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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静静等着,却只听见女子最后笑着一句,你做的簪子,真的很难看。
不再发光的狐珠自失却温度的女子手中滑落地面,温润一响。
白狐以为自惑术中醒来的男子会嚎啕大哭,却只见男子木头人一般呆坐良久,然后抱着女子起身往回走。
白狐道,你想做什么。
男子面无表情道,找她。
白狐道,去何处找。
男子道,她在何处,就去何处。
白狐不语,看着背影消失。
已入夜。
白狐轻道,或许魅狐也在羡慕着你呢……
说着,他转头道,你说呢。
帘幕后,魅狐的残影轻笑,捡起落在地上的狐珠,握在手心。
荧光袅袅升起。
——————
魅狐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她一直觉得,人类胆小又贪婪,她不喜,亦看不起。所以她随意捉弄,甚至杀戮。
直到她幻化成人,得到了那男子的钟情。
同样的日子重复着。他对她那般好,好得渐渐叫她心头作痛。
她知道这只是幻术。他唤着她的名字,眼却透过她,看着另一个女子。
那一日,一人驾剑飞来。
她不明白,为何这青衣异人会取了她的首级,又将她的魂珠交给那女子。
她没有那女子温婉,没有那女子隐忍。
她想,若她成了那女子,他是否会真的看着她。
所以她带着狐珠侵入女子心中。
她不怕女子寻访到高人逼她脱体。反是这数月女子在这小院悠哉度日,而她日日担忧女子真回去寻他,死在他面前。比她自己的死都怕。
直到女子即将精血耗尽却放下一切,她想,她永远比不上这个平凡的人类女子了。
魅狐跟着白狐所遣小狐一路行去,却见迷乱了心神的男子提剑,差些将小狐杀死。她无法,只得将己身残余和自女子身上吸取的精气尽数使出,勉强化作人形,远远引了男子来到山腰白狐住处。
用尽力量而成了残影的魅狐远远看着,女子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一句最想问的。
也是魅狐最不敢问的。
魅狐终于有些明白青衣异人的用意。
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青衣异人有着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而她精气耗尽,连只羡慕凡人的狐狸也做不得了。
——————
幻境消逝。
魅狐轻道,妖是不会做梦,也不能做梦的。一做梦,梦就碎了。
白狐问魅狐,你打算怎样。
魅狐伸了伸懒腰,变回狐狸模样,将近透明的尾巴摇了摇,蜷成一团。
她道,睡个几百年再说。
白狐笑了,道,嗯。
魅狐的魂影消失风中。
白狐伸手一划,术法解除,温婉女子的魂影自墙边显现。
白狐道,都看见了。你死,他心碎离开,而她耗尽精气,几百年入不了轮回。
女子点头。
白狐道,一切已如你所愿。不论是谁,你都已亲手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去吧。
女子深深一礼,浮在半空的影子追随男子而去。只颊边两道无声清泪,怎么也止不住。
白狐坐回廊下,继续品茶。
红灯摇曳。
雨又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
之五 轮回【二】
【二】
入冬。雪尚未下。
万籁俱寂。
廊下品茶的白衣公子望向篱笆外。
满目萧瑟,平日闹腾的精精怪怪也都蛰伏去了。
白狐开始怀念那总是远远相望的桃色影子。
桃花精该是数月前方具人形,尚不能开口说话,远远站着也不靠近,期期艾艾。
大略是靠近了,也有口难言。
这一月却是不见他来。失了桃色的小院冷清如许。
白狐往山下一望,略略惊讶,小酌一口清茶。
他想,罢了,就当是报你三月桃花色吧。
白狐往山脚小镇行去。
一镇的人围着镇头一棵数人合抱,在这冬季娇艳盛开的桃树,谈论不休。
白狐化作农夫走近,见数个壮汉正在一旁古井边磨刀霍霍。而桃树下还躺着个看似昏迷的年轻人,秀气的脸一片苍白。
一个抱着幼子的华服女人哭喊道,定是那妖桃缠了我儿!今日定要毁了这妖树,免得再多祸害!
有镇民激言附和,也有镇民小声议论道,那女人怀里的才是她的亲儿,昏去的公子哥一死,她这后母便能继承不菲家业,如今这般,似是真心对这继子好,难得难得。
另一镇民道,只怕桃树砍去,公子哥也活不了多久了。
镇长一看天色,下令,砍。
一声令下,桃树似有感应般枝叶轻颤。
壮汉围着桃树,一刀一刀斫下。
桃树反而愈开愈盛。随着每一声笨重刀斫的落下,更添一片花团锦簇。
似是要将全部花朵刹那开尽。
壮汉们都停住了。不敢再下手。
旁观的华服女人见状急喊,快砍呀!午时就要过了呀!
众人都看向她。
她怯了怯,道,午时阴气最弱,对付妖灵大好时机。
镇长点头,再次下令。
一名壮汉正要再提斧,忽指着树下年轻人惊叫,看!
众人看去,本自昏迷的青年竟落下了两行泪水,只是无法醒来。
当下无人敢言,白狐轻叹一声,众目睽睽之下走近桃树,取出九尾狐珠,置于花丛之中。
村民正待发难,俱是眼前一晃。
幻境如梦。
——————
他前世并非妖类,而是富家贵公子,娇生惯养。
因他骄傲跋扈,对他人全无体恤怜悯,竟对化作丐子下凡试探的仙人恶言相向,故不得转世为人。
阎罗殿行出,带他走的便是曾化作丐子的金衣仙人。调皮的眉,温柔的眼。
仙人带他来到此地,一片桃花正开。
他愤怒。他问仙人为何是做一株桃花,这女人才做的桃花。
仙人笑而不答,回身离去。
漫漫岁月。
他的愤与恨郁郁而积,别无他法。
他不与其他精怪来往,也拒绝修炼。他宁做一抹孤魂,也不愿成个精怪。
不知几个百年。
村庄越来越大,村民越来越多,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镇子。来来往往的故事,他冷眼相看。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听见路过的精怪在传言,道是村西乡绅的公子天生阴阳眼。他也不在乎。
第一次相见,小公子六岁。
正三月桃花开。
因天生异眼而被书院同学欺负,小公子一个人跑出来,站在这镇头路口发呆。
桃看见了。古井里又呆又丑的蛤蟆精也看见了,跳出来凑热闹。
小公子看不见未成精的桃魂,只对蛤蟆精笑了笑。
面上淤青新新旧旧,两个浅浅酒窝,笑得却比晚霞更平和淡然。
桃花乘风如雨。
小小的孩子坐在桃树下逗蛤蟆精玩,直到入夜。
与蛤蟆精道了别,小公子忽回头拍了拍桃树,道,要是能看见就好了,你一定很好看。
十岁的时候,小公子生母病逝。
丧仪过后,小公子带着哭肿的眼睛坐在桃下许久,相识的精怪都奔来安慰。离开时还是对桃道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二岁的时候,小公子有了继母。第二年冬天,有了个弟弟。
新做了哥哥的小公子在寒风中穿着新衣来到桃树下。
新布面,旧棉絮。冻得面目青紫。
离开时依旧一句,你一定很好看。
十八岁时打理家业,来得便少了。
眉目里难掩疲倦,还是不怎么说话。
见到桃,便是个比以往愈发平和俊秀的笑容。
两年前,老爷发了病,渐入膏肓。
小公子也日渐消瘦。
桃知道,那不是累的。而是继母知道老爷无法好转,而说服公子每日服食她所熬的灵药,道是能治好阴阳眼。
是一种慢性毒药。
但他无法告诉公子。
公子也不说话。
一人一树静静相伴。
桃知道,小时候欺负过公子的孩童已经长大,与邻人斗殴而断了一条腿。知道村尾张家的媳妇跟人跑了,张家人骂了一整夜。也知道公子继母出身贫寒,嫁了老爷后也一直扶不了正,备受欺凌,才会为了家产不择手段。
他不在乎。一向不在乎。
但那一刻他却如此想要用他的双脚站在公子面前,用他的声音告诉公子,下雨了,怎么总不记得带伞。
他想,他终于有些明白金衣仙人的用意。
桃疯了似的长。
一两年间,有了普通精怪几十年才成的飘渺影子。
但公子还是看不见。
但桃已经来不及有更明晰的容颜。甚至来不及有形体、性别、声音。
继母的药随着老爷的病逝,越下越重。
桃去寻白狐相助,却只能远远相望,发不出声音来。
他将己身精气渡给公子续命,日夜不敢松懈。
于是,入冬时节,桃花满开。
——————
幻境散去。
镇民自浑噩中醒来,自发将那继母围在中间。
见事败露,继母豁出一切大声呼喊,他们家从未看得起我,若我不争家产,会有何下场?我争不了,也要留给我亲儿!药性过了午时就会发作,到时候只剩我儿独苗,看谁还能分了去!
众人皆愤慨至极,叫骂一片,将那母子二人拖去官衙。
只剩寥寥数人。
白狐收回狐珠,一抬眼,竟下雪了。
第一场雪,鹅毛纷飞。
寂静中,桃花微颤。
盛开如妖,竟刹那尽数凋零。
比大雪更纷扬的红色花瓣,铺满天地。
一道桃色影子自红雨中幻化人形,轻轻落在地面。
白狐想,那般比女子更秀气的脸,做桃精也适合。
成了形的桃精半跪在未醒的青年身边,朝着青年苍白的唇俯下身去。
雪,纷纷扬扬。
青年睫毛颤动,终于睁开眼睛。
一片烟幕般的红雨。
一道比红雨更美丽的影子。
再一定神,却只剩了满眼乘风白雪。
青年坐起,站起,茫然看着眼前已然枯死的桃树,似在梦中。
他们依旧未能相见。
便已此生不得相见。
白狐走上前去,道,桃精已将最后的精气渡与你,你休养几日便好。
青年没有答话,也没有哭泣,竟慢慢笑了。
两个浅浅酒窝。
这一世最平和俊秀的笑容。
他道,我知道的,继母是想害我。
白狐一愣。
青年道,我只是生无所趣,顺其自然而已。
白狐沉默,道,若死了,便见不到他了。
青年笑道,不死也见不到。
白狐惑道,因为那些药?
青年摇头道,那药只是折损精血罢了。我的阴阳眼……几年前便开始看不清,如今已全然看不见了。
白狐沉默。
青年却看着没了生机的桃树道,不过现在我想活了。有事干了。
白狐道,什么事。
青年道,等他。
白狐道,待他重生,亦不会记得你。
青年却笑得更好看,道,不打紧。再相遇一次便好。
白狐看着他,缓缓也笑了。
万籁俱寂。
青年轻抚枯桃,呢喃。
你一定很好看。
雪,愈发纷扬。
之五 轮回【三】
【三】
春。枯死的桃终是长了棵新芽。
白狐与浅浅酒窝的年轻公子约在桃下小酌。
公子接掌家业,并没有将后母与幼弟驱逐,留了块好田予她养老,从此再无干系。
正饮间,年前抱了未婚妻伤心离去的男子远远步来。
孑然一身,步履坚定,只似更多了一肩风雪。
面目沧桑的男子自顾来到两人面前,取杯便饮。
两人互视一眼,皆沉默任之。
良久,男子才对白狐道,不愿看个故事么。
白狐点头,取出九尾狐珠,置于男子掌心。
刹那,幻境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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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抱着未婚妻,伤心欲绝,步履蹒跚。
他下了一个决定。
今生不得相守,他便回到前世,逆天改命。
转眼,繁华巷陌。
男子苦心煎熬日以继夜钻研法术,终得以回到过往。
以一身精湛法术受人敬仰,四处游走,却始终找不见他的妻。
他想,或许是施法中途那个纰漏,让他早来了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