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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说什么?」
「方大少爷离开那日正巧在码头上碰到了从杭州回来的若尘,方大少爷把米源的事,盐铁副使多次找上方家的事,以及你一时冲动找郭函摊牌的事都告诉了若尘,于是若尘想起了在杭州时看到过郭家的人多次出入米铺,两人把事情一拍,便明白了,那日你冲动之下找郭函摊牌和他撕破脸,郭函见拉拢方家不成于是连方家一起整,故而断了你们米源的人,让江浙米商屯米的人,便是他。」
天上又是一道惊雷,隆隆作响,方敬哉却觉得那道雷直接劈在了自己身上。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大哥的死,封若尘的感情,但是都比不过这一瞬的冲击。
是自己的冲动让方家断了米源,是自己的冲动。。。。。。
「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方敬哉不敢置信的摇头,嘴里喃喃自语。
老天,为什么不早点让他知道,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他知道?
若不是自己的冲动,方家就不会和郭函撕破脸,郭函也就不会在方家的米源上作手脚,大哥不用去寻米源。。。。。。自己也就不会踏入郭函的圈套,逼封若尘用米和保证书交换茶叶。
原来都是自己的错!原来都是自己惹的祸!是自己害了封家!是自己。。。。。。
害死了大哥!
「其实你。。。。。。根本配不上若尘!」陌玉的声音冷若冰霜。
方敬哉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公子,我们该走了。」车夫在陌玉身后催促了一声。
陌玉回身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方敬哉仿佛被定住了一样,视线直直的落在地上。陌玉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伞递了过去,方敬哉被一下惊醒,眼神呆滞地望向陌玉,老久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又犹豫了一下,见对方一直伸着手,便将伞接了过来,只觉重若千斤。
「那一百二十船茶,淮王若是肯出面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而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陌玉说完,转身向马车走去。
方敬哉点了点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自己。。。。。。多保重!」
陌玉停了下来一只手搭在车的横轴上,雨水浸湿了他的薄衫,贴在身上,显得他越发的纤瘦。雨声淹没了他的话语,但是方敬哉依然清晰听得,他说。
「陌玉终究是予人寻乐的玩物,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无所谓保重不保重。。。。。。」
目送马车消失在雨幕里,方敬哉手一松,那柄紫玉竹伞落在地上,伞骨折了,伞面破了,被风卷着在空旷无人的青石板路上残破前行。
方敬哉闭上眼,抬头,任凭雨水冲刷洗涤。
他恨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恨自己的顽劣,恨自己的不成材,若是可以,他多愿意这时死的那一个是自己。。。。。。
而今,天不遂人愿。
方家大邸,一片肃杀的哀伤。
下人们换上了缟素,正将白纸糊的灯笼往门上挂去,入眼的,皆是一尘不染望而心痛的白。
方敬哉拖着步子缓缓往祠堂走去,身上还是那件湿透了的沾满泥泞的长衫,每走一步,都仿佛是拖着千斤的份量。
走进祠堂里,他父亲正坐在堂上。
方敬哉将手里捧着的家法高举过头顶,同时跪了下来。
「敬哉知错,请父亲惩治。」方敬哉举着荆条,声音却是平静得不起波澜。
「孽障!你倒还知道回来!」方老爷子呵斥道,听来悲痛万分,「往日过于宠你,终是让你惹下这等大祸,今天我就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亲手送你去给你大哥赔罪!」他走下去一把夺过方敬哉手里的荆条朝他背上狠狠抽去。
啪的一声,布帛碎裂,在背脊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个畜牲,我是怎么教你的?只知玩乐不思进取,我养你何用?」
劈啪的鞭声,一下接一下,下人们纷纷掩过脸不忍目睹。
「说!方家祖训是什么?」
「守家规!」方敬哉大声朗道,「祖宗遗训,世守家规,耳提面命,聪听勿违,整齐严肃,切戒嘻嘻,勤俭为本,耕读为基,一门孝顺,合室咸宜。」
「二!」同时一鞭下去,碎裂的布帛羽蝶一般纷飞。
「孝父母!父生母鞠,罔极深恩,承欢祗事,木本水源,温清冬夏,定省晨昏,捧盈执玉,颂祷椿萱,丧哀祭敬,重裕后昆。」
「三!」又是一鞭,荆条上带了血色。
「和兄弟!兄友弟恭,同根所生,手足谊重,羽翼情深。。。。。。」
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这一顿鞭刑,让方敬哉差点丧命。
醉醒卖身 31
一江浑黄,残阳铺于水中,半江的萧瑟,半江的醉红。江边的岸堤上,缟素带风,纸幡飘扬,酒坛垒成了山。
由于方孝哉尸骨未寻,方家只能为他筑衣冠冢,「终七」那日,方家上下到码头上为他送行。
此时,方敬哉立在岸边,背影傲挺如松。方老爷子终究是下不了那个手,他只剩他这一个儿子,且「子不教,父之过」。
背脊上的鞭伤在众人精心照料下很快就好了,但心里的伤,却是血淋淋地横生在那里,永难愈合。
身侧有细梭的脚步声,方敬哉回头,便见那人同样的一身素白,清神俊雅,身后跟着的如墨,双手端着一盏茶。
「孝哉兄离开那日,还在和我抱怨,千盼万盼,盼着你今年的新茶,但是你刚回来我就要走了。。。。。。不想这一别,便是再不相见。」封若尘走到方敬哉身边,望着波涛起伏的江面,淡声说道。江风捋起他的发带拂上他的脸颊,他转过头来正对上方敬哉的视线,「孝哉兄待我亲如兄弟,请让我送他一程。」
方敬哉不响,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如墨上前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他。封若尘接过茶盏,对着宽阔的江面,「孝哉兄,这是今年的新茶,若尘亲手炒的,你且尝尝。」
揭开杯盖,将茶水倾入江水中,一缕茶香清雅飘逸,嫋绕回旋,而后消散在腥涩的江风里。
方敬哉一直看着封若尘,「我遇到了陌玉。。。。。。」
听到他这么说,封若尘抬头,方敬哉问他,「是我没有遵守承诺,你应该来向我兴师问罪,而不是把他送人。。。。。。还是在你们眼里,方敬哉根本一事无成,所以也就不抱任何希望。」
封若尘回道,「如果向你兴师问罪能让那些茶叶解扣,我想我会。」
方敬哉垂下头,凄然而笑,「那日见你和他在画舫船头把酒临风,不甚快意,令我看了都羡慕非常,却原来都是逢场作戏。你知道吗?世人都在传言,你我为争无双公子而斗得两败俱伤,最后,却是便宜了淮王。」
「世人只看表面,便妄作断论,你我只须做好本份,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那陌玉呢?」
封若尘沉默了下来,方敬哉亦不再开口,转过头来看向江面。他听见封若尘轻叹了一声,而后脚步声起,想是对方已经转身离去。
「对不起。。。。。。」方敬哉低声道,然身后没有回应,而脚步声愈行愈远。
这一刻,他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事,就像这滔滔不息的江水,一去,便不再复还。
最后一抹余辉沉下水面,方敬哉做了个手势,下人们意会,接着有什么轰然倒塌,琥珀金黄的液体如决溃堤倾泄如洪,霎时酒香漫溢,浓烈到令人心醉,醉到方休便也忘记了伤痛。
大哥,望乡台上可能闻见?
这酒,亦叫笑春风,若是觉得好,记得要托梦给敬哉,来年再与你坟上捎些。。。。。。
方家长子故去,方父又年老体衰,世人以为方家便会就此没落,但谁想,那个从未被人看好,不学无用的方二子硬生生地撑起了整个方家。
世事沉浮,能有几人真的看透?又有几人能真的断定──那其貌不扬的莠石,不是未经雕琢的好玉?
成稳,内敛,方二少爷一夕之间就像换作了另一个人。于是有人便说,那是大少爷放心不下所以俯身其上,也有人说,实则是二少爷觊觎家业已久,装着什么都不懂寻机会害死大少爷。
诸如此类,方敬哉全当没有听见,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是那个三句话就能惹毛跳脚的纨!公子,也不再是那个凡事都能放手一笑全凭喜好做事的方敬哉。他肩上扛着方家,背负着对大哥的歉疚,还有封若尘,陌玉。。。。。。
年少轻狂的代价是巨大的,他想,也许自己这一生,都还不清。
醉醒卖身 32
方家,封家,还有无双公子的事,纷扰了一阵后便渐渐平息下来。
挂在门口的白纸灯笼撤了下来,酒坊关了一阵又重新开下来,酒还是原来的酒,只是忙碌来去的身影换了一个。
秋叶荻荻,冬雪飘飞,而后又一年梨花飘香桃花红艳。
「哎哎哎,那边的,别杵在那里啊,快把这搬走搬走,二少爷就要回来,看到了指不准又是一顿说教。」主子出门好几个月,听说明儿就回来,初九忙不迭的使唤下人将方二少爷住的院落收拾干净。
「平时都做什么去了,非要等我回来了才开始收拾?」
低沉略带训斥的声音打背后响起,初九动作一僵,背脊上扑漱朴漱地冒冷汗,回过头来咧着嘴赔笑,「二少爷,您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方敬哉将手里的包袱往初九怀里一丢,「我就是赶着今天回来看你们手忙脚乱的!」
「二少爷,我们也没偷懒,不是您吩咐的,在您不在的期间不能随意进出你的院子,不能随意动您的东西,不能。。。。。。」初九跟着方敬哉进门,一边还寻着借口给自己开脱。
方敬哉一到家,就往书房去,书案上堆着这几个月的账本。
「爷,您先去歇一会,回头再来看罢。」初九端了茶来,却见还未来得及洗去一身风尘仆仆的主子已坐在案后开始对帐。
方敬哉摆了摆手,初九放下茶盏,知趣地退到一边。
刚接手方家的时候,谁都不相信方二少爷能把方家这么大的生意打理好,纷纷劝方老爷子自己出山,但是方老爷子却是一概回绝了,且道,方家能存,幸也,亡,则命矣。许是方二少爷天生反骨,世人越是要看你方家没落,方敬哉便越是不让你们如愿。如此也过了一年,有风有雨,有坎有坷,方家还是那个富甲一方的方家,方敬哉将桃花酿的配方给了酒坊,不久之后,这香飘十里的笑春风便传了开来,而人们在叫到方二少爷时,也不再似往常那样带着嘲讽的口气。
很多事淡去,很多事循而往复,然,总有什么搁浅在记忆深处,潮起潮落,永不褪色。方孝哉灵位前飘着甜香的桂花糕和糯米酒,提到笑春风时,方敬哉总会莫名的失神,而那一刻神思何往?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约摸一个时辰,方敬哉将账本审完,放下手里的册子展了展略有些僵硬的肩背,回头,发现初九靠着门扉嘴巴开开地睡得正酣。方敬哉不觉好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已凉,入口却依然香郁。似乎想起什么,方敬哉缓缓揭开杯盖,但见汤色清洌,那叶芽根根直立,正是上好的「旗枪」,不禁问道,「这茶,是哪里来的?」
闻见问话,初九一下惊醒过来,懵懵地还没反应过来,方敬哉又问了一遍,「这茶是哪家铺子的?」
「噢,二少爷您问得是这茶啊。。。。。。」初九上去替方敬哉收拾了书案,一边收拾一边道,「我们家喝的茶从来都不用买的,封家每年都会送好几饼过来,而且谁爱喝哪种都一清二楚。给老爷的是银针,大少爷的是铁观音,二少爷也有,但是二少爷很少喝,所以基本上都是拿去招待客人或是送人了。」
方敬哉放下茶盏,「给我的是哪一种?」
「雨前龙井。」
方敬哉只觉心底有根弦被触动了一下,蓦的想起那夜并躺在榻上时的对话。
这是怎么来的?
炒茶时烫的。
当家的连这个也要学?
不,只是我自己想这么做。。。。。。因为无从寄托,所以才把情意倾注在这种事情上。。。。。。希望有朝一日他在品茗的时候,可以体味到。
想不到处处留情的封大老爷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等你心里有了倾慕之人的时候就会明白,那种看得却亲近不得的无奈。
。。。。。。
方家和封家一直上都有生意的往来,只是因为彼此都熟悉了,往往只须下人传个话就成。自那日码头上分别,他也很久没见到那人,这会儿又是收春茶的时候,想是应该在杭州的茶园吧。
「二少爷,天色不早了,您是要先用晚膳还是先沐浴?」
「我吃不下,你给我去备点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