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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出现在他们眼中的,盘中所盛之物,竟是一件露草色的深衣。
那一时的惊骇袭遍了三人的神经,宣于静央刹那间回头望向身后那同样惊诧着的男子。鲤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深衣,不由得便缓缓摇头,嗫嚅着,用难以辨识的声音说:“怎……怎可能,这深衣,分明一直在我卧房里……”
“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可狡辩?!”君王一怒之下胎起手,将那盘子打翻在地,那衣裳随即落在了地上。
“你以为孤不知道这衣服的来历,央儿?两年前孤下令活埋了那娈童,为的就是让你死心,把你的心性拉回来!岂料你居然死不悔改,依然沉迷于男色,不愿与女子成亲!你这样,有何颜面为一国的长公子?!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孤不管他究竟是不是祁氏之后,只因与你这牵连,这湛国便断然无他立锥之地!拖下去!!!”
武士正要应声动手,却见宣于宴依然横在他身前不让出余地。公子宴愤怒中吼了一句“谁敢”,便让国君更加怒意升腾,颤抖地指住他吼道:“把三公子拉开!!!”
顿时有武士在伸手的同时横出半个身子将宣于宴支开,而另外两人则迅速地拉住惊慌失措的鲤,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拖出殿外。
“住手!!!”宣于宴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身边的武士,向殿外追去。
“父王,这绝对不关鲤的事,衣服是儿臣送的,他身为门客必然不能拒绝。若要惩罚则请罚儿臣一人。请父王收回成命!”宣于静央跪在他榻前,急迫而骇然地说。
“住口!不孝子!你可知道你枉费了孤多少的期望?!你自幼聪颖乖顺,利弊轻重全都掂量得清清楚楚,怎么长大就变成了这幅模样?!”他猛然掷出的话语狠狠砸在了他心上。
宣于静央银牙暗咬,续道:“我自知辜负了父王的期望,儿臣无言以对,但父王何故迁怒于他人?!我宣于氏已亏欠祁氏太多,难道父王愿意继续辜负祁氏吗?他可是胧雾姬之子,父王……真的舍得让他去死吗?!”
然而他没有料到,这句话挑起了对方,更甚的狂怒。
“你以为孤为何非要让他死不可?!你以为若不是因为你这个逆子,孤会这么做?!”
丹墀之上的公子宴倏地上前一把抢过鲤,抱住他横在奉命而来的武士之前,横眉怒吼道:“谁敢动他?!”
“三公子,请恕小人们失礼。大王之命,无人可违!”
面中无色的武士腰悬长剑,神色威严地说,奋力拉住鲤往丹墀之下拽去。
鲤惊恐得唤不出声,死死抱住身边唯一可依靠的宣于宴,睁着战栗不已的眼,急促地喘息着。
他面色惨白。
宣于宴怒到极处便嚎叫道:“想动他,就先对我出手!”
武士们被骇住,不得出手,不敢伤了他,却依然因王命而不后退分寸。
宣于宴的喊声径直传入了殿中,这时那君主听了,狂然吼道:“还不把三公子拉开?!哪怕是在丹墀之上也给孤立刻行刑!”
“父王!”宣于静央在极度惊慌之中已是唇齿颤抖,念起过往,念起青曾经惨死的从前,所有痛彻心扉的场景仿佛在那一刻蚀遍了心腹,扯出支离破碎的痛感。
他突然想起了,辛垣焕所说的话。
头脑太过混乱,以至于素来沉稳冷静的他惶恐得忘了该说的一切。蓦地他眼眉一颤,唇齿颤抖地正色言道:“父王,他现在是祁氏灭族一案唯一的幸存者,若要以那件案子为借口扳倒靳氏,除了依靠樊氏,就只能靠他!即便他与儿臣真的有什么不洁,然而家国利益当前,杀他,又难道能比巩固宣于氏的江山更重要?!”
国君指节一收,倏忽顿了片刻。
宣于静央的眼中,俄然漫上了一层雾气般,恨到深处的痛苦:“当年,您下令活埋青时,您全然不能理解儿臣的痛心绝望……可难道父王没有想过,假如是您眼见自己所爱的人死在眼前,您会有多痛苦吗?而且若他为自己而死,难道您不会搭上一辈子去内疚……?您本想让我忘了他,但却偏偏令我此生难以忘怀。我已负了他,可如今,您还要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丧失性命吗?父王,假如而今是胧雾姬即将死在您眼前的话,您会怎么想?会怎么做?……您真的不能理解儿臣的内心吗?!”
遽然一声狂吼,从殿上横扫而过,带出了那君主豺豹般的狂吼:“住口——!”
第30章 祸起(六)
殿外,循令抽出长剑的武士正与那两人僵持不下。
“三公子请回避,即便公子不让开,如今也是不得不动手!请公子立刻放开犯人!”
剑刃上的光在破碎地闪耀,泛出冷得刺骨的光。
鲤抱住宣于宴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抬起眼,视线分寸不离他狂怒的面庞。青丝因汗水的濡湿而缠在了他惨白的面颊上。
宣于宴矢志不渝地紧紧搂着他,让他几近窒息。
公子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地退让,以始终不可侵犯的神色怒吼着:“住口!有种就砍下来,砍在我身上!只要我在,我不准任何人动他一根毫毛!!!”
鲤睁大了眼,仰面看着他,用不觉便泛红的眼,深深地看着。
这种绝顶的惊恐与绝望,他并不是没有体会过。
仿佛时间静止于眼前,然而那份茫然与惊惧却充溢着支离破碎的胸怀。
他想起了许多的事,譬如许多年以前。譬如十年前的那一场大火,譬如在那场大火之前,他所会逢的一切。
那一年的他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是要失去一切了,他太年幼,还远远不知道所谓一切,究竟有多重要。
所以他那么冷的看着眼前走近的男人,眼神始终空洞。
直至母亲,突然就冲了过来,蓦地,死死地抱住了他。
母亲的怀抱总是如此温暖,他在她怀里听到了她狂乱不已的心跳。
她听到了高贵的母亲苦苦的央求。
“放过我的孩子……放过他……”
母亲死死抱着他,缓缓后退着。
母亲一直在哭。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很少流泪的。
可是如今那泪滴在了他的脸上,碎在了他的心上。
好烫。
烫得原本漠无感情的他,倏地就要落下泪来。
烫得多年以后他即便倾尽了所有,也无法将仇恨剔除于骨骼之外。
那时的他忘不了母亲那始终不放分毫的,他唯一可依靠的温暖的怀抱。
直至她的血,突然就染红了他的半个身子。
直至他的天,突然就塌了下来。
年幼时尚不明白的“一切”二字,如今懂了。
往昔的悲恸侵蚀着他一切的触感。
鲤急促地呼吸,眼泪,突然就碎了下来。
他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把抱住他的宣于宴推开。
“鲤?!”宣于宴惊诧中猝尔低眉唤道。
“公子……不……你若是……若是死了怎么办……”他哽住的咽喉痛得难以发声,奋力挤出的声响,颤抖得难以辨识。
他那么说着,忽地一道水痕就又从脸颊上割了下去。
宣于宴不顾他的反常与挣扎,依然死死护住他,唤道:“你胡说什么?你推我做什么?你真是想死了吗?!”
“像母亲那样,因为保护我……而死,怎么办……?”他咬住泛了紫的唇角,悲不自胜地继续用力推着他,长发胡乱地缠在衣上。
“你疯了吗?!给我住手!”宣于宴冷汗涔涔地看着失常的,犹如患了失心疯一般的他。
不是未曾见过他哭,只是从没见过,他哭得这般绝望而脆弱,甚至于懦弱的样子。
一旁的武士见机,倏忽上前。
情势太急迫,殿内的公子静央已是什么都顾不得。
他时时回首望向殿外,抑制不住从脊梁处升起的麻木与颤抖。
“杀了他对父王有何好处?!他是胧雾姬唯一的儿子,他才是这个世上最像她的人!不是楚桐夫人,也不是惑!杀了他,从此世上便当真无她任何印记!父王,您忍心吗?您真的忍心吗?!”
面对着长子不顾一切抖出的冒犯的话,国君青筋尽冒,猝尔血脉奔腾,好似血液逆流般难忍。
那些往事在心头盘旋不去,借机在记忆里肆虐起来,引起他一阵耳鸣。
刹那间便痛得钻心,痛得他动摇了自己的君命。
“不为其它的,只为父王自己,父王也应该留下他啊!假如您今日真的杀了鲤,百年之后黄泉之下,父王是否想过,该如何面对他的母亲?!”
“够了!!!”
猛地一声雷动般的吼叫将一切平复了下来,四周突然静得如同死寂,殿外阶梯之上的他们亦霎时无声,只因那一声令人不觉被震慑住的君王的狂吼。
黑衣的男人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眶尽裂,身影如山。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神色威严地锁住了跪倒于眼前的长子,咬牙而道:“……你需,立刻答应孤一个条件。”
转机忽地呈现于眼前,长公子掀起衣摆便要站起,霎时应声:“父王请言!”
男人嘴唇泛白,威严而目露寒光地盯住他,咬着字音缓缓令道:“若要孤留他一条生路,你必须立刻……娶妻成婚。”
倏地,有什么从头脑中如飓风般过境。
他睁大了双眼愣了一瞬,而后在他身前坐起的,那满目威慑的父亲说:“孤只给你三个月时间准备婚礼,从明日起,便去准备彩礼,并给孤马上去选一个女人!孤不管她是谁!听清楚没有?!至于他,必须给我软禁起来!!!”
不可抗拒的命途降临身前,宣于静央没了神色地,倏忽淡得似水地笑了一下。
“以我区区一场婚礼换鲤一命,何乐而不为……?”
他笑着,温和地笑,蓦地那容色里,便漫上了璞玉般的忧伤。
他合袖敛目,拜倒于地,恭顺地长躬不起:“谢父王。儿臣……遵旨。”
殿外的武士循声,顷刻便垂首抱拳,深躬之后齐整地退下,只留下在丹墀上依然紧紧抱着的两个人。
宣于宴回顾而望,许久没有收回那一场交易为他带来的错愕眼光。
听到了那一切,睁着虚空的眼流着泪的鲤,依然在他怀中喘息着。
却有什么,轻易地呛入了肺腑。
生死只在刹那之间,他何尝不知晓,只是缘生缘灭,亦不过烟花般短暂。
他心中似是有什么失去了,那拾掇不清的,不知是喜是悲的情感。
眼泪在悲恸之时,只会不住地落下来。
公子静央缓缓起身,往殿外走去。
直至那目光与鲤相逢。
那公子眼中无色,却轻微地,向着他温和而虚弱地笑了一下。
于是不敢去会逢那样残酷的眼光,鲤蓦然闭眼便泪落两旁,面颊一倾,就深深地靠在了宣于宴的心口上。
鲤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想着的,究竟是什么。
十七年来,除了复仇,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似乎,只想过这么一次而已。
然而,不如不想。
心太冷,便不自觉地,开始贪恋温柔的眼光。
后来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的是,自己久久止不住泪水,抑制不住唇角漏出的呜咽,也不敢去看长公子温和而忧伤的眼光。
只记得,身前那抱住他久久不放的三公子,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长发,用难得的,忧虑而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地说着。
说着没事了,别害怕,一切都已过去了。
说,你若还怕,我便一直抱着你。
何以还抖得如此厉害呢……?
我们……回家吧。
第31章 胧雾姬(一)
那时,他还不是一国的国君。
他是国君的第五位公子。
国君年老体弱,早已不务政事。长公子资质平庸,屡屡犯错,难以服众。二公子终日沉迷于书画文辞,对朝政毫无兴趣。三公子有争夺继承权之心,将与长公子的争夺摆在了面上,朝议之时,免不了的明争暗斗。四公子每日都过着酒色糜烂的生活。
唯五公子沉稳而出众,英武而果敢,然而,却将夺嫡的野心恰当地隐藏在了心底。
他要坐山观虎斗,等待长公子与三公子在相互争斗之中耗尽气力。
要等到秘密获得朝中持有重权的大夫的支持,并树立自己在军队中的威信,同时,在军队之中,亦要寻找到一个忠心耿耿而又具有非凡将才的人。
他虎视眈眈地,在等待着一个敌最弱而我最强的时机。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寻到了一位与他极其投缘,在朝野中名望蒸蒸日上,且完全支持他想法的年轻大夫。
那就是祁氏。
那一日柳絮纷飞,缱绻如丝,阳光照得人格外慵懒。
英姿勃发的公子腰际垂剑,与年轻的祁氏大夫并肩出游。
他们将马匹拴在湖畔的树上,然后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