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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
在那以后三个月后,夏天最炎热的日子,大暑那天,娘亲的手指被发了霉的竹刀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小到谁也没有太在意。但是一天后,娘开始发烧,烧到满嘴胡话,而我也才第一次从娘的口中听到爹的名字“虚白”,她一遍一遍地念着这两个字,像是要把这么多年漏掉的全部补上一般。
我束手无策。
镇上的大夫挨个儿请来看过一遍,都说是破伤风,怕是没得救了,要我及早准备后事。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叫没得救了?娘要离开了么?
到第三天上,娘的烧突然退了,我兴奋地去找大夫,却得到了更为冰冷的回答:“回光返照而已,你抓紧时间给你娘说说话,告个别吧。”
我再回来的时候,娘已经不知何时换好了她最美最庄重的一件衣服,静静躺在床上。
我守在娘的床边,她此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温和的笑容。拉着我的手,一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雪儿,这些年,苦了你了……以后的路,娘不能陪你走了。”
我心里堵着,眼睛酸得很,许是因为刚得知娘的病没得治的时候将眼泪都流光了,此刻一滴泪都流不下来,睁大了眼睛盯着娘看,生怕她眼睛一闭,我便将她忘了。
她突然挣扎着指向梳妆台的抽屉:“雪儿,乖,去吧里面的盒子给娘拿来。”
我依言而行,取了那个精致得不像话、却明显有了时间的痕迹的盒子到她的面前,帮她打开来。放在最上面的竟然是我十岁那年被片片撕碎的习作,似乎是因为经常被人摸看,有些稚嫩的字已经模糊了。
她拿出那张纸,抚着上面重新沾上的碎片间的缝隙,神色温柔:“写得真好,我的雪儿很聪明,娘一直知道的。可是娘不能让你太耀眼……不能走上娘的老路……”
娘亲继续从盒中拿出半块儿玉珏来,颤抖着塞到了我的手里:“这是……这是你和你的哥哥……一人半块。”她似乎是陷入了什么追忆中,到底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只是在想,我还有个哥哥么?那他应该是只有爹爹而没有娘亲吧。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不要去找……找……”
我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因为一直紧握着我的那只左手突然间无力地垂下。娘走了,没有闭上眼睛,话只说了一半,就这样离开了。
她是叫我不要去找爹爹,还是不要找那个什么哥哥,都已经不重要了。我沉默地帮她闭上眼睛,伏到她渐渐冷硬的怀里,眼睛涩得厉害,却哭不出来……
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哭了……
盒子里还有一盒没有用过的胭脂,却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悄悄褪了颜色,不再是鲜妍的红。我将娘亲视若珍宝的东西重新收回盒子里,紧紧盖好。只除了微微用了一点儿胭脂,抹在了娘的嘴唇和两颊,她的病来得急,没有像久病卧床的人那样又干又瘦,还是柔美温婉的容貌,只是肤色微微有些发黄。
人家以前都说我长得不是太像娘亲,但一双眼睛像极了她的神色,平静无波,又带着天生的温柔。可是现在,她的眼睛永远也不会睁开了。
所有来凭吊的人都觉得娘好像还活着一样躺在榻上,只是睡着了而已。做了这么多年街坊,大家都有了感情,哭声一片。有人想要安慰我,却发现我的脸上一滴泪也没有,只是空空茫茫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他们觉得我冷情凉薄,也有人担心我将悲伤全部积在心底,但是没有人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和我对话。
将娘亲火化埋葬了以后,我便将这间生活了十三年的屋子变卖了,换成了银票。第一片枯叶落下的时候,我只身离开了这个镇子,前往未知的世界。
将太过出众的容貌用易容的法子掩住些,也不会太招摇。我知道,娘不是不喜欢我的才华,而只是不希望我太出众罢了。
她在逃避,不但是自己在逃,也拉着我一起逃。她不希望我被人在人群中一眼就挑出来。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学了易容术的时候,她觉得很高兴。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离开后不久,镇子上接连来了两批人马,直奔我家,在得知我已经将房子变卖了以后,又询问了娘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茗箜后来也回来过一趟,得知我娘死去的消息,还有我离开的消息后,很是呆愣了一回,随后便是大哭起来,让左邻右舍都感到奇怪又伤感。
而我,独自背着行囊,一路走一路找活干,喜欢的地方就多留一段时间,不喜欢的地方拔腿就走。转眼一年的时间过去,我做过店小二,给人易过容,在富人家里打过短工,给大酒楼运过菜,也给赌场开过庄,转眼又到夏天,我长高了,也黑了一圈儿,身体倒是结实多了。因着黑,又没有一双耀眼的双眸,容貌倒也不像是当年那么惊艳,便不再抹那些伤皮肤的易容药物。
娘的忌日快到了……
这一年,我的变化太大,所以当我穿着简单的平民衣物,提着一个小篮子,背着行囊站在镇口时,没有人认出我来。
直接走到了娘的坟前时,却发现有几个人已经在点香了。是镇上的人么?
我走过去,走到一半便被站在一旁的一人拦住了,边上还有四五个紧绷了身子,直直地盯着我。
然后,上香的那几人很有风度地慢悠悠转身,回头,与我对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我一生的劫难。
时间仿佛静止,我看着那张与我有九分相似的脸,突然猜到了他是谁。而他身边的中年人,虽然看起来一身病骨,脸颊瘦削,一双眼中却是闪着如鹰的精光。另外一个人少年二十岁左右,长得跟中年人很像,却不像娘,宽阔的额头一派正气,用曾经遇到过的算命方士的话说,那叫有大富大贵之相。
我想转身离开,可是我知道我走不掉,他们在等我……所以当他们看见我不闪不避,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的时候,怕都是有些惊讶的意味的。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因为来人已经率先告诉了我彼此的身份。
“没想到皇上还会来祭奠我家不肖的女儿。”一个苍老至极的老头声音,却有着说不出的尖锐。
是了,我那个从未露面,直到今日才出现在娘亲坟前的爹爹“虚白”,正是当今的皇上,有圣帝之称的云虚白。而我的娘亲,正是当年名满天下的丞相之女,有“一曲惊霄殿,五弦动参商”之称的苏浣琴,也是后来被安上妒名的废后。
那个老头,应该就是已经让贤多年的丞相,我的外公苏清如了。
☆、对峙
“苏丞相有什么见教还是稍候再说吧。”云虚白不咸不淡地将这句质问打回去,径自向我走过来。
在我面前停下,他似是想要伸手来碰我的头发,我微微低头退后一步:“小民扰了陛下,罪该万死,小民这就离开。”
云虚白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年,那双和浣琴一模一样的眼睛紧紧盯了自己半天,此时却又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点头礼就想逃走,觉得好气又好笑,同时心里也是一阵难言的苦涩。
真的是跟浣琴一模一样的脾性。
“雪儿……”
我顿住了脚步,倒不是故作姿态,此时又反悔。而是因为这低低的一声叹息,像极了娘亲喊自己时的模样。
“跟父皇回京吧。”他在我身后这样说,语气很有诚意。可在我听来却是说不出的讽刺。也不管不远处上下打量我的外公大人,我微微侧过身子,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为什么呢?”
为什么娘活着的时候,或者是自己还在肖想着有个爹爹疼爱的时候你不来?为什么娘亲不在了,而我已经能够独自好好地活着的时候,你才来跟我说,要我回去?
“小民过惯了粗野乡间的生活,攀不上您的高枝。”我知道自己的语气是反常的尖锐刻薄,可是面对着这个人,我没有办法做到心平气和慢条斯理。
他被我一句话噎得不轻,杵在那儿没有再开口。
我的眼光飘向了娘的坟墓,直接绕过某个挡路的人,走到娘的坟前,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好。虽然在皇家金饼玉桃的对比下显得很是寒酸了些,但我想娘肯定还是喜欢我的多一点。
上完了坟,我转身撂下一句话来:“诸位在我娘生前没有登过门,死后也请你们不要打扰娘休息。还有……皇上,我娘吃惯了粗茶淡饭,您送来的这些个精细食物,怕是娘用了会闹肚子。”
“啪!”
“大胆!”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的,是一个清脆的男孩的声音。我捂住了被打的右脸,冷冷地看向始作俑者,我的孪生哥哥,云落雪。
他见我看他,抬手又想打,被旁边的男子拉住:“雪儿……落雪,父皇还没发话。”似是感觉到那声雪儿叫得太模糊了,他又改了称呼。
是了,这个人名字里也是雪字,我们俩是同胞所生,他比我先落地,他跟了那个人,而我跟着娘亲流落民间。
“父皇好心来这儿等你,你不要不识好歹。我好歹是你哥哥,打你一巴掌又算什么。”他清脆的声音一听便知道从来没有经历过磨难,充满了神气,连愤怒也这么单纯。
我不一样,压抑了十几年,又在俗世间流浪了一年,跟他已经不一样了。低声轻笑:“我没有爹,我也没听说过我有什么哥哥。算了还是不在娘面前提这些字眼了,娘知道了又要打我……”
许是我的模样嘲讽的意味太强了些,他又一次被激起了怒火,却被他身边的人紧紧拉住。
“也罢,也罢……想来你现在是接受不了……落雪,陪着他,然后带他回京。”云虚白突然幽幽地长叹一口气,然后发号施令,“清雪,我们先回去吧。”
“父皇!为什么是我留下?”
云落雪的异议被云虚白龙目一瞪便吞回了肚子里,他转头望向云清雪,一脸乞求的可怜神色,云清雪抬眸看了我一眼后,又转回去看向他,眼神里有深浓的温柔:“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实在是没有法子了,云落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远。怨愤地瞪我,我转过眼,直接无视他想杀人的眼神。
送走了一拨,还有一拨。显然这一拨儿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苏清如像我无视云虚白那样无视了我,给娘上了一炷香以后,直接对着娘的墓碑说起了话来:“浣琴啊,你这些年都不肯回来,我也不敢派人来找你。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娘病了几年,你先走了的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你娘就撑不住,也跟着去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絮絮叨叨讲,云落雪也安静了下来,神色有些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的孩子口齿伶俐反应快得很,只是性子冷了些,跟你一个样儿……说几句话能把人呛死。他呛他爹,就跟你爱跟我顶嘴一样……”
是么?仔细想想,好像娘不爱开口说什么,像我么?
“你的那个孩子倒是不像你,有什么都放在脸上。”他说了这句突然沉默了,时间久了,我手指忍不住抽搐,慢慢回过头来看他。
娘也是这样,沉默了半天以后,说了半句话就走了,他不会也这样吧……
苏清如只是在用那只保养的很好的右手轻轻地抚摩石碑,还活着。
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即使是没有见过面的人,我也不希望再有人在我的面前死去。
他过了一会儿便直起身来,看了我一会儿,再看看云落雪,也没说什么,便带着一堆随从离开了。
高高的草坡上,此时只剩下了我和云落雪两个人,烈日当头,云落雪白皙的额头上冒出了些细汗,粉脸被晒得微红,越发艳丽。我和他虽然相像,但毕竟不同,我即使变白了,也只有一身冷气,比不得他讨人喜欢。
我乐得清静,在娘的坟前跪下,与娘亲进行心灵的交流。将这一年里所看到的事遇到的人,都絮絮地讲给娘听。
云落雪没有见过娘,娘亲在宫中应该也是个禁忌的话题,对于他来说,娘这个字就跟爹之于我一样,是遥远而陌生的。
“难为你了……你若是累了便找个阴凉地方坐着吧,不必陪着。”我没有转头,说完了这话便等脚步声响起。
但是云落雪开口刚说了俩字“我不”,便“咚”的一声栽到了地上。
我无奈地垂下眼帘,对着墓碑扬起一个笑容:“娘,看来我该走了。娘保重……”
起身走到云落雪的面前,看着被晒得不省人事的他,不知该作何表情。将他背在身上,才觉得这人有些过分轻巧了些。
两人的影子合成一个,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