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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子溪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的门洞里,这才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对赵慎道:“这两个孩子一个叫慧空,一个叫慧净,都是丰县农户家的孩子,因为家里实在穷苦养不起,就从小送到了山上来,如今和清远大师一道生活,互相也算有个照应。我这几年每年都来寺里走动,因此他们和我算是相熟。”
赵慎了然地点点头道:“是两个聪明孩子,可惜尘缘太浅,否则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有所作为。”
“尘缘浅有尘缘浅的好处,久居深山,虽然日子清苦一些,但不用卷入俗世纷扰,倒也能保留一份童稚天性,也算是一种福气了。”
每当面对着那对师兄弟,严子溪总能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般天真稚嫩,整日在山间无忧无虑地奔跑嬉戏,日子虽然清苦,却没有一丝烦忧。只是,短暂的安宁,毕竟还是假的,人总是要在不知不觉中成长。
“这么说起来,最没有福气的,就是你我二人了。”赵慎想了想,觉得严子溪的话听起来颓丧,却也有些道理。就好比赵慎自己,自幼长在皇家,虽是养尊处优,却连一起长大的伴读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人遭难,等到再大一些以后,皇子间关于储位的斗争愈发激烈,原先仅存的那点天真早就在尔虞我诈中消磨殆尽,现在回想起来,失去的总是比得到的要多。
他二人正在说话间,就见那慧净小师父又一路小跑着出来,对他们客客气气道:“师父说昨日大雨,原以为严施主今年不会上山了,既然来了,那正巧帮他一起去看看新到的经书。我和慧空不懂这些,也只有您能帮上师父了。”说罢,又看了看赵慎,笑道,“这位施主看着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小僧这就带着您四下转转,等师父和严施主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便邀请施主一道去后院喝茶。”
赵慎知道那清远大师和严子溪是旧识,故意支开自己想必是有些体己话要说,就含笑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有劳小师父带路了。”
慧净见他衣着华贵,举手投足间又温和有礼,心里好感顿生,立即兴致勃勃地带着赵慎去四处参观。
严子溪朝赵慎笑了笑,便一个人循着小径往后院的禅房走。
听风寺本就香客稀少,眼下没有两个小沙弥吵吵闹闹,更是显得安静,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境。一旦身处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便不自觉地对尘世之中的尔虞我诈生出更深的厌恶来。
禅房在丛丛树木的深处,因为得知了严子溪要来,老旧的木门只是微微虚掩着,任阳光在陋室之中划出明晃晃的一条细线来。严子溪走上前去轻轻一推,便走进了一个不大却整洁的房间。
端坐在蒲团之上的清远大师白眉白须,从外貌上看不出年龄,似乎从严子溪记事起,他就已经是这般样貌,时隔那么多年依然如此。大约是由于常年礼佛的关系,他脸上的神态格外慈祥,像极了安坐于莲台之上的大佛。他原本微阖着眼睛吟诵经文,见了严子溪,便淡淡一笑道:“你既来了,就帮我看看这些经书,挑几本好的带回去抄了,来年一并归还回来。”
这是严子溪经常会做的事情,几乎每年上山,清远大师都会挑几部经文,让严子溪带回去翻阅。佛家总是满含悲悯,清远这么做,不过是试图通过自己的方式化解严子溪心中的戾气。严子溪自然知道他的一片苦心,点了点头并不推却,当真顺着他的指点埋头于经书堆中细细翻看起来。
“你自幼遍读了听风寺的藏书,虽不曾遁入空门,于佛法上却也有些见解。依你看来,这些年你都读出了什么道理?”清远双手合十看着严子溪专注地翻看经文,脸上看不出喜乐。
“经书上总说,佛度众人。”严子溪收敛了心性,恭恭敬敬地答道。
“你信是不信?”
“我资质愚钝,不敢妄议佛法。”
“你只管说便是。”
严子溪蹙了蹙眉,过了许久方道:“子溪只是不明白,若是佛祖真的能度化众人,那么世上本应无欲无憎,我的一家又因何遭难?大师您了悟佛法,真的就能无悲无喜么?”
“阿弥陀佛。”清远大师也是一叹,慈眉善目的脸上露出些许悲悯的神色,“老僧只道你已经摒弃了本姓,便不会再执着于当年的种种,现在看来,因果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严子溪苦笑:“大师,我知道您自幼便把子溪当成自己的弟子一般疼爱,只是如今,子溪身上罪孽深重,早已没有资格侍奉于佛前了。有些事情,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再同以前一般不闻不问。”
“你这一年,做下的错事太多,只是当年我既然没有阻止你了解真相,眼下也没有立场对你多加苛责。不过,今日种下的血债,明日也必将血偿,子溪你当真想清楚了?”清远大师的语气里有着深深的忧虑。
严子溪听了,勉强笑了笑道:“我种下的因,自有我来偿还。严子溪孑然一身,唯一需要好好奉养的母亲已经故去,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的身体早已破败不堪,若真能用一条命来报了那血海深仇,倒是我的造化。”
清远大师摇摇头,目光越过严子溪投射向了窗外。他知道,严子溪的身体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逆行习武。他的根骨本就受过损伤,如今非但没有好好休养,反而变本加厉地挥霍,这样下去又如何能够长久?
一转眼,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日的严子溪不过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如今却已然长成了俊逸不凡的青年。
清远还记得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整整三天没有片刻停歇,上下山的路都被大雪封死,连听风寺也差点断粮。清远捡到严子溪的时候,那个瘦弱的婴儿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身旁是他不知何时断了气的乳母。婴儿大约是许久没吃东西了,一张小脸冻得发青,毫无血色的小嘴却依旧不死心地吮吸着乳母的手指,要是再晚上一点,恐怕不光是大人,就连孩子也性命堪忧。年前刚闹完饥荒,逃难的百姓很多,这女人想必也是实在无处可去了,才误打误撞跑上了山,不料遇上大雪封山,就有来无回了。
出家人慈悲为怀,清远动了恻隐之心,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孩子,又想办法安葬了那个生病冻死的可怜女人。婴儿被带回寺里,清远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喂他,只得每日从自己吃的饭食中匀出一些米来熬了米汤喂养孩子。小小的婴儿还不满周岁就在冰天雪地里冻了许久,羸弱的身子骨早已留下了病根,如今又跟着他过苦日子,吃不好穿不好,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养大。
这孩子虽然身子骨弱了一些,但身上的衣着却十分考究,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那乳母随身带着一个大大的包袱,里头是一把宝刀和一本秘籍,秘籍的一侧露出信笺的一角来,看样子里头还夹着一封信。清远看了看那把宝刀,知道那不是凡品,便凝重了神色,将包裹小心地收了起来。
这东西不寻常,恐怕还是要等孩子大了亲自来看。
若是没有后来横生的种种变故,这孩子大约会和慧空慧净一般,在寂静的山岭中青灯古佛为伴。不料几天后,严家二姨太的贴身婢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向清远求助,称自家小少爷前些日子受了风寒病得厉害,眼下山路不通,主仆二人无处寻医,只好求助于清远。
严家的老宅离听风寺不远,清远也大略知道一些。这个二姨太不受宠,大着肚子被赶到了山里,身边只有一个婢女服侍着,日子过得相当清苦。严家二姨太信佛,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带着婢女过来上香,不过寺院里不留女客,她们主仆总是上完香便走,很少有逗留的时候。看那婢女慌张的样子,就知道严家刚出生的小少爷病的不轻,山路要通畅还得化了雪以后,这么小的病人如何能等?清远沉吟片刻,当即收拾了几味草药,叫那婢女抱着自己捡到的婴儿,二人一同冒着风雪赶到严家老宅去替小少爷诊病。
说起来正是天意弄人,等清远和那婢女一脚深一脚浅地赶到严家老宅,那小少爷早已断了气。严家小少爷是早产儿,在娘胎里的时候又没有养好,出生以来一直灾病不断,小小年纪夭折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严家二姨太抱着儿子的尸体坐在床边,一会哭一会笑的,仿佛因为太过哀恸有些神志不清。清远念了声佛,有些于心不忍。那婢女抹着泪,想从自家主子手里抱过少爷去清理安葬,不料刚一触及小少爷,那严家的二姨太太就发了疯一般将她推开了。那婢女一只手里还抱着寺院里带来的婴儿,婴儿受到惊吓,立刻哇哇大哭起来。严家二姨太听着孩子的哭声,心智反倒清明起来,目光定定地在两个婴儿之间徘徊。
“这孩子是谁家的?”披头散发的女人直直地望向自己的婢女,那眼神竟有些凌厉。
“二奶奶,这是听风寺的清远大师前几日捡到的,和咱们小少爷一般大,许是哪家难民的孩子,便留在了寺里。大师原本想过来给小少爷诊病,不放心将这么小的娃娃一个人丢在寺里,就叫我一起抱了过来。”那婢女忙道。
“捡到的孩子……捡到的孩子……”严家二姨太怔怔地盯着孩子看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跪倒在清远跟前,咬咬牙泣道,“大师慈悲。妾身出身不好,自过门便被夫家嫌弃,借着安胎的名义赶到了这深山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唯一的盼头便是刚出生的儿子。只是我那孩儿命苦,染了一场风寒却得不到治疗,小小年纪就这么去了,夫家本就对我心怀怨愤,这下若被他们知道了,妾身更是无处容身!妾身心里实在不甘啊!方才听说大师捡到的这个孩子无人照料,因此有个不情之请,不如大师就将这孩子交给妾身抚养,妾身一定视如己出,只盼有朝一日这孩子出人头地,出了我胸中这口恶气啊!”
清远吓了一跳,他是出家人,活了半辈子没有一句诳语,更别说是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情。见他犹豫,先前那婢女也跟着跪下哀求道:“大师素日里最是心善的,怎么能眼看着我家二奶奶遭难?况且,大师将这么小的孩子养在寺院里,也没个乳母抚育,对孩子也是不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千万要救救我家奶奶!”
她这番话却触动了清远。那婴儿体质实在是不好,靠着每天喝一点米粥,也不知能不能养大。严家老宅虽然破旧,但那宅子的主人如今也是县里的父母官,家里就算薄待小妾,也总不至于饿死了亲生儿子。这么一想,将孩子留在严家二姨太这里,倒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不过这孩子身份不明,看起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这么寄养在严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清远想到自己藏起来的那个包裹,总觉得有些隐隐的担忧,他斟酌再三,还是对严家二姨太道:“贫僧是个出家人,按说早已断了尘缘,不该收养了这孩子的,二姨太既有此心,倒是可以将这孩子留下养育。不过,这孩子毕竟有自己的身份来历,贫僧有个不情之请,待他成年后,不妨将真相告知于他,这样便不算辜负了他的亲生父母。当然,他若是懂事明理,自然也会将二姨太当成生母来奉养。”
严家二姨太含泪点点头,望着自己怀中全无呼吸的亲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孩子被留在了严家老宅,便用起了严家已故小少爷的名字,唤作严子溪。严家二姨太痛失爱子,将一腔母爱都转移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在她的精心养育下,严子溪虽然依旧身子羸弱,却也是一天天长大了。
万事皆有因果,当年的清远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心软,却种下了今日的“因”。严子溪十六岁那年,严家二姨太病逝,这个熬了半辈子的女人,最终没有等到自己的养子扬眉吐气。严家的人将严子溪接回府里,临走之前,严子溪从清远大师手中接过了当年那个包裹,关于他身份的秘密终于水落石出——不是县令家不受宠爱的庶子,而是本朝乱臣秦墨斋秘而不宣的幺子,秦家小少爷秦悠。
听风寺里僧侣不多,除了方丈清远禅师,便只有两个十来岁大的小沙弥。严子溪和赵慎到的时候,寺里的早课已经结束,两个孩子穿着半新的灰色僧袍,一个拿了扫把清扫落叶,另一个拿了帕子擦拭院中的石像,稚气未脱的脸上一片虔诚,连个头都是相差无几,看起来颇为喜人。
寺庙位置偏僻,上下山都要花费一番周折,因此香客寥寥,这个时候更是难得有人到访。严子溪刚一进门,两个小沙弥就停了手中的动作,齐齐向着门口的方向望过来。见到来人是严子溪,两个人眼中都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争相跑上前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