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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将地上那男人的配剑踢到少女身前,道:“他是高阶的军官,你若是杀他,便得一命偿一命,你可愿意?”
少女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哭肿的眼睛看着他;那地上的男人一听,急了,大声道:“好大胆子,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我爹可是……”四喜不耐烦,一脚往他腰上踹去,男人尖叫一声,复又趴到地上;四喜双目炯炯看着那女子,沉声道:“你若想上报,他最多罚几个月俸禄,你可想清楚了?”
少女转头看向那施加她暴戾的男人,目中神色渐渐坚定,眼泪也不抹,忽地爬起身来,抓起地上的配剑,将刀鞘去了,两只纤细的手臂紧握住剑柄,口中娇斥一声:“畜生,拿命来!”便满面泪痕地往那男人扑过去。
那男人腰间受痛,站也站不起来,见少女疯狂地向他刺来,惊得魂飞魄散,杀猪般的嚎叫了一声,下体大小便失禁,污秽物流了一地。
四喜踏前半步,一手夺了少女的刀刃,一手将她拥入了怀中,拍了拍她的头,少女浑身颤抖不止,失控地哭出声来。
扫了一下地上烂泥般的男人,四喜冷冷地道:“咱们万千男儿驻守这边关苦地,可不是来向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耀武扬威来的。”言罢懒得再看他一眼,抱起了少女,提起鹿腿,转身便走。
37
四喜单手抱着少女从后门进了陈玉儿的裁缝店,后院中环儿正在洗衣裳,见四喜脸色沉重抱着个人进来吓了一跳,擦了擦手跑过来,四喜让她拿套衣裙给少女换了,叮嘱她什么也别问,便去前院见陈玉儿。
四年前他们三人来了这白石城,过了一个清冷的年后,四喜拿出季啸赠的银两和他的积蓄,置办了这间带两进院子的门面房给陈玉儿开了这家店,陈玉儿给它命名为陈记,向来没干过粗活的她舍弃了大小姐身份,与环儿一起一针一线的做起,渐渐地有了些起色;她本就是商贾世家出生,耳渲目染之下,运转之事一学就会,连四喜都颇觉惊讶。
四喜掀起门帘正要踏入前堂铺面,忽然顿住。
陈玉儿一身素裙,正站在堂中柜台前与请来的掌柜说事,一个身量与四喜差不多的大胡子军官站在柜台前,眉开眼笑的搭着话,陈玉儿不时与他说几句,看起来气氛极和谐。
四喜面色古怪,缓缓放下帘子退了出去,那大胡子军官他认识,便是这威远军第一营总指挥使、大将军柳定国。
去年秋季那场战争,他受了些伤,陈玉儿顾不得女子身份,带了环儿亲自去大营看他;其时柳定国在营中检视伤员,见了陈玉儿便几乎迈不动步子。
陈玉儿天生姿容秀丽,端庄贤淑,举止得体,又是菩萨一样的心肠,见伤患遍地,挽了袖子以纤细的手臂同环儿一起照顾众人,不嫌粗恶;柳定国虽见惯了美貌女子,但对这粗衣布裙宛若济世菩萨的陈玉儿,只一面便倾了心去。
后来柳定国旁敲侧击向四喜打听陈玉儿,四喜只说是自己的妹妹,并不愿多说其他,却没料到这柳定国对这段情竟是极认真,有了空闲便跑来城中见她;初时四喜并未在意,但想到这柳定国与那柳晋乃是堂兄弟,心中便复杂了起来。
陈玉儿不知柳定国与柳晋是堂兄弟,柳定国也不知陈玉儿是柳晋的前妻,若是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他二人能全不介意么?
四喜叹了口气,也不去见陈玉儿了,只同环儿道了别,嘱咐她照顾那少女,便由后门出了,直接归营。
回到丁队营房后,刚刚坐下喝了杯水,就听得一人道:“四喜这顿酒水,让我好等。”四喜听这声音极耳熟,抬头一看,见一位白面先生走了进来,身着浅灰色长袍,头顶束发银环,一张脸雌雄莫辩清秀绝伦,不是季啸又是谁?当即站起来喜不自胜地一抱拳,道:“季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昔年送别季啸与王子元时,曾许诺“君归来时,必备酒待之。”谁料世事无常,未等到他们归来,便不得不远走他乡,如今见了故人,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命军士摆了酒菜,拉了季啸同坐,开怀痛饮。
酒过三巡,四喜问起王子元,季啸神秘地一笑,道:“某人身处虎穴,惶惶不可终日,留了归德做护卫。”言罢哈哈大笑,四喜给他笑得莫名其妙,奇怪地道:“什么人如此重要,要王大哥给他做护卫?”
“是柳晋柳文卿,他如今居住京师,与日日夜夜想取他性命的大哥同一屋檐下,焉有不胆战心惊之理?”言罢又极富讽刺意味地一声冷笑,也不知是在笑柳晋,还是在笑谁人。
骤闻柳晋名字,四喜只觉心头一沉,面色立即有了点青白之色,只闷闷喝了口酒,并不接话。
季啸哪会看不出他的反应,心底直乐,暗想了一句“柳文卿有得受了”便把话题扯开,与四喜借着所处的边关位置聊起古今名将;四喜从军四年,见识阅历皆长了许多,当下精神一振,和季啸没有边际的瞎扯起来,提及卫霍之功,目中尽是向往神色。
季啸闲扯了半响后,忽道:“这燕云十六州,本是我汉人的土地,如今被辽狗占去数百年,朝中却无人敢提一句北进!太祖雄心,后继无人,悲哉!”
前朝武夫乱政之鉴犹在,本朝开国以来,扬文抑武,文官执政,士大夫身份尊贵而武人低贱,边将深受朝廷防备,便是这威远军中,也有宦官监军盯着柳定国的一举一动;四喜虽只做了一年不到的队正,上面下达的禁止开边衅的文书戒律就不知道见了多少份,想复汉唐旧土,谈何容易?四喜胸中亦是有雄心之辈,听季啸酒后说得如此张狂,也是心潮澎湃,道:“季兄之志,青云可知。”
季啸面现悲色,恨恨地道:“四喜今在边关,边民之苦,必是深知;辽狗萧烩,欺我朝软弱,每每犯边劫掠,每年损失财物,以百万贯计,此仇若不报,耻也。”
四喜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犹在迷雾中看不真切,站起身来一抱拳,神色郑重地道:“季兄此来,或有紧要;四喜不才,若有吩咐,请兄明言。”
季啸收敛了张狂神色,注视着四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啸若欲借君性命以作一博,君可愿意?”
四喜慨然一笑,道:“我这贱命,若能为兄作一击之力,我之荣幸也!”
“好!”季啸大笑,绕过桌子走到四喜身前,双手握住他的拳头,郑重地道:“我要劳烦君亲往京师,做一件欺君罔上的大事;而个中缘由,为保机密,不能对你明言,你可信我?”
四喜直视季啸双目,季啸这人有着与外表全然不符的狂傲和冲天的雄心,本性又是个豁达、直利的真汉子,初识四喜时,便不以他的下等家丁身份轻视他,反以英雄之礼待之;四喜与他相识不深,却极信他是个英雄人物,面对如此苛刻的要求,不做丝毫犹豫,同样郑重地道:“兄以英雄之仪待我,我焉能不以英雄之仪报之?”
38
……晋儿。
……晋儿。
……跳下来,我接住你。
眉目与他相似的少年,和善的哥哥。
国公府的庭院栽种了许多各地移来的高大树木,有时他爬得太高了,便不敢下来,此时哥哥就会站到树下,摊开手臂。
去书房偷听父母谈话的哥哥黑着脸出来,将他拉到角落,对他说:
……明日有个叔叔会来我们家。
到时你去抱住那个叔叔的腿,问他要糖吃。
温柔的哥哥神色闫肃得吓人,咬着牙道:
……要到了我便带你去游夜市,要不到就不带你去。
柳晋睁开眼睛,头顶上是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高大林木。
随侍的小厮见他醒了,端起石桌上的茶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柳晋撑手从躺椅上坐起来,接过茶喝了一口,目光转向庭院中开阔处,往正手执棍棒你来我往打的热闹的沈教头和王子元看了一眼,复又缓缓躺下。
季啸有时会嫌他对待柳颜一事上过于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他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何以对这身旁最大的隐患视若无物?
柳晋捏了下眉心,抽出压在身下的词集,缓缓翻动。
这是目前京中流传最为广泛的词集,由本朝几位大儒合写,士林几乎人手一本。
不过柳晋这本却不太一样——虽然外表看去普通,里面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乃是卫夫写来的报告。
这样厚成一本的报告,卫夫每月送来一本。
转眼间他便在这国公府像个废人一般悠闲度日了三个月了。
初时柳颜时常来看他,与他坐谈,言语间百般试探。
后来见其只是日日流连茶楼酒店勾栏院,或终日在府中闲坐,偶尔见见同窗故识,于京师的官场人士毫不关心,便渐渐放下心来。
柳颜现在也是比较忙碌的,他这个御史中丞已经做了很久了,本朝以来,没有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过这般久的;若无意外,最多到年底,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便要换个人。
官场竞争,不进则退。柳颜深知此理,是以全副心神都放了上去;柳晋也是深知这一点,才将动手的时机定在今年。
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会,将手中的集子随意一扔,问随侍的小厮道:“大爷今天有来过么?”小厮欠身道:“午时来了一次,见您在睡,就走了。”
柳晋轻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心底暗想:上一个月一整月也没来看过一次,最近却三不五时来一趟,想必他心中对我这悠闲过头的状态已经起疑了罢……都三个多月了,还回不过神来便不可能了;不过他最多只能猜到我有所图,却又无时间分神,也唯有盯紧我这一途可走。
兄弟之间,算计至此,柳晋心底觉得有些可笑,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一挥手道:“让沈教头和王先生停手了,去翠红楼饮酒。”
翠红楼是南大门有名的勾栏院,柳晋一行人进了门就立即被迎到了里间的雅座,点了几个歌舞妓来助兴;柳晋在众人服侍下坐在主座上,一手揽着个粉头,一手半举着小酒杯,随着音色声摇头晃脑,一幅浪荡子模样。
歌妓唱了几曲后,有个中年先生笑眯眯的走进来,先冲柳晋行了礼,然后坐到下座,静待一曲唱完,才站起身来双手将一个密封的竹筒递给柳晋。
柳晋接过竹筒,对沈教头打了个眼色,沈教头立即站起身来堵了房门,不容人出入靠近;柳晋挑去竹筒上的封漆,取了个纸条出来,展开看了一遍,笑着把纸条放到烛台上烧了,对那中年先生道:“本柔一路辛苦了,这消息来得及时,是走的水路吧?”
这中年先生正是因烂赌被柳晋送到乡下种了几年棉花的房玄安,恭恭敬敬地弓身道:“不辛苦,就怕误了老爷的事。”
柳晋抬手比了个手势,一名小厮便走到窗边,将一个花瓶放到了窗台上;翠红楼对面街巷的阴影里立即走出来俩个人,走到街边一个蹲在地上卖杂货的小贩身后,一人掩嘴一人抱腰,悄无声息地把他拖进了巷子中,过得半响,那俩人肩并肩走了出来,没事人一样的立到杂货挑子旁边站了闲谈。
小厮收回视线,对柳晋点了点头,柳晋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对一旁的家人道:“送个口信回国公府,就说我临时想儿子,回扬州了。你们剩下的人,整理了物品走水路回去。”那家人弓身应是,便小跑出门去。
柳晋起身整了整衣裳往外走,小厮将歌妓们的赏钱给了,并嘱咐她们莫要多口舌;几人拥着柳晋出了翠红楼,柳晋低声道:“车马备了没?”房玄安紧跟在柳晋身侧,轻快地回答:“备了,在南城门外二里处的小坡林,季先生派来的人则在黄杏村候着。”柳晋不再言语,上了街边国公府的马车,驱车直接出了城;到了小坡林后,柳晋打赏了车夫些钱,让他自行把车赶回国公府,而后与房玄安上了藏在林中的特制马车,其余人皆骑了马,一行人往扬州相反的北面疾驰而去。
黄杏村位于京师北面二十里处,天色略暗时便赶到了;这个村落原本也是居住了二十多户人家的,几十年前朝中户部改制,将这村子与相隔十几里地一个大村合并,村人皆搬过去了,便成了个死村。
柳晋一行人车马行近村口,村口处以树枝荆棘立了路障,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路障后,冲众人大喝到:“什么人?”房玄安跳下车小跑过来,拿了个牌子给那哨兵看了,那人点了下头,和另一人推开了路障,待车马通过后,又将路障推回路中。
柳晋掀了车帘往外看,见从村口开始的这段路上,隔五十步就有兵士在戒备;车开进村后,村中的几间旧屋被简单修缮了以充作营房,有约两个什的兵士正喊着号子在操练;这些大头兵的披挂看得来都是威远军的装备,所穿的步兵铠甲是皮甲上以铁环套扣缀环锁在外的俗称的环锁甲,从人员编制上看应该只是一个小队,但军仪严整,军威凛凛,便是比起柳定国的亲卫队也不差;柳晋在心中暗赞了一句领队的人练兵有术,便跑过来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