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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年的大寒,宫予墨被母妃从被子里拉了起来,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从外头只能看到一双浅褐色的眸子,琉璃一般清澈而通透──懒洋洋的眯著。
「我的小儿子,宫予墨。」被父王拉著小手,推到一个人面前,予墨揉揉眼睛,那人的身形高大,他仰头,许是因为逆著光,予墨总觉得那人连身影都是暖洋洋的,跟殿外的阳光融成一边,浅褐色的头发和他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俊美得惊为天人。
「殿下。」那人冲他很浅的笑了笑,微微低头表示行礼。
予墨歪著头看著他,笑得仿佛天真无邪,「萧将军好。」稚嫩的声音带著笑意,眉目弯弯,天下人都晓得,唯一能和天朝陛下平起平坐的只有御殿第一将的箫怀远。
「这是我的儿子,」萧将军笑著把身後一身戎装,脖子上却围著银狐尾巴的小孩往前推了推,「萧云轩。云轩,这是二皇子。」
宫予墨愣愣地看著眼前那个脸白得跟他书桌上那个瓷娃娃一样的小娃娃,只觉得那一双黑漆漆的凤眼生的真好看。
书声琅琅。
皇子们也要上学堂读功课,陛下忙於国事无暇顾及後宫,除了和皇後生下的大皇子宫予书,和西域公主生下的二皇子宫予墨以及小公主宫予姝以外,再无子孙。只是与几位皇子年纪相仿、大臣们的儿女还是不少的,选了几个聪明机警的做伴读郎,偌大一个皇宫倒也不觉得寂寞。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难得陛下今天清闲,抽空来检阅小一发的功课,大夥集体摇头晃脑的背诵诗文。
「你们可晓得这话的意思?」课间休息的时候皇帝陛下放下茶盏,笑著问。
「晓得。」稚嫩的童声齐齐回答道。
皇帝随意点了个孩子,那孩子站起来挺起胸膛,又摇头晃脑地解读起来。那种带著几分幼稚却又偏偏死命装大人样的声音似乎把至高无上的陛下拉入深深的思绪里头,过了许久,那孩子见皇帝还不叫他坐下,也不点头说好也不摇头说不行,变忐忑不安起来。
等陛下回神的时候,那孩子已经急得要哭了,他安抚的笑了笑,「说的很好,朕问你们,江山可是好东西?」
「是!」
「美人可是好东西?」
「是!」
「若……二者不可得兼呢?」
「舍美人!保江山!」小小的儿郎们齐齐大声嚷道,都挺著胸口,生怕被谁比了下去。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却对唯三没反应的人笑问到,「予书,你怎麽说?」
宫予书看著高高在上的父王,想了想,「我要美人吧,江山他们谁都可以保。」说著指著挺著胸膛的热血小儿郎们。
「都要。」萧云轩努力睁大亮晶晶的黑色瞳孔,让自己看上去 更加坚定一些。陛下最後笑盈盈地把头扭向没吭声的宫予墨。
「不如都不要。」宫予墨接触到父皇的目光,笑眯眯地说,萧云轩扭头瞪了他一眼,他只继续笑眯眯的回过去。
宫沐明看著他们,仿佛又看到那些冬日暖暖的阳光,那时候那麽小的自己拉著同样很小的一只手说,将来我要是当了皇上就造用金子造一百间宫殿给你。
现在想来,真真是句笑话。
月悬高枝,秉烛夜话,棋子如星子。
「我们有多久没这样坐下来好好下盘棋了?」岁月如梭,皇帝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褪去从前稚嫩的痕迹,剩下的只有帝王家固有的威严和高不可攀。
「不记得了。」萧将军一身月牙白,指尖细细摩挲冰冷的石子,想了会才问,「明天还是会为我送行麽?」明天开拔,要面对北面觊觎王土依旧的突厥。
「那是自然。」
「……朕记得以前,每次你要跟老将军出去打仗的前一天晚上朕都会跟你呆在一起一整晚,有星星就数星星,没有就看月亮,都没有就那麽静静坐房顶上。」皇帝笑著说,「今晚,有很多星星。」
「……」箫怀远安静的喝茶,「我想我该回去了。」
皇帝摇摇头,仍旧笑道,「你以前不会这麽说的……」
「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萧将军起身,笑了笑──睁眼,闭眼,转眼红尘二十年,冥冥青天,卷卷层云,山山水水,世间浮沈,挣挣扎扎,都不再是原先的模样。
皇帝看著他,许久才叹道,「怀远,无知者无畏,天真也是一种勇气,只怕我们都不复当年的天真,也找不回那时候的勇气。」
萧将军听著,轻轻点点头就告退了,偌大的宫殿,晚风吹起宫灯,影影绰绰。
一生一世一双人。
冗长的仪式结束後,英姿飒爽的将军跨上高大的白马,皇帝拉著他的马缰却没有说话,俊美无俦的将军只是笑著,看著时辰到了身转身就把皇城丢在身後。
一边的二皇子却拉著小萧将军的腿,「可不许不想我啊。」
「想你做什麽,放手!不然揍你哦!」
「不许受伤,不许……」
不等二皇子说完话,云轩小将军已经不耐烦,一脚踹在皇子妖孽的脸上,抖抖缰绳催马前行。
予墨揉著被踹红的鼻尖,一脸委屈的转身对太子哥哥,指著远行的人影说,「他那算不算以下犯上?」
予书笑呵呵得揉揉弟弟的头,然後点著他的鼻尖说,「你活该。」
萧将军看到自己的儿子一脸兴奋的跟上来,时光错位,他也曾这个跟著他的父亲,期待著建功立业期待著沙场征伐,期待著回来以後趾高气昂的在那个人面前,挺著胸脯说,「看,你的江山,我守得住。」
只是,只是被他放在心底、被他宠的有恃无恐的那个人,可以登临绝顶,然後捧著全天下的财富送到你面前说要为你修建十里黄金做的宫殿,却不能松手放开江山,共你天上地下陪你碧落黄泉。
可你终究舍不得,舍不得史书巨笔如椽,字字句句口诛笔伐他的昏庸无道,所以你只好笑著推掉十里宫殿,紧握手心的军牌,保他的万里江山无忧无边社稷安稳。
你看,世事就是那样,你明白他的挣扎,他明白你的考量,却只能装作什麽都不晓得,他坐在高高的殿堂上一次又一次赏赐你无上的荣耀,然後轮到你披上戎装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远行。
若能放下一切,从此各安江湖,自由自在,多好。
那人催著马,颠簸颠簸的走出皇城,就真的再也没回来……
章一
「父将,刚刚听说您旧伤又发了,这会可觉得好些了?」
撩开帅棚的帘子,萧云轩搓著冻得通红的手走了进去,箫怀远看著他的样子笑著起身给儿子抖落披肩上的雪,「暖和起来就没事了。冷著了吧?过来烤火。」
「恩……这边冬天真让人冷得受不了。」萧云轩拉著父亲一起坐下来,两人挨著靠著,「以前在大都都不觉得,原来下雪这麽冷的。还有这里的风,叫起来呜呜呜呜的,京城那边都没有这样的声音。」
箫怀远摇摇头,「这都是你过的第二个冬天了,还不能适应麽?其实那边下雪也很冷的,只是每次下雪了你们就不出来了,都窝在家里。要麽就去出去打雪仗堆雪人的,一直跑跑跳跳的怎麽会觉得冷。」说罢刮了下儿子的鼻子,「我说的是不是?萧少爷。」
「恩……」萧云轩点点头,然後叹了口气,「若是在京城……这会他肯定还窝在被窝里没起吧,」说完站起来,出去看了看天色,「巳时三刻了……估计还是没人敢去喊他起床。」以前都是自己去掀他的被窝的……
萧将军看著儿子杵在门口,嘴巴里念念叨叨的,眼睛一直望著京城的方向──他觉得带自己儿子来这边是个错误,他看著自己的儿子但是看到的似乎又是曾经的自己,出征了,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人──他吃的好不好?他睡得好不好?他闷了可有人陪他解闷?他懒了可有人拉他去看书习字?他是否也会想自己这样一直念著他?
边关、征战,风沙蹂躏的沙柳,面目粗糙,搏击长空的雄鹰,纠结的土地,骁勇善战的将士,除了这些这里什麽都没有。这个地方太寂寞──傅青衣说过,你待在一个太安静的地方太久,没什麽可想的就只能想他,想著想著就魔障了,你的世界慢慢写著都是那个人的名字,你也就再也离不开他了。
只是从小到大,三十多年过去了,说是爱慕也好说是魔障也罢,总之他养成的习惯就是这样,成为他的利剑,为他攻无不克,成为他的盾牌,让他坚不可摧。
可他的儿子还太小,边疆的黄沙可以把曾经粉雕玉砌的萧云轩磨抵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是他终究还是不会懂,相比这里一望无际的荒凉,京城实在是个有太多诱惑的地方……
「啊嚏!」
「二少爷怎麽了?莫不是著凉了?」柔若无骨的身段靠过来,捧著镶金戴玉的酒樽,云髻高挽的美人笑盈盈地,眼波流转顾目飞盼。
「呵呵,美酒在怀佳人在侧,我哪里还舍得著凉?」男子一身华服,身形修长,唇角含笑,秋水翦瞳,仿佛眼底藏著这世间最温柔的水波,懒洋洋地卧在软垫上,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接过美人送上的美酒,浅呷一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你怎麽不说是有人在想我了呢?」
「呵呵,因为这世上最想你的人便在你面前了,我偏不信,难道还能有人比我更想你不成?」
「我每旬都会来你这好几次,你还要怎麽想我?」
美人倩笑,水袖一勾,一身火红的颜色占满视野,在冬日看来都有几分暖意,张嘴吟唱,「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好!」男子笑著鼓掌,眼波愈发温柔,流转之间几乎可以凝出水来一般,「不愧是乐音阁里的名角,若一日能听你唱上三段小曲,那才算赛神仙的过活。凝芳,你真不考虑下就从了我,以後日日为我唱曲麽?」
凝芳水袖一挽,款款坐到一边的红木凳子上,笑道,「二少爷莫要再说笑了,凝芳可是会当真的。」
「我本就说的是真心话。」男子笑吟吟得看著做在对面的优伶,「凝香不信我?」说著便见凝芳起身走了过来,再一会只觉得脸上被盖了一层红纱,耳边听得笑语,「二少爷别消遣我了,你那双眼睛真真勾人,再被你怎麽看著只怕我的魂都不是自个的了。乐音阁里虽不是顶级富贵但也绝不算清贫,凝芳是个知足的人,晓得什麽可以求,什麽求不得。还望二少爷成全。」
男子拉下脸上的丝巾,笑道,「凝芳向我求过何物却是我不舍得给的?只要你开口,天下珍宝凤翎麟角我必双手奉上,你又何谓求不得?」忽而又想起了什麽,便冲门口把守的侍卫招招手,「秦风,今日驿站可有云轩的书信?」
侍卫拱手答道,「没有。」
「他上回来信都是年前的事了吧。」男子若有所思,「都元宵了,怎麽还没来信?」
「许是过年,萧少爷忙,没能顾得上。许是信已经发出来了,驿站的人忙,没能及时送过来。爷别惦记,指不定过两天信就到了。」
「也是。」起身活动活动,男子抬眼看看外头的天色,「时候不早了,也当回去了,好歹是元宵得回宫一趟呢。」说罢走过去拉著凝芳的手笑道,「我这会便回去了,今儿元宵你只怕一晚上也得上好几场吧?可别累坏了自个,我留了些润嗓子的东西,下台了记得多用一些,下回再来看你的时候再给你带些来。」
凝芳笑道,「二少爷送我的补品我都吃不完了,下回别再带什麽了。」说罢想了想,摇头道,「罢了,我说了你也不会依。」接著取过一边的披风,给他仔细带上,穿得严严实实的,「外面天冷,可别冻著了。」
男子才走,戏班的小丫头便蹦蹦跳跳的进来,「凝香姐姐,该上妆了,臭老头都催了好久了呢。」
凝香笑著点了点小丫头的鼻尖,「你呀,再这麽叫班主当心打屁股。」
「我才不怕呢!」小丫头笑的鬼灵精,「凝芳姐姐,方才那是哪家公子?生得可真好看,比咱这的花旦还漂亮比小生还俊!」
「你这小丫头!」凝芳连忙叫她打住,摇头道,「这话可别叫别人听了去,那位公子不是咱戏班可以攀比的人物,他住在咱们京城的黄圈圈里,你可晓得了?」
「啊!?」小丫头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姐姐……你是说……他是,他是……」
「阿嚏!」
「殿下,莫不是真著凉了?」一路驾车回宫里的秦风听到主子又是一声喷嚏,不由得担心得问。
「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