨至苏六跟前,承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张口唤道。依旧是那么低沉厚实的嗓音,此刻听来却分外悦耳。
苏六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全身瘫软下来。
再睁开眼,却见何鲲正一圈一圈地帮他缠着布条,伤口的血似乎止住了,左臂的箭也被拔除。苏六试着动了动,胳膊腿都还灵活,也不怎么疼了,看来伤得不是很重。
“这是在哪儿?”一开口,苏六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巴公原。”何鲲言简意赅。
苏六不语,闭目聆听了一刻,突然翻身坐起。
“你要做什么?”
“战争还未结束。”苏六拿起边上的兵甲一件件穿上,正要戴上头盔,一只粗手按了上来。
“受了伤,还能再战?”
苏六一指前方,毅然道:“你听,大家都豁了性命,蹈死不顾,苏六岂能苟活?”他沉下声,凝视何鲲,吐字圆正,“我不怕死。”
何鲲深深看着他,末了放开手,却猛然一把抱住了苏六,很紧很紧,几乎将人箍得窒息。
苏六一头雾水,木然地任他抱了半晌,脑中空空如也。鼻尖再次嗅到了血腥味,这回是源自于何鲲,不知怎的顿觉心惊肉跳。
“别让我看见你的尸首。”
箍紧的双臂陡然一松,何鲲忽地站起,向后转去。
那一瞬,苏六以为自己错听了。错的不是内容,而是语气,那般近乎脆弱的哀求,断不可能从这个粗汉嘴里蹦出来。
何其离谱。
苏六也转过身去,顿了顿,仍是决意说了出来:“我还撑得住。如若战死,也不用你来哭。”
他戴上头盔,拿好枪盾,抬脚便走。
一步一步,誓不回头。
已经错了,为何还要一错再错?
南风无涯,何鲲雕塑一般倚枪长立,似候尽那一日天荒。
飞箭走石,穷兵困骑。
云生烟白衣翩然,穿梭于死生交合的战地之上,亲见一片枪戈狼藉。周军奋起顽抗,斩杀了大将张元徽。汉天子豁了出去亲自摇旗呐喊,可惜兵败便如山倒,兵士们无心恋战,纷纷投降。
转眼间,局势已换。
云生烟一皱眉,越过左右护卫,在天子刘崇面前落定,长跪而拜:“云生烟恳请皇上退兵,保存实力!”
刘崇一惊,见是一个陌生的白衣青年,虽不知其来历,却端的勃然大怒,喝道:“大胆!哪里来的无名小辈,竟敢信口雌黄!”
“护驾!”护卫们也都吃了一惊,飞身上前拿人。
“皇上!”这时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打马奔来禀道,“臣等捉住了一个周国亲兵,是否就地处决?”
刘崇不假思索,道:“一个兵士而已,留着也无甚用处,杀了!”
不想那将军犹豫道:“那个兵士倒有几分拳脚功夫,微臣还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副象棋,也不知其中有无玄奥……”
云生烟听到这儿,浑身一个激灵,疾声道:“且慢动手!”回头再拜求道,“皇上,那兵士或许乃生烟旧识,请求皇上留他一命,容我游说于他。”
“这位可是白将军幕下云公子?”那个将军打量了云生烟几眼,问道。
“正是在下。”云生烟颔首,“那人若真是在下旧识,便大可劝其归降我大汉。他的武艺也是在下教授的,是个良才。”
刘崇见状,低头沉吟了片刻,方抬首道:“准。”
云生烟大喜,谢过皇恩,便急匆匆赶往前方。
苏六意识迷蒙,被两个汉兵架着。失血过多的他再也看不清任何物事。混沌天地中,只朦朦胧胧浮出一个雪白的影子,衣袖蹁跹,仿若一只舞蝶飞入了灵魂深处。
“云哥哥……”
后周显徳元年三月十一日,周天子柴荣统率精兵御驾亲征,与北汉会战于河东(今山西)巴公原。在右军主将临阵脱逃行将溃败之际,柴荣亲率左右亲兵冒着矢石出阵督战。后周将领身先士卒,深入敌军连毙汉兵无数,周军士气大振,以一当百,大挫汉军。黄昏时分,周军后军与前军会合,对企图抵抗的汉军发起猛攻,北汉军溃,后周军一路追杀到高平。山谷中,尸身相叠,兵械遍地,另有北汉降兵数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