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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孤说到底并非军中兵士,而只是临战时候前去相助的义士。她死时尸身又是在城里,庞勇敬重她几分,就为她焚了尸收敛了骨灰,笼在了一个骨灰盒之中,等待其亲友取走下葬。
待到再见面,叶星官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盒子。
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如今却已经成了盒子里面无知无觉,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的一柸尸骨。
叶星官和游剑卿都颇为感伤,但是当慕容孤家的老管家出现时,老人反而比他们看得开。
他说道:“多谢两位公子为小姐哀痛,其实老朽知道她终归是要死在战场上的。”
叶星官却有些惊异,喃喃道:“是这样吗?”
管家说道:“公子或许不知,我家小姐……她其实一直不想成亲,也不想像普通姑娘家一样相夫教子。或许是因为她生于边关的关系,她从小就想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叶星官说道:“她做到了。”
管家叹了一口气:“是啊,她做到了。她一直想回去边关,但是边关其实没有属于一个姑娘家的位置。她就算杀一千一万女真人,也依旧不可能出将入相。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想回去。”
“小姐总是说,只有在边疆的时候她才活得像个人样。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会这么……”管家说不下去了。
叶星官说道:“如果那样让她快活,那也没什么。”
管家说道:“那种地方,终究不是女孩子家应该呆的。我总是觉得她说不定有一天就会自己溜回去,结果果然被她给溜回去了。她蹲在军营,这一生都不会有什么出路,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战死沙场而已。”
最后他声音哽咽地说道:“但愿小姐来世可以投作男儿身,建功立业,出将入相,建不世功业,也不枉人世走这一遭。”
叶星官一瞬间多少也有些感慨。
慕容孤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其实就是分明是男儿的性情,男儿的志向,却偏偏投了个女儿身。他心中不由地也默念了一句,盼望慕容孤来生投作男儿身,战场建功,出将入相。
愿她来生,享尽人世繁华,建下不世之功。
而随着奇物阁的消息传递,当这个消息传达到游惜月耳中的时候,女孩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听。
白日里和传信着的对话还很正常,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结果夜里丫头起来看她的时候,才发现游惜月已经生生哭得昏厥了过去。
枕头上湿了一片不说,本人也昏昏沉沉地发起了高烧,丫头叫了半天都没有把她叫起来。褚红烟吓了一大跳,几乎差点以为她是心疾复发,后来找大夫来看过之后才发现只是伤心过度。
褚红烟又好气又好笑,却说女儿:“你叶姨过世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伤心!”
游惜月听了,却是心头微微一抽,然后就是满满的羞惭和自责。
她其实已经不记得叶无忧过世的时候是什么样一个情况了,虽然她参加了葬礼,也给叶无忧磕过头。可是那一年的她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永别是什么样的一个意思。
六七岁的小孩子正是最懵懂的时候,游惜月那时固然已经知道“过世”是永远分离再也见不到,但是偏偏她那时还无法体会永远是怎么样的一个概念。
可是她今天知道了。
死是你和一个人约好了某件事,你满怀期待,还在兴致勃勃地想着见面时要跟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结果她却中途失约,没有实现并可以预见地永远不会再实践这一个约定。
而你甚至不能用这件事去责备她。
游惜月不知道,叶姨去世时叶星官是不是也这么伤心……或者说,对方是不是比她现在还要伤心一百倍。她高烧昏沉的时候,还是没有忘记紧紧抓住褚红烟的衣袖……她甚至隐隐后悔起来,那一天在荒野的那户农家之中,她在忙乱无措之中杀死的那户农人。
她的脑子里,一会儿有个念头在说:“他们该死!他们想毁我清白,如果放过他们他们以后说不定还会去毁掉其他女孩子的清白。”可是一会儿她又想,“就算是这样,他们就真的……该死吗?那个女孩子会不会很伤心?”
她的情绪一会儿激动一会儿低落,这一段时间的各种疑惑纠结和自责,都因为慕容孤的死讯而毫无准备地爆发了出来。
而在遥远的京城,游剑卿却并不知道自家妹妹那复杂的心绪。
这时他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面。
叶星官去见皇帝了。他去了很久时间,游剑卿本来想要和他一同去,但是却被宫里来请叶星官的宦官给制止了。
对方软硬皆施,说了许久,总之就是不让游剑卿同去。
游剑卿不放心叶星官,本来是想无视那宦官,直接就那样跟去的。…不过叶星官可能处出于某种考量,也劝说他留下来,游剑卿便只好留了下来。
只是等待的时间总归是漫长的。在等待的时候,游剑卿忍不住就有些担忧,叶星官在宫中会不会被皇帝巧言哄骗,又或者他性子那么直来直往,会不会直接跟叶清明起了冲突,在宫中大打出手。
不过游剑卿的担忧其实都是多余的,此时正在宫中的叶星官与皇帝之间的气氛并不紧张,反而带着一点……略显无奈的默契。
叶星官从褚红玉口中打听不到想知道的事情,而且还隐约知道了这其中有叶清明的插手,所以到最后,他反而没有再拐弯抹角地调查下去。
皇宫的御书房之中,在所有宫人都被摒退之后,叶星官开门见山地对黄帝问道:“父亲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清明怎么也没有想到,叶星官会那么直白地开口说这么一句话。
他半晌没有回答。
叶星官也不着急,就那样坐在木椅上,等着他把事情解释清楚。
许久,叶清明才开口说道:“没想到你会这样直接地问我。”他说完这句话,欲语又迟半晌,却没有马上回答叶星官。
一时之间,叶清明迟疑不定,要怎么跟对方说,要不要说实话。
如果叶星官没有这样开门见山地来问他,叶清明是绝对不会跟对方说实话的。甚至于他会以各种方式确保叶星官绝对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
可是当叶星官这样站在他的面前,如此直白地向他询问真相时,有那么一瞬间叶清明却是想要直接向对方坦诚。
只有叶星官……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当着他的面理直气壮地欺瞒对方。
不过也就是那一瞬间过后,叶清明就压抑住了那种冲动。
他开口问叶星官:“你想知道什么?”
叶星官问道:“我父亲还活着吗?”
叶清明笑道:“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师父如果活着,他怎么可能不让你知道?他可是个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会闹出大动静的人物。”
叶星官点了点头,然后又开口问道:“那我再问一个问题:我父亲过世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
他的目光清澈冷冽,带着一股并不尖锐的凌厉感,一瞬间仿佛试图望进叶清明的内心深处。
叶清明说道:“我回答了,你就相信吗?”
叶星官说道:“你回答了,我就相信。”
“没有。”叶清明说道,“师父的亡故跟我没有关系。我既没有插手,也没有谋害他。无论如何,虽然在一些问题上面我和他意见相左,但是唯有一点我十分肯定——我总不会伤害自己的‘父亲’和恩师。”
☆、第58章
叶星官离开的时候,宫城之外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游剑卿在客栈的二楼大堂靠窗的地方占了个位置喝酒,可惜或许是因为心有忧思的关系,半天时间过去了也没见他喝下一杯酒,只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瞧。
等到终于看到叶星官下了马车,游剑卿便站起身,扔下酒钱就跟了上去。
进屋之后,他开口问道:“怎么样?”
叶星官回答道:“他说父亲的事情,跟他无关。”
游剑卿神态囧然,问道:“你就那样直接问了?”
叶星官说道:“如果不直接问还能如何?说到底,他帝王心术玩了这些年,本来就是玩弄权术阴谋的大家,在这上面跟他较劲,我才是太傻了呢。”
他若是这样说,其实也没有说错。
只是,游剑卿忍不住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实话呢?”
叶星官听了,沉默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我父亲的死,确实是与他有关。”
游剑卿惊异。
叶星官又说道:“有些人即使说谎说得天衣无缝,却也总会有瞒不过去的至亲之人。”
游剑卿突然注意到了,叶星官称自己为叶清明的“至亲之人”。
对于他来说,叶清明其实是至亲之人吗?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刻,游剑卿从叶星官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令人凉彻心扉的冷漠。那冷漠浮在嘴角,渗透在目光中,其实并不严厉,却给人有如寒冬时一桶冰水当头淋下的警醒感。
游剑卿知道,对于叶星官来说,已经有些事情改变了。
他问:“……你没有继续追问?”
叶星官摇了摇头:“没有必要。”
他已经知道了所有想要知道的事情。
叶星官转过头,语气平静过头地对游剑卿说道:“红玉师叔说得对,有些事情,其实追究得太清楚也毫无意义。”
“可是——”游剑卿却并不能接受这样的解释,那可是杀父之仇啊。
叶星官说道:“剑卿,杀了叶清明,能够换回我爹娘的性命吗?”
游剑卿顿时噎住。
那自然是不能。
叶星官低垂睫毛,说道:“对吧,即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也不能唤回父亲母亲的片缕魂魄。相反,如果杀了叶清明,只会导致再一次的天下动乱——光是这点,我就不可能真的去杀他。”
叶星官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希望被规矩所束缚,所以他不想入朝,不想当官。而正因为如此,他其实比一般人更加清楚,那重重宫楼之间,束缚住那些尊贵之人的层层蛛网;那尊贵荣华之上,随时准备着把每一个稍有松懈的人碾压成飞灰的无形重压。
让他尊贵荣华吧。让他权倾天下吧。如果这是叶清明背弃了曾有的一切所追求的世界,叶星官愿意满足他。
到他昏聩无知,开始为自己的*而开始倾覆天下之前,叶星官愿意留着他的性命,让他先当一个还算贤明的君王。
之后叶星官便和游剑卿回到了红叶山庄。
他们回到红叶山庄的时候,正好遇上白令山派人来找白书文——叶星官皱了皱眉,显然是疑惑为什么白书文会在红叶山庄而不是在南州城。
但是不管怎么样,白书文总归还是游惜月的心上人。而且其实叶星官还蛮看得起他的——虽说体质孱弱如书生,但是白书文却并不是真的百无一用的人。有用的人总是值得让人高看一眼的。
嗯……他没有顺便鄙视某个地魂离体,五体不勤的小丫头。
白书文这个“已死之人”,之所以还能被白令山发现行踪,其中自然有皇帝眼线的功劳在。叶星官甚至怀疑,从始至终白书文的行踪也许都没有脱离过枢密院的掌控。
白令山找上门来,其实令白书文很是意外。作为白家长子,白书文和自家父亲的感情很一般,明面上甚至还不如对继母的感情深。
这也不奇怪。白令山常年驻扎边关,白书文又从来文弱,父子俩其实不太可能相得。
不过也正因为陌生,白书文对于对方至少还有基本的尊敬,所以白令山派人来寻的时候,白书文其实多少显露出了几分为难。
叶星官因为对皇帝心有反感的原因,对于对方想要促成的事情就有妨碍的想法。不过后来稍微一琢磨,就意识到不管白书文回不回京,对于皇帝都没有任何影响。他在之前能掌握到白书文的行踪,本身就已经施恩于白令山。
所以他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游惜月发现京城来人时,一开始神态是极为紧张的。她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十分焦急地拉住了白书文的衣袖,问道:“你要回家了吗?”
白书文立刻安抚她,说道:“放心吧,我不会走的。”他细细解释给游惜月听,“虽说父亲派人来找我,可是我如果回去了,要怎么面对我继母?她做了这么多,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让弟弟当上世子。我若回去了,杀她我不忍,就这样放过她我又不甘心。若是日后还要朝夕相对,奉养于她……我做不到。”
游惜月听了半晌,倒是稍微听懂了一点。
她却是没有问白书文为何不甘心却又不想报仇。即使纯真蒙昧如她,也已经慢慢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之外,其实还有一种中间选项。
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