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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氏弟兄闻言心中一动,料有原因,只得照实答道:“我弟兄二人在谷口正和邢飞鼠说话,忽听崖上有人冷笑。先当是敌人党羽,心想:阿娘此次给双方评理,虽然明帮蔡老前辈和他为敌,但并没有叫明,在未交手以前,他们此来是客,得按江湖上过节礼数光明走进,不该鬼头鬼脑、暗伏隐处笑人,一时气愤,挖苦了几句,不想崖上那人明是帮助邢飞鼠来的行径,却说与敌人素昧平生,只为无心路过。闻说两家讲理之事,来看热闹,因嫌谷中路不干净,走高了脚,反将我二人辱骂了好几句。我二人气忿不过,叫他下来较量。他也不下来,说了几句便宜话,定规在村中见面,只鬼叫一声,便不答话了。适才经过外面看台,西看台上,只有一个像是敌人徒弟的穷汉,靠着台柱瞌睡,此外并没见有什么出色的人,也许还未进来,或是隐藏别处捣鬼都不一定。邢飞鼠等一干敌人已由查老大公迎出,命我二人入报,请阿娘和诸位禅师、真人早点出去,都快到了。”
郭云璞便问:“崖顶那人,你二人想必未见他形貌,他走时可是一声长笑,人便飞出老远的么?”苗成刚答说:“正是。”花四姑倏地面现怒容,朝二人啐了一口,说道:
“无用的废物!我常和你们说,外问异人甚多,尤其这次,对手一面有吕暄、马玄于、司空晓星和老愉儿等人在内,他们手眼甚宽,什么入都能约到,什么事都做得出,更是丝毫大意不得。行时还和你们说:今日我们虽承诸位禅师、真人大力相助,表面装出大方,无什偏向,暗中却须格外小心在意,一一不可招人轻看,二不可随便说话,生出别的枝节。你二人见了敌人,如会说话,怎会使那瘟神冷笑?崖上那人姓简名洁,无缘无故决不会强行出头,管人闲账。这厮从不说诳,‘无心经过,来看热闹’的话不假。必是你二人年轻无知狂妄,将他招恼,本来不致出手的,平自为你几句活,受人讥嘲丢人不算,还多出一个强敌。虽说我们有诸位神僧。真人,各路英雄相助,不致挫败,不也费事么?这厮出了名的缠夹精,只一寻上谁,便没完没了。尤其是这厮不但精通飞剑,并擅隐形飞遁,来去无踪,极难伤他,他却可在暗中随时寻你晦气。我听人报,人已进村,现在理他不好,不理他也不好,好些为难。都是你两个冤家惹的麻烦,还不快滚到前面去!”
二人挨了一顿骂,知花四姑性刚气暴,不敢分辩,带愧辞出。花四姑随邀在座诸人起身。吕宪明边走边答道:“眼前这些敌人,多半俱不是诸位道友之敌,只此一人惹厌。
但有二位禅师在此,怕他何来?”花四姑心想:你们只说大话,可知此人太不好惹,今日败固不了,便胜也无宁日!当着这些请来的高人面前,不便再说气馁的话,随口应道:
“我是恨这两个蠢子年幼无知,有诸位在场相助,还怕他么!”
且不提花四姑等率众外出,那邢飞鼠一行正走之间,忽见金眼神猖查洪由内接出,苗氏弟兄迎住,略说两句,便往村中飞跑,改由查洪接出。葛鹰哈哈怪笑道:“两狗崽子被我吓跑,且看这老刺猖对我们有什屁放?”查洪平日虽极刚暴,也知今日之事不是容易开发,使气不得,闻言仍就前迎,故作未闻。葛鹰见他走近,越众迎上,说道:
“老刺猬,今天我两个又对面了,少时还打不打?”查洪道:“老偷儿少说闲话。今天的事,依我想,最好大家出头给广、浙两帮讲和,给江湖上留点义气,免动干戈如何?”
葛鹰笑道:“我是这一面的人,如何说法?再者今天除了本题,还引出别人的事;你那位老相好,又不该约了好些妖僧恶道;就我愿意,也作不了大家的主。还是听天由命的好。你这人性情直爽,平时也没做什么事。老花婆一生所行所为,你不是不知道。她年轻时嫌你长得丑,理都不理;到了老来,却用几句米汤叫你给她卖命。现在仗着约了一些秃驴杂毛,已不把你看在眼里。有这些妖僧妖道在场,又显不出你来,言不听,计不从,却把你当狗一般支使。你也偌大年纪,何苦跟在里头瞠这浑水?玩笑归玩笑,休看我和你相打,却还喜欢你始终是个汉子,好话劝你。爱听不听,你自寻思去吧。”
查洪为人刚愎执拗,只为昔年爱上花四姑,剃头挑子一头热,到老心肠不变。虽不再有同穴同衾之想,依然甘为所用,花四姑又善用权术笼络,益发觉着对方看中自己,没齿不二。先总以为身是主人惟一老友,既尊且亲,交情至厚。及至连日来了许多妖僧妖道,花四姑竞把这些人奉若神明,日夕礼奉,言听计从,对于自己,竟与以前礼貌判若天渊。明明为好劝她几句,不特置若罔闻,一句不听,因自己素看不起这类左道妖邪,反恐为她慢了来客,时常叮嘱少管闲事,处处显出以前全是虚情假意。本就时常想起难过,终以为人诚实,对友热心,想过便拉倒,依然为她出力;葛鹰这一劝说,不禁提醒,把新愁;日恨一齐勾起,越想心越凉,不禁愤火中烧,须发皆欲倒竖,当着外人面前无从发泄,只怒答道:“你哪来许多废话!今天人多,我不和你打了。又和前晚一样,平白耽延别人工夫。诸位请吧。”众人知他已被激动,暗中好笑。当下由葛鹰陪着,一直走到村内广场西看台上落座。
这时在台上假寐的那穷汉已不知去向,另有主人派出和邢飞鼠这面比较认识的知宾狮王雷应,甘肃兰州金天观主邱野鹤、江苏洞庭莫釐峰震泽双雄尤植、尤干、苏州玄妙观丐头歪嘴阿三朱洪福五人接待作陪。因时辰未到,双方约请的人均还不曾到齐,各坐两边客台上饮茶谈笑。待不一会,主人女铁丐花四姑,同了十来个准备少时逞强、哪方不肯听劝便和哪方较量的首要人物一同走出,走至当中主台上落座。邢飞鼠便命手下丐徒往当中主台投帖。照着规矩,遇到这等场合,双方无论约多少人,都是一两个主体当事人出头答话,同来的人,各归一面,除身分名头本领俱已到家、能够说一不二的,可在事前或是当场站出发话外,余下只在台上饮食,准备话不投机出场对敌。向例虽是不闻不问,但遇地主如真是个前辈成名人物,也须在事主之外另备名帖,打一招呼。
这时邢飞鼠这面诸英侠既未把花四姑放在眼里,又以老丐恶贯满盈,早欲除去,只为内中还连带着别位忠义之士的仇恨,欲俟本人寻她报复,延迟至今。恰值老丐杀星照命,潜伏了好些年,放着现成福不享受,平白受人连激带蛊惑,妄自逞强出头,起初只是广、浙两帮丐头借地评理,如不暗助广帮恶丐蔡乌龟,本着江湖规矩公平处理,也不致闹出乱子,只为心贪,受了广帮一份极重的厚礼,一存私心,约了一些能手,想强出头,压浙帮赔罪。浙帮知道不敌,也去约人。花、蔡二人见对方所约更比他厉害,恐怕丢脸吃亏,又辗转约请能人抵挡。浙帮得信又向丐仙等求救,于是越约越多。双方势力俱极强盛,被一干成名多年的前辈剑侠知道,恰好花四姑的仇人蔡一娘母女也想乘机报仇,大家合在一起为邢飞鼠张目,俱想:难得这班妖邪之徒聚在一起,正好此时为世除害,一网打尽。哪会把敌人放在心上?除邢飞鼠一人还略讲一些过节外,余人俱未照江湖规矩行事。花四姑偏又自己立脚不住,昨夜听了妖僧妖道的话,恃有大力在后,故示大方,不把来人看在眼里,妄自尊大,并未派人沿途迎接,又不先去主台上相候,先予人以口实。
邢飞鼠见主人无礼,当然还敬。花四姑接帖一看,觉彼邢飞鼠年才四十,不执后辈之礼自己呈帖,却命徒弟投帖;同来诸人在西客台上各自放声谈笑,顾盼自如,也无一人来打招呼,只是尺许黄帖写着“邢飞鼠拜”四个茶杯大字,也未附有约请什么样宾朋候教字迹,分明狂妄己极,看自己不起。但对方虽是后起,以前道路不对,并无师门渊源,只管情理算是后辈,胚不出他娘家,无法计较。当时怒火上升,朝来人冷笑道:
“这是你师父的帖么?你对他说,何时人齐,听请好了。”
邢飞鼠虽有侠丐英名,是浙帮中第一人物,但并不是丐头,徒弟也有限。这次原因广帮恶丐犯规,也不往总团头处挂号投帖,径在西湖恶化蛮闹,连伤多人,当地大小团头制他不住,反为所伤,没奈何往上天竺请出邢飞鼠,将两恶丐擒住,初意不为己甚,那两恶丐有一个是蔡乌龟的义子,外号粉头蛇,本是自告奋勇出来开码头,仗恃广帮声势,不敢把他怎样,不特破口大骂,并将家法黄棍打断,百折不服,这才惹恼邢飞鼠,将他钉封,连那同伙也留了记号,一起命人与蔡乌龟押送回去。
此时天下各省乞丐,只广帮最富,江、浙、湘、蜀次之。广帮丐首蔡乌龟,名虽是个乞丐,家中广有田园店铺,姬妾尤为众多,只为年已六十,广田自荒,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便由这些义子干嗣分任其劳,他也明知不问,乌龟之名也由此得来。粉头蛇便是他第十一房爱妾的面首。钉封,乃丐帮处置同类的酷刑,只有对方十恶不赦,犯了帮中大禁,人又凶狡蛮横不服管束,才行使用,身受的人情形极惨。蔡乌龟激令粉头蛇往外面开码头,虽是为了爱妾被占吃醋,对方这等不留情面,也实难堪。加以粉头蛇行时说走便走,那爱妾本不知道,一旦听说在浙江被人钉封回来,开箱一看,粉头蛇浑身糜烂腥秽,血肉狼藉,见了群丐和情人,只怒目吼得一声“为我报仇”便自惨死。爱妾当时一恸几绝,和蔡乌龟哭闹不休。蔡乌龟当即向押送人发话交代,同时天台丐首欲夺全省团头之位,早和广帮勾结,又把花四姑引了出来,名为借地评理,实则双方拼个死活。
邢飞鼠将人钉封以后,总团头知事闹大,再三和邢飞鼠商量,自己让位。邢飞鼠因一当丐首便有许多烦琐之事,哪有平日隐迹风尘专做任侠尚义之事来得爽快,并且总团头业已目残,照情势不当不行,没奈何,只得即日拜竿接位。因是为日无多,又忙于四处求援请人,手下徒党除近在杭州者外,好些都不认识。投帖这一个年约三十余岁,初投到时,拿着邢飞鼠当年从师为丐时惟一的师兄萧山县丐首大头神罗三升一封亲笔信,说来人名叫金线阿泉,人极能干有本领,无论什事都可叫他去做。罗三升识字无多,信上尽是别字,并未说明行辈,本欲以礼尊待,及问本人,自称是罗三升新收徒弟,份是师侄,也就不再和他客气。照例总团头有事,各县丐首俱应派人前来,邢飞鼠因这次名是群丐讲理,实则关系甚大,不是寻常化子打架,或讲什过节,真有本领的人太少,来人多了反倒误事,所以事前不曾发帖传知。可是名头在外,各县丐首,除天台、萧山,一存敌意,一是老年师兄,不曾亲来,余者都是亲率有本领的徒弟赶来助场。
邢飞鼠见来人在乞丐队中虽是好手,这等大场面都出不去,只得勉强的留了些,余各用婉言谢绝。金线阿泉因是老师兄差来,又见谈吐不俗,精气内敛;对于江湖过节礼数又颇当行,便令随在身边,随时听派。因自己这面颇多高人,如以丐对丐,即丐仙门下徒弟便用不完,因此只命做些机密杂事,也没盘问他有何真实本领。阿泉人极本分,每有差遣,闻命即行,凡事俱如人意,办得十分圆满,却是不矜不伐,平日无事随在船上,见人老一张笑脸,连一句话也没有。有人问他以前出身来历,只是含糊答应。谁都料他出身必好,可是谁也没测透他的深浅,他也总没叫过邢飞鼠一声师叔,到必要称请时,只是官称。邢飞鼠平日脱略形迹,不计人礼数,也未在意,为他长于应对,便命前往主台投帖。花四姑只当是对头手下寻常丐徒,见了名帖只顾发怒,竟未留意查看来人形貌神情。及至发完了话,阿泉冷笑应道:“邢团头来时说,此次虽承各方友好老前辈厚爱,来帮场面,因是有理不在人多,公道自在,事前并未发柬相请,也不曾辗转求人想帮忙,多是本人自发自己驾临,更没有一位强出头打横的,人到齐否全不相干。客随主便,只要客人和蔡团头约请的人到齐,招呼一声,立即过来候教,无不奉陪!”
花四姑听他声高语亢,神色不逊,但颇得体,急切间想不起挑错的地方,心又气急,正想开口怒斥他说话为何如此大声,一眼瞥见来人年纪不大,却似一个熟脸,尤其那精光的亮,隐蕴凶威的一双重瞳怪眼,黑眼珠特大,几把全眼眶撑满,直看不出什么眼白。
分明以前熟见之人,只差了一个年纪。猛地想起三十年前一个熟人;不禁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