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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卷落满地梧桐,季少时陪着翌靖坐在酒楼,临窗而望,正见囚车当街行过,路上百姓谩骂纷纷,只道钱川图财忘义,里通外族,帮着别人杀害本国百姓,合该千刀万剐。而当先骑在马上那个监斩官,瞧去一身铮铮铁骨,满脸堂皇正气,端得是位难遇难求的青天老爷。
季少时不忍再看,别过头道:“钱先生少年英才,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叫人扼腕叹息,倘若没有他,汇通商行难有今日之威势。”
翌靖望着囚车上的钱川,轻叹道:“我初次见他时,他不过是汇通商行一个机灵的小伙计,我瞧他虽年龄不大,察言观色的功夫却胜过那些浸淫多年的老先生,料想他日后能成大器,便多留意他几分。一日路过商行分号,却见他独自坐在门边,眼中没了往日的神采,我差人悄悄问他,知晓他的幼弟患了重病,他倾尽积蓄也未能治愈,便将那病孩子带至府中医治救活。”
季少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猜测钱川的弟弟是翌靖府中哪位小厮,若云,若风或是若雨,却听翌靖道:“季大人猜错了,若霜的弟弟病愈后回了家乡,与寻常乡人一般娶妻生子,与翌靖再无半分瓜葛。只是机缘之下,翌靖却还见过若霜的侄子。”想起哑儿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翌靖不禁扬眉一笑。
季少时赞一声妙,道:“挟制他人,便日夜担忧着他朝失却掣肘,反为人所制,欲要将钱先生这样的聪明人纳为己用,唯有攻心一途。”
“若霜与弟弟相依为命,原本只盼这些脱出权势涡流之人能平安过得一世,不想上次鞑靼偷袭凉州,却将他的弟弟杀死了。他生无所盼,一心求死,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才会自己撞在二弟手中。”
季少时想到钱川先前假为太子所用,受命将鞑靼军队招来,却害死自家兄弟,不禁叹道:“亲手磨就利刃,终杀死至亲之人,钱先生是个赌徒,未料一场豪赌之下,却是个说不清胜负的结果,原是这天意弄人。”
翌靖苦笑不答,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听着季少时道:“想不到这次竟又是卜尧铭带头将汇通商行私贩货物于鞑靼一事闹上朝堂,先随太子,后随安平王爷,这见风使舵躲奸把滑之徒,反倒得了个‘诤臣’的好名声。钱先生汇通天下,福泽百姓,却成了人人不齿的奸妄小人,想来实在叫人齿冷!”
“卜尧铭区区言官,背后无权无势,依仗的不过就是天家几分恩泽,倒戈原也无可厚非”,翌靖朝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他倒聪明,先博个直言敢谏的好名声,不管将来是谁登极也不会为着出一口气为难他,枉自落下个冤杀诤臣的骂名。”
季少时轻叹一声,却听翌靖肃穆道:“汇通商行被查封,禁卫军也被洗刷干净,朝堂中的近臣纷纷离散,如今太子四肢尽解,独头腹兀然,分明大势已去了。二弟那边一应事项,还要仰仗季大人多多操心。”
“钱先生以死相托,季某必定不负所望”,季少时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囚车,正色道:“还望王爷他日亦不负吾等所望!”
翌靖默然不语,只端起桌上的酒杯敬过季少时,又仰头喝净。人人欲我不负天下,我只盼这天下莫要负我罢了。
……
天时不顺,多事之秋。这边厢钱川方才被处决,那边厢苏州刺史程凤常一本折子,又将尚未清净的朝堂搅翻了天。
这几日皇帝身子不好,递上来的折子俱是季霖等几位老臣拿着主意。季霖拿着程凤常的折子,活似捏了一块火炭,偏又甩不脱扔不得。那奏折中参的正是两淮盐课苏鹤姿,列的却是官商勾结,收受私贿两项重罪。
苏鹤姿依附太子多年,任的又是两淮盐课这肥得流油的职位,若说半点私贿未受,只怕三岁小儿也不相信。程凤常乃是程家亲眷,此刻跳出来参苏鹤姿必定是得了翌宁的授意,季霖心知翌宁扳倒太子初掌户部,有心要将这头一把火烧得旺些,但这事牵涉甚广,他也不敢托大,与几位老臣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找皇帝讨个主意。
皇帝强撑着病体捏着折子看了半晌,又将折子递还季霖手里,叹道:“翌宁这孩子性子也太急躁了些,翌远既私与鞑靼勾连,必定不会在太子的位子上坐多久了,朕把户部放给他便是安他的心,偏他半刻也等不得,这便是借着苏鹤姿的事来敲打朕,催着朕易储了。”
季霖心中惴惴,沉吟片刻才问:“那皇上的意思,这苏鹤姿的案子……”
皇帝皱了皱眉,道:“这些年翌远也将户部搅得太厉害,便是再清的一块冰搁进去,只怕出来时也成了活泛着铜臭的水……”皇帝顿了片刻,又道:“就依着翌宁的意思办,季卿替他捏着分寸,既要让那些原先随着翌远的臣子醒醒头脑,也莫要闹得太过。终归是朕的孩子,便是太子做不成了,好歹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季霖应了是,瞧着太医院院正已候在殿外等着请脉,行了礼方才退出来,抬头却见阴沉了几日的天飘起了小雨。秋风肃杀,秋雨却最是缠绵,似这般落得不干不净,只怕又要连续几日。季霖轻叹,不知安平王爷一双办惯了革奸审案的厉手,可否拨出几分青天。
……
太子筹谋多年,着实借着苏鹤姿的手在两淮捞了不少钱,这钱又通过汇通商行洗过一遍,纷纷流向朝中众官员的囊中。此次翌宁将苏鹤姿办得实在,原本便拧得生疼的暗线断了几根,翌宁牵着线头一扯,不仅五品以下的官员有十数人落了马,连户部左侍郎也被革职下狱。
户部尚书顾明因着春闱舞弊一案告老还乡,户部便是这位左侍郎做着主,眼下被这凌冽的秋风一刮,倒是果真将户部上下刮了个干净。不少朝臣心中着实不安,暗骂这安平王爷半点也不“安平”,“修罗”的毒辣手段却是不假。
翌宁却也并非白担了虚名,大理寺少卿胡磐安到两淮办苏鹤姿一案,偏又将几家盐商拖下了水,道是受贿必定有行贿之人,这几家大户个个洗不掉嫌疑。不想顺藤摸瓜一查,苏州首商沈家又出了大岔子,那沈家大少狂妄之极,竟在新盖园子的梁柱上暗暗雕龙。原本勾结行贿官员已是重罪,现下却成了谋反,沈家打点的银子流水般送出去,却是再没人敢收了。
胡磐安的折子递了上来,朝中几位老臣气得发抖,邀约着在皇帝榻前跪了遍地,季霖虽垂着头,却在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季卿”,皇帝低低唤了一声,季霖抬起头啦,却见皇帝的脸色一分一分沉了下去,半晌才道:“朕一向信得过你,这次……”
季霖心中“咯噔”一声,却听皇帝沉默片刻,道:“朕真是老了,近来总觉得眼前的人少,偏要挤得满屋子瞧着才有几分热闹”,话到此处,却是未语先叹,“现下满屋子的人,又觉得看着闹心,你领他们出去吧……”
季霖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几个老臣还欲说什么,却见他使了个眼色,只得随着他纷纷退出来。桂花开得正好,甜香和在风中迎面扑来,季霖看着殿内昏黄的微光,心中竟起了一丝错觉,这如画的河山,彷如也随着榻上那个人垂垂老去了。
到得临近中秋,案子已落得七七/八八,苏家与沈家判了满门抄斩,余下的几家除却当家理事的判了斩首,族人俱是充军流徙,原本脂正浓粉正香的望族,熬不过一个秋天便散得干净。
皇帝身子好了几分,念着这案子拿的太过,有意要暖暖臣心,中秋这日便在宫中设了筵席,请了几位朝中重臣。皇帝亲自向几人敬了酒,一时间宾主皆欢,气氛倒也活络。
翌靖的婚事定妥,皇帝有心替他求个吉利,便捡着在中秋宴上赐了婚。翌靖与叶韶一同离席谢恩,皇帝望着叶韶,脸上笑得仁厚慈爱,“果真是一双璧人,朕早便思量着给翌靖寻门好亲事,如今得此佳妇,方不至辱没了他。”
饶是叶韶素来孤高,脸上虽瞧不分明,一双眼中的脉脉情意却再也瞒不住。翌靖笑着谢了恩,未急着落座,却是就着给皇帝磕了个头,道:“父皇疼惜儿臣,儿臣今日便与父皇讨个恩旨。”
皇帝笑着打趣儿道:“上次便将朕的好画要了去,这下必是又念着父皇旁的好东西了!”
翌靖温和一笑,面上却浮上一抹犹豫的神色,片刻才道:“儿臣念着父皇龙体大愈,且又准了儿臣的喜事,斗胆求父皇大赦天下……”
皇帝面色一沉,众人心知翌靖是借机求个情,为苏家与沈家留一脉香火,却也在心中暗自奇怪。眼下人人皆盼着与这两家撇个干净,便是原先有些什么瓜葛也拾掇着朝深处藏,这位反是沾着浑水往自家身上抹。再则,便是有心替这两家存个根,自可悄悄讨个人情,何苦非要明着去抓这刚落的灰尘往自己脸上搽。
席上的氛围霎时冷了下来,皇帝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难得翌靖一颗慈悲心肠,便准了吧。”
众人脸色一松,翌靖恭恭敬敬谢恩落座,数位朝臣的眼光含着几分说不分明的意味暗暗瞧过来,翌靖面上浅笑,却是自斟自饮,喝尽了桌上一壶凉酒。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此章撒了点狗血……王爷:你敢说我长康是狗?!某人:人,人血……(抱头遁走)
☆、第六章 惟惜白玉缺半轮(下)
胡天八月即飞雪,到得入了冬,更是难得几日好晴,若云看着四野一片苍茫寂静,忽被雪光映得眼痛,不由得眯了眯眼。京城冬日也时常落雪,却总及不上西北冻人,这凉州果真凉得紧,他缩了缩脖子走到叶平书房门口,一眼瞟见自己袖中笼着的红笺,双腿顿时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便是挣出一身薄汗也迈不进去,只得愣愣瞧着太阳下了山,天色一点一点沉下来。
翌靖的婚事办得急,八月十五赐了婚,十月十五便要成礼,连春天也等不及,想来该是天寒下来,皇帝的身体实在拖不得了,宫里也想借着皇子大婚冲个喜气。形势急转,时机乍现,若云望着远处蓝黑的天空和微掩的房门,只是苦了搅在其中吞风吐雨的这两个人。
房内没有点灯,若云想着里面没人,暗自松了一口气,等转身欲走时,却听得一声低低的叹息。若云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一把喑哑的声音闷闷传出来,“若云,你进来吧。”
书房里没笼火炉,暮色四合,天光昏淡,整个屋里冻得彷如冰窖,倒是比屋外还冷。若云喊了句“小公爷”,听叶平“嗯”地应了一声,心中安定几分,这才伸手去点灯。
烛火微黄,待若云看清房中的光景,却又不似想象中那般遍地狼藉。书案画架一应事物俱是齐整干净,昨日自己悄悄递进来的两坛女儿红仍旧好好地搁在门边,连泥封都未拆,空气中半点酒味也无,却弥漫着一股疏寒的冷香。窗户未闭,几枝红梅开得早,映着雪地里的月色,孤清得让人骨寒。
叶平独自坐在书案后的阴影中,半闭的眼睫微微颤抖,闪动的影子被月光投在玉色的鼻梁上,瞧去便如一只振翅挣扎的蝴蝶。若云唬了一大跳,呆了半晌才敢走上前去,却见叶平眼底干干,直似枯井,面上一丝泪痕也无,反叫人心中更是难受。
明明痛彻肺腑,却不肯醉生梦死,却不肯饮恨堕泪,若云心中没得升起一阵愤恨,举手将袖中的一叠红笺掏出递在叶平眼前,道:“小公爷,礼单备下了,您且瞧瞧可有何处不妥?”叶平接过礼单细细看罢,复又还给若云,道:“都妥了,去办吧。”
若云鼻中一酸,急忙应了是,等了一息未见叶平开口,忽又听他再问:“这红笺可还有剩的?”
若云沉默着将剩下的两张红笺放在案上,关好窗户才慢慢退出书房。
叶平转过身来,目光便似粘在那两张红笺上,他呆了片刻,伸手将背后那件狐裘裹在身上仔细披好,十指紧紧揪住衣上的软毛。过了半晌,忽又似被烫了般放开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捏出的痕迹一一抹去。
灯火闪烁,叶平踉跄着走到门边,将女儿红抱过一坛来拍开泥封,倒出半盏在茶碗中,取出火折把酒点燃,幽幽火舌跳动,满室酒香盈溢,他只怔怔看着,待到那半盏酒将要燃尽才将茶碗盖上。
早便知会有这一日,不是叶韶也会是别人,他朝还有三宫六院,倒不如先成全自家亲眷。火苗熄透,茶碗却烫得吓人,叶平丝毫不觉端过碗来浅浅抿了一口,把剩下的残酒尽数倾入案上的砚台中,就着将墨缓缓研化,又伸手取过一只小豪,饱蘸着浓墨一笔一笔写在红笺上: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红笺黑字,风骨嶙峋,好似一个汨汨淌血的旧伤口。
这场梦,其实早便是气数已尽了吧。叶平缓缓抚着胸口的旧伤,想着那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