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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年三十,竹爆新春,各家各户以五色纸钱、酒果迎送六神于门,街市上人山人海,城隍诸庙里更是高香不断,孩子们早早装好了利市袋儿,就等着隔日给长辈们去磕头领那压岁钱。
元泰十年,天下一片乾坤朗朗。三年前的政变早已撤出了人们酒间茶后的谈资,老百姓们只要日子过的好,无论是谁坐那金銮殿,都是一样的。
即使现在那位置上只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皇帝。
裴王爷府邸。
小尘端着盘子站在圆桌子边上,早上管家给发了新袄,可是那袄子再新也抵不过主子们身上薄薄的羊皮小袄暖和。小尘微微挪动一下脚尖,里面冻得跟刀割一样,偏偏脸上还要露出新年里该有的开心模样,不知道装得有多苦。
陶制的暖锅咕咚咕咚不停往外冒泡,像催眠的歌谣一样,那嫋嫋上升的热气看的人双眼也跟着迷离起来。各式连见也没见过的菜肴被一一端上八仙桌,耳边是主子和小主子们的谈话,小尘的眼皮渐渐开始打架,平平端着盘子的手也开始有点支撑不住了。
裴铭坐在父亲裴傅庭身边,他侧脸瞥一眼挨着墙根一溜站的下人们,忽然大声道:“肉丸!”
该是有人狗腿献宝的时候,可是现在却并没有人动。
裴铭啪的放下筷子,大声叫道:“是哪个狗奴才!”
终于有人“善意”的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小尘,他的身体一个趔趄,差点就把手里端的盘子给打翻了。一时间小尘只觉得堂上火锅里翻腾的水泡声刺耳的要命,他站在那里,身体微微的发着颤。
谁不知道,这王府里的王爷平日里最容忍裴铭的所作所为,大家不知道吃过那小祖宗多少苦头,而那小祖宗平日里最喜欢折腾的,还是裴尘。
裴尘也姓裴,因为他是裴傅庭同父异母哥哥裴傅宣的儿子,他也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之一,只不过,父亲那一派斗败的人都死了,除了不满十二岁的他依旧还活着。入了扶持当今圣上登上皇位的裴傅庭的府邸,一世为奴。他的裴姓被剥夺,只剩下一个尘字,用来提醒他这一辈子的耻辱。
皇家没有亲情,更不要说亲手杀了兄弟的裴傅庭。
“铭儿,大年夜,休要跟下人怄气。”说话的人为裴铭夹了一筷子的五香牛肉,他的语气淡淡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就是叱吒朝堂,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睿亲王裴傅庭。
裴傅庭着一身玄黑锦袍,袖口几片用金丝勾勒的祥云,黑发由极细的嵌银丝带束起,只消一个背影便令人感到一股隐隐的戾气。
小尘端了盛着牛肉丸子的大碗,低头朝前走两步,然后默默来到两个主子的跟前,弯腰跪下去。他没有辩解过一句话,他这样一个在王府里做了快有两年奴才的人,知道辩解只能为自己带来更大的灾难。
那肉丸子被举过头顶,却是迟迟没有等到筷子来夹。
“搁这儿还吃不吃饭了,要跪外头跪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裴傅庭右手边的俪夫人嫌恶的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尘,她是裴铭已故的母亲阮伴月带来的陪嫁丫头,自从伴月死后,她成为了裴铭的奶娘,在府里地位是仅次于两个主子的。
外头当然比不得饭厅的温暖,这样一个喝口气都能结成冰的冬天,跪在冰彻入骨的地上,那是要出人命的。
没有人出来说过一句好话,大家就好像早已漠视了一般,看着小尘抱着盆子慢慢走到门外,新袄贴在他身上,称的身子越加的单薄瘦削,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似的。
管家一阵风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杂耍团,有十来个人,抬了一个鼓,穿的很是喜庆。这是京城里最好的杂耍班子,一般人花了重金也是请不动的,而裴傅庭只消一句话便将他们请了过来。
庭院里敲锣打鼓的开始热闹起来,府邸的下人们如蒙大赦一般,纷纷捧了饺子年糕围在一边看热闹。
小尘抱着怀里的牛肉丸子跪在阴暗的角落里,那些新鲜的丸子早被冻的跟石头一般坚硬,他抱的那样紧,就好像这些丸子能发光法热,温暖他现在已经快要失去知觉的身体。
他好像总是这样,从一出生开始,就不受人待见。从前父王就没拿正眼看过他一眼,他住在荒败的破院子里,每日里相陪的只有枯叶和从府邸湖心搬上来的废弃怪石,那怪石上生着一层厚厚的青苔,直到他离开时候都没有剥落。
夜已深了,万籁俱静。只有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烟火味,告知着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黄管家掩着鼻子打了个小喷嚏,他刚刚将府里上上下下给安顿完毕,急匆匆的穿过庭院,正准备去睡个好觉,忽然惊觉角落里还跪了个人。细细一看,可不就是那倒霉鬼小尘!
“喂!还不快起来?”黄管家一脚踢上去,揣在小尘的背心上边,一下就将人撂倒在地。其实黄管家也没用多大力气,只是小尘在地上跪的时间太久,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实在是一点点都动不得。
躺在地上的小尘听了话却是一动不动的,换作平时他一定是一副唯唯诺诺洗耳恭听的样子,丝毫不会反抗。黄管家心里一惊,怕是这孩子已经不行了?他忽又想起小尘的身份来,慌忙又定了定神。这人死了就死了,主子巴不得折磨死他。
黄管家伸出根手指来在小尘鼻尖下一试,发现还有热气,当即气焰又开始嚣张:“主子们都已经睡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呢!赶紧回去!明儿一早不干活啦?”
小尘试着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手脚都不听话,膝盖钻心的疼,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黄管家已经不见了。
天空开始飘雪,跟鹅毛一样,落在小尘的手背上,那是一种悄无声息的美丽。小尘看着那些没有立刻消融掉的雪花,他突然很渴望它们能将他掩埋起来,织成一条白棉絮似的大被子,将他深深的掩盖。
第二章
裴府里有专门给下人住的房子,通常是六人一间。像裴府这样的亲王府,下人住的房子要比其他大户人家里好的多,冬暖夏凉的住着舒适,有时候下人们得了年假回家去省亲,气焰愣是要比别家的奴才嚣张,那叫一个奴凭主贵。
寅时,黄管家捏着山羊胡子把门板拍的震天响,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今天下人们起的都特别殷勤,因为每年的大年初一,主子都会打发赏钱。
黄管家将眼前几排站的笔挺的人打量一番,正准备满意的点头,却看见小尘拖了个病怏怏的身体正慢慢挪到队伍的末尾。大过年的,他也懒得发火省的惹来晦气,只等大伙儿都走了才拎着小尘的胳膊狠狠一把掐下去。
那一把掐的不轻,加上昨天晚上冰天雪地里跪了半夜,小尘的脸瞬间就苍白的几乎透明,他不敢哭,他也不能哭,只能默默的忍受着。
清晨先是喂马喂猪,这些畜生天天吃的比人还要好,看看今天的泔水便知,都是昨天主人吃剩下的东西。昨天晚上的年夜饭虽说主厨只需要给三个人烧菜,却满满当当做了有两桌那么多,剩下的山珍海味不是入了稍微有点级别的奴才肚子里,就是要入今天畜生的肚子里。
这些东西,其实还是很香的。
小尘从灶房里领来两桶泔水,换做平日,拿扁担一挑也就成事了,可是今天脚步虚浮,有时候眼睛花的连路都看不清,不要说两桶,连一小桶他也挑不起来。
英红劈了点柴,趁着四下里没人悄悄来到小尘身边。他比小尘大四年,人高马大的,一只手就将满满一桶泔水拎起来。
“英红哥谢谢你昨晚上背我回来!”昨天晚上要不是英红,他可能真的已经被冻死了。
“谢啥!你英红哥能眼睁睁看着你冻死不!”
英红手脚麻利的将两桶东西放到猪槽前,远远看见有人走过来,慌忙跟小尘使了个眼色,自己赶紧闪到一边去劈柴。
来的是圆枝,生的唇红齿白,看起来不像个下人,倒像个翩翩书生。他手下领着五六人,主要掌管着王爷和小王爷的起居,主子跟前的大红人,有时候连黄管家都要敬他一分。
圆枝瞧见小尘,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伸食指往他身上一点说道:“小尘!俪夫人那儿在弄佛堂,你赶紧去帮一把!”
像昨天晚上那种端盘子的事情,本来是轮不到小尘的,但是因为小主子闹着要吃火锅,结果在边上负责端菜的人手不够,大家又谁也不想去干那看人吃饭的苦差事,于是硬推了小尘去。现在又来叫他去帮忙,估计也没什么好事。
我呸!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等圆枝背过身,英红朝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不止有一个人偷偷说过,他给王爷暖过床,他们家王爷喜欢的是男人。其实喜欢男风在这个朝代里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大凡有钱人家里都会豢养一两个美貌男子,以显家赫,这已经成为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表示,而且伴月死后,裴傅庭并没有续弦,所以大家的猜测不无道理。
王爷府邸很大,在这里生活了已经快三年的小尘,一直都守着牲棚和柴房,主子们的住处很少去,他根本就不认得路。圆枝走的跟一阵风似的,等小尘低着头尾随他一段路后,才惊恐的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眼前是一大片荷花池,结了厚厚的冰,也不知是谁折了成千上百的粉色大花放在池心,北风一过,那些纸质的花朵便轻轻抬到半空中,然后旋转着降落在莹白的薄雪上。
这里……莫不是仙境……
耳边忽然传来若隐若现的呼喝声,小尘站在雕有出水芙蓉的桥板上,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并不知道,自从跟丢圆枝之后他已经误打误撞的闯进了王府里平日用来习武练功的场所,那地方就是贴着荷花池而建,连着后面一大片王爷住的内院。
摆满兵器的练功场上,裴傅庭正背手而立,他依旧是那身黑色锦袍,如今却是扎了一条镶嵌有羊脂白玉的腰带,纹丝不动的背影显得越加修长挺拔。而裴铭只穿一件薄薄中衣,冰天雪地里直练的汗水淋漓,一套拳法耍的虎虎生威。
大家都说,小王爷从八岁便开始跟着王爷习武修文,聪颖伶俐,将来的成就怕不会在王爷之下。怪不得那王爷把这个儿子当宝贝一样,要什么便给什么。去年小王爷想吃香梨,王爷不远千里的托人从西域为他快马加鞭的送过来,简直比宫里的皇上还要奢侈。
“你怎么在这儿?还要不要命了!”
小尘正趴在块大石头后边,他本来想原路返回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双脚就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往前走,他知道那是耍拳时发出来的呼喝声,心里那点渴望学习的欲望将他最后一点理智淹没了。
这一下,终于惊动了裴傅庭和裴铭,或者说,其实裴傅庭早已经知道有人伏在石头边偷看,他只是不愿打断裴铭的一套拳法罢了。他那种看似静态而立的动作,实际上已经满神戒备,如果有行刺之人,三步之内就可以将他的脖子折断。
“大胆奴才!居然敢偷看!”
圆枝立刻跪在地上,讨好的说道:“回禀主子,小主子,都怪奴才不好,放才带了小尘要赶去佛堂里帮忙,不想半路将他带丢了,他这一定是迷了路才闯进来碍着两位主子了,两位主子可要开恩啊!”他边说边磕下头去,双眼像是蒙了层雾似的,随时要落下泪来,寻常人见了怕都会动恻隐之心。
裴傅庭淡淡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圆枝,背过身去说道:“铭儿,刚才有一招不对,重来。”
圆枝又在地上磕了个头,按着小尘的脑袋也让他磕了个头,然后拉起他匆匆往原路回去。
这一会小尘被圆枝拉的紧紧的,沿路风景呼呼的往后退,两个人转过一个又一个弯,也不知道穿了多少道拱门,终于来到裴宅建在小竹林的佛堂门口。
小尘本想跟圆枝道个谢,可是此刻只觉的头晕脑涨,耳朵嗡嗡直响听不清楚声音,冷汗扑楞楞的从额头流下来,滑过尖尖的下巴淌进脖子里。
“快进去吧!圆枝用袖子胡乱帮他抹了把汗,推他进门,“这会儿大家都在忙着给小王爷准备明日的生辰,晚上俪夫人要来这小佛堂给小少爷念经祈福,可不得马虎!”
圆枝看小尘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只管将扫帚鸡毛掸子往他身上塞,临出门的时候不忘叮咛一番:“除了内房不能进,其他地方可都仔细扫净了!中午我让阿竹给你带吃的来!”
傍晚时分,俪夫人果真是带着捧了食盒的小丫鬟进来,她手臂上缠了一条长长的佛珠,进佛堂以后抬头往四处看了一下,似乎是对整洁的环境颇为满意。
小丫鬟走在前边,将内房用于吃饭睡觉的门推开,忽的“呀”了一声,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太太不好了!”
“什么事情这么大惊小怪的?”俪夫人往前迈一步,看见内房地上打碎的小观音像,顿时吓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个佛堂里设有两座观音,一座比较大的在佛堂里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