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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魏康也不行,既然他选择了追随古扬而非让古扬追随,那么他便是一辈子的臣下,一辈子仰望着那个“君上”。
也难怪他二人一个个都那么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都到了这一步,还指望能翻起什么波浪?
不过倒有一点叫人好奇,魏康再位高权重也只是个将军,他一个将军何德何能能叫一国之君跑到他家后院里还一点儿风声不露?再怎么也该是他这个做将军的进宫吧。
我在这儿研究着他二人的表情,只怕还没到我想的那一步,情丝千缕,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到能一刀两断的时候。
一个威严,一个顺从,若抛开这君臣身份,也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三十三)
【贰】
仿佛又是曾经。
魏府老爷大去不久,便有一群亲戚对着这一大块肥肉虎视眈眈。一个方弱冠的少年,哪里懂得什么治国持家之道?
似乎,当时愿意,也可能这么坚定地站在魏康身后的,只有他。
果真是“扬”,他当初便是一身几乎就要飞扬到天上的傲气与自信,往那儿一站,道,“你若真能挑大梁,本将便看着。你若能挺过去,你就是本将一生知己。”
可笑挑大梁同做知己有甚么关系?他不过是缺了一个有同样气魄可以与他同在山巅,俯瞰人世风景之人。
少年眯着眼,不多言语,视线尖且利地刺穿了偌大的魏府,仿佛将这儿的前世今生都看了个遍,从花柳繁华直到荒冢寥寥。
许久,少年勾唇,一笑,缓缓摊开了手掌,似乎不止是一个魏府,甚至是一个天下,都尽在掌握。
当年,那是两个一般强大的人,翻云覆雨,于这乱世之中,闯出一片天地,笑傲天下。
——只可惜,那个最高处的位置,永远、永远,只能一个人坐。
魏康起身,腰板挺得笔直,与古扬远远对视着,面上笑容不曾褪去,“圣上驾临,有失远迎。”
古扬理所应当地撑着头看着,带着几许看戏一般的慵懒,朝着魏康勾了勾手指,配着微扬的下巴,还有几分挑逗的味道,魏康好似完全无所觉一般,一步一步走进了亭子里。
在古扬对面坐下了。
古扬笑,“你我之间,何须多礼?”
“礼不可废。”魏康淡然。
古扬不置可否地扬着眉,起身。他要比魏康高出一些,皱着眉,端详了一会儿,似乎对魏康的姿态有些不满,捏着魏康下巴,猛地朝上一抬。
魏康表情没有一丝裂痕,云淡风轻的模样。
古扬另一手抚上魏康面颊,指尖略向上轻轻点着魏康眼角,又一点点地滑下,玩弄着魏康耳垂,将那小小软软的一片捏得粉红,再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他的头发。
他将脸挨了过去,鼻息就喷在魏康脸上,将他的眼睫拂得不停地颤动。古扬的唇几乎就要贴到他额头上。
魏康不曾有半分挣扎,好像他才是那个局外人,冷眼旁观。
古扬最终还是没有真的吻上他,后退半步,道,“其实……你可以稍稍不听话一些。”
魏康笑着,“君为臣纲。”
古扬听这话,也笑。他却笑得阴沉,连带着将一身玄色衣袍的沉凝都彻彻底底地压了出来,他的眼睛底下是没有笑意的。
他抓住魏康的肩膀,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往自己这儿一拽,将魏康按在自己怀里。
魏康明显地一僵,总算是有了点儿反应。古扬像是给家养的猫顺毛似的一下一下地摸他的后背,带着的微笑终于是有了几分真心,更多的却是得意,像是同一个人打了个赌,屡屡倒贴之后,终于叫那人赔了个精光。
那样的表情……
魏康慢慢地放松了下来,驯服地贴着古扬,眯着眼睛,倒像极了享受阳光的小猫。
却又不像,至少猫恼了会逃跑,会挠人,而他不会,他就是这么顺从地站在这儿,好似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反抗”。
古扬伏在魏康耳边,道,“我以为你会将我推开。”
魏康歪了歪头,“您是君上。”
一句话,好似把老大的锤子,将古扬周围好不容易荡漾起来的些许暖意一股脑砸得粉碎。
“你可知道为何我从不在你面前称‘朕’?”古扬仿佛是不甘心似的,又问。抓住魏康的手又紧了紧,几乎就要这样嵌入魏康身体里。
“自然是君上不喜欢。”魏康答得又快又顺。
“那我为何不喜欢?”古扬穷追到底,“我好不容易,才打来的江山……”
魏康不答。
“其实你都知道,”古扬叹口气,声音愈发低沉,“我、从、不、希望你将我当做君、上。”
他换作双手搂着魏康,上上下下地勾勒着魏康身体的轮廓。其实魏康很瘦,却不是那种瘦弱,给人感觉,明明不过是细细的腰,窄窄的肩,却能将一片天都扛起来,轻轻松松地。
古扬仿佛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刚刚开口,却发现说什么都是徒劳,只有将眼前人拥得更紧,剩下的,就是千言万语,也不过和在一声浅浅的叹息中。
魏康任由古扬抱着,也不回抱,就这么道,“可是您一直都是君上。”
他没有刻意强调,只不过是在陈述这一个事实,即便是轻描淡写的,也有打碎假相的力量。
“那我便要你不是我的臣子……”古扬愣了好一会儿,笑得灿烂,“入我后宫,如何?”
似乎只不过是开着玩笑,却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的认真,很有耐性地等待着魏康的答复。
魏康被这话给一惊,松弛下来时,道,“恕臣下做不了弄臣。”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阿邙握我的手握得紧了几分。
我回头,朝他一笑,问,“怎么?”
他眯着眼,瞧着那两个相拥的,“都是被打败了的人。”
(三十四)
【叁】
我没注意那两个家伙拥抱了多久,也许有很久,终于,当他们松开彼此的时候,我瞧着魏康,竟从他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中瞧出了那么一点点的失落与留恋。
刚刚斩钉截铁地说“不做弄臣”的家伙是谁呢,若真只是君上臣下,哪里能有这么亲密?我看他们这股子甜蜜劲儿都快赶上刚刚过完洞房花烛夜的小夫妻了。
这俩人一坐下来又比谁都严肃,仿佛刚刚在那儿谈情说爱的人不是他们似的。
古扬道,“有线索了。”
魏康挑挑眉,他挑眉的模样倒同古扬有几分相似,不过要比古扬更为柔和一些,“什么线索?”
古扬一颔首,“东方,鸾瀛。”
鸾瀛……鸾瀛我也略有耳闻,鸾瀛自诩日出之地,往东度过小东海,就是鸾瀛。早些时候鸾瀛曾派使者来到中原,这些年两国也略有交集。
“所以,你打算……”魏康轻瞧着亭子的木头栏杆,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模样。
“去鸾瀛。”古扬答得极快,抬头,看着魏康,目不转睛地。
魏康默契一笑,“还有谁?”
“带上照国‘君上’和……这位公子吧。”古扬沉思一许,方道。
魏康眼睛微微垂了垂,好半天,什么都没说。
也许没人看到他睫毛后面一闪即逝的失望。古扬要坐镇这大好江山,即便从前有过并肩作战的日子,如今也不复存在了。
鸾瀛之行绝不简单。
渡海本就艰难,波涛滚滚,老天一不开心稍稍掀起点风浪,就是灭顶之灾,先不说到了鸾瀛会发生什么被如何对待,就是茫茫小东海,要过去也绝非易事。
——更何况,只是为了一个线索?也许到了那儿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有,理智来看,完全不需要这样。
中原这片土地屡经战乱,早已不堪重负,古扬他哪里来的自信,可以下这么个大手笔,要是消息有误呢?除了这次鸾瀛,还可能有其他更多的地方,天原,高龙,更远的西域,甚至需要亲自去穆兰古国旧址探查,别说是现在久国根基未稳,就是从前照国最为繁荣之时,也经不起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远行——还不一定有所收获。
古扬似乎真的只是来这儿交代这么件事儿,说完没多久便离开了,连茶都没喝两口。
我暗笑,他如今已是一国之主,这等小事那里要他亲自来这儿一趟?说白了,他是为了谁呢……
明知道君臣之间绝无可能,偏偏还是要藕断丝连,到头来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古扬走后,魏康盯着皇城的方向瞧了许久,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看得出他与古扬是同一类人,他们都不会为了某个人掏心掏肺,更不会为了情情爱爱不顾一切,都清醒地知道,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却也同样的,无法将对方彻底割舍。
也许终有一天,他们其中的某个人会放弃,从此不再有往昔朝朝暮暮,君上臣下,如此而已。
不会为了“情”一字疯狂。
“情”一字,百炼钢也成绕指柔,算得上是世上最毒的鸠酒,可就是无法倾入一些人的心。
——当那些人心中的执念要比“情”还要深的时候。放弃一件东西的理由本就很简单,不过是因为有别的什么比它更为重要。
后来我问魏康关于鸾瀛的事儿,我想这没什么可避讳的,即便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也实在难以做到什么。
魏康的的确确也没有太多隐瞒,只是道,“你不明白,穆兰于他是什么,这天下于他是什么,他的野心支撑他做这些,他清楚,如果这时候他不孤注一掷,那么他这辈子活着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照国,如果这时候他便满足于此,那他便不是古扬。”
我看得到魏康说这话时候严重的迷恋,也看得到阿邙的沉默。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他们都知道些什么,而那些又恰恰是我不知道且从不曾想过的。
只可惜我从不曾知道他们究竟在追逐什么,就像我听不懂魏康话中更深一层的意思,听不懂阿邙所谓“都是被打败的人”,很多东西也许我该知道可我都不知道,但至少至今,我乐意我不知道。
就像有关穆兰的这些,我不得已被卷入,但绝不会深入。太深的局,以我这样的人进去了,除了粉身碎骨没有别的可能。
……
数月后,启程鸾瀛。
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天的天,一望无际,蓝得透彻。偌大的穿上,魏康在舱中,我站在甲板上,阿邙陪着我。码头上是送别的人,不多,古扬巍巍然站在一群人中。
船渐行渐远,古扬的身影也逐渐变小,变淡,直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却仍然散发着灼目的光辉。有些人就是这样,叫人怎么样都无法忽视。
我突然有些理解魏康的心情了。
他与古扬之间,并非刻意牵连,只是那个人太特殊,无论怎么样都没法不看他,可一看他,千般万般的滋味都涌上心头,想忘,却忘不得。
只有这么一直牵绊着,慢慢地,那个人就成了唯一的。
我突然对阿邙道,“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吧。”
阿邙吹着海风,好像没听清楚,“嗯?”
我重复又问了一遍。
阿邙不答,沉默着将我的手握住。我靠着他……
——好似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温暖之物。
阿邙是同古扬不一样的,古扬是烈日,那么他就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月华,不知不觉地渗入心中,自此合二为一,不可离分。
除非将一颗心都撕扯得粉碎。
(三十五)
【肆】
天际飞着几只海鸟,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深蓝,别无他物。
魏康刚刚出来,吹了阵风,又回去了。海上的风带着些许咸腥味儿,却比陆上要辽阔不少。我想魏康是喜欢这样的气息的。事实上,他同古扬像极了,都是本应该掌握天下,鸟瞰江山之人。
他不适合蜷缩在古扬的羽翼之下,保护也好,限制也好,都不该。他与古扬是天生的敌人,一山不容二虎。
我也问他,“海景还不错,为何不多看一会儿?”
他似乎是料到了我会这么问,只道,“美则美矣,可天有不测风云,不长久。”
我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欲追问下去,他却摆摆手,摆明了任我怎么问都不会接着说了。
……
路上经历了几次风浪,都还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海上航行数月,习惯了抬眼便能看到的那方湛蓝的天,终于有了点不同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远方,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海鸟,细看却又不像,仔细盯着瞧,似乎还在以一种几乎不可见的速度缓缓放大。
阿邙在旁边道,“那是鸾瀛了。”
魏康喝了口水,海上甘泉难得,泡茶没有那关键的一丝香氛,便索性直接喝水,“看是看得见了,离真正到还远着呢。”
不过总算有了点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