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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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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不留神竟将鸟笼摔在了地上,笼门大开之下,笼中的芙蓉鸟一刹扑飞而去。
  见那三团火儿似的鸟儿扑扑棱棱,竟往三个方向飞去,温羽徵心下一急也忘了兄长即在眼前,当下脱地而起直入云霄,要将它们一并捕回来。似拣尽寒枝的惊鸿不肯于枝头栖息须臾,稍稍一踏院内的俊木绿乔,又翩然融身于风中往来飞梭。俯眸一看,发现哥哥正微抬下颌,面带淡淡赏赞之色地望着穿花拂柳的自己。心里蓦地起了个“炫技”的念头,愈加华裳缥缈,动若飞虹。忽起忽落得心自如,一招一式舒展绝艳,令人难以自胜地为之目眩神迷。
  故意捱了些时辰才将三只芙蓉鸟悉数捕于掌间,脚下布满了闻声而至的下人婢女,一概击掌称绝连连叫好。骄狂自傲的情绪已达巅峰,只见温大将军绰然立于树顶,玉白指尖把玩着手中雀鸟,昂冠大笑,满面春风得意。
  岂知耳畔霎然生风,眼前骤起一道玄光——温商尧竟也飞身掠入空中,眼不及眨已至跟前。
  三只鸟儿趁其错愕松手的空隙又扑飞而起,四散逃去。
  玄色披风飘飞于空,丝毫不带劲气却分明危险万分的一招直逼喉骨。温羽徵点踩花叶向后飞退而去,左肘突曲仓猝挡开。又是迅若雨扫风卷地连过数招,二人凌空错身的刹那,互相折眸相视,他面色大变道:“大哥,你不可运功,这是在干什么?!”
  温商尧回以微微一笑:“教你如何捉鸟。”
  这倒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哥哥总是亲自教他武功。虽说当时那不多高的少年心气儿便已登天,仗着天资聪秀学什么都一日千里,然而与年长十岁的兄长比试到底从未胜过。而今时过境迁,二人早是今非昔比,可温羽徵仍不敢再有些许松懈,当下不遗余力地使出轻身功夫,与兄长同时伸手去夺其中一只的芙蓉鸟。
  一边争夺过招一边连翩青云之间,一时风起枝颤,落花如洒。温羽徵风华正茂,数十招后已明显占据上风,温商尧虽面目姿态仍旧风行于水,终究也只是勉强招架。
  待三只金红芙蓉鸟全不见了踪影,二人落回地上,方才发现旁人的发梢袂上已满是飞红飘絮。
  自觉手中握有一双鸟儿,温大将军走至轻咳不止的兄长身前,面露骄色而又关切地开口道,“大哥,你身子欠佳,弟弟承让了。”将掌心摊开,不禁瞠目怔住——不单手中仅仅孤零零地躺有一只鸟儿,且由于二人过招间毫不自察地致力过猛,这鸟儿已经死了。
  “怎么……怎么可能?”顿感一股小火自耳根烧起,嵌于眸底眉间的骄矜狂放登时卸了个干净,温羽徵一脸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一旁的兄长。只见其抬臂一展披风,伸手至他眼下。苍白修长的五指慢慢舒展而开,躺于掌间的两只芙蓉鸟竟完好无损,亲昵相偎地啄了啄毛羽,又飞了去。
  瘦削面孔愈显惨白无色,温商尧阖起眼眸轻轻喘息,许久方才略带谑意地笑道:“堂堂大将军如何还不敌一个病秧子?”
  “大哥……骄矜自满犹似收雀于网,怎可容它阻我雄心鹏程……弟弟错了……”颌首低眉现出惭色,麾下雄兵不下百万的温大将军竟如稚子般目光懵然低低自语,忽又不甘心地抬眸扬声道:“我定不会再犯,须得再比一场!”
  “可惜为兄已无力奉陪。”摇头一笑,复又轻咳数声,及地披风款款飘摆,掉头向后院走去。
  一阵动人肺腑的琴声自后院传来,似暮春花谢的宛转幽涩,也似秋后寒蝉的凄鸣悲诉。
  该是唐峤正在拂弦。
  唐峤虽是梨园人士,温商尧却一直待之以上宾之礼,从不拘束其自由。不单以名琴焦尾相赠,更任其率意出入温府。无怪乎他愿以绿珠自比,人道知己难觅,飞蛾扑火也值得。
  见坐入书房的温商尧久嗽不止,忙遣下人去阮府将阮辰嗣请了来。
  阮辰嗣一听,也赶不及着上冠带,匆忙忙就来了温府。替温商尧把过脉后,当即神色严峻地皱眉道:“国公今日是否不单与人交过了手,还饮了不少?”温商尧轻勾一侧唇角,颇似不以为意,“本还想瞒着大人,岂料大人乃华佗再生仲景当世,什么也瞒之不过。”
  在往日的方子里又添加一味白及、二钱石榴皮,细细嘱咐了研磨、煎服的法子,不交给左右婢子,倒交由了唐峤。唐峤将药笺攒于手中,亦蹙起眉目道:“国公分明非是贪杯之人,却总故意与自己身子赌气一般。”
  “卑职记得曾与国公千叮万嘱,一不可饮酒,二不可运力,三不可生怒,四不可自伤。若国公再这般一意孤行不听卑职一劝,只怕活不过明年开春。”
  “无怪乎羽徵总说大人无趣!”忽而想起白日里也被一个黄毛丫头点着鼻子说“老气横秋、命不久矣”不由大觉好笑,又连连掩口轻咳,笑道,“可男儿在世,若该痛饮狂歌时却只饮水茹藻,该壮怀激烈时却只缩手袖间,该冲冠一怒时却只拈花一笑,莫不如披缁削发去做个和尚。”
  待唐峤退了去,温商尧枕头于椅背,于婆娑灯影下阖眸养起神来。瘦削面孔惨若无色,几无吐纳。
  阮御医虽说经常出入温府,倒也未有于温商尧的书房中逗留过久,为其拔俗雅致所吸引,不由起身踱步其间,细细瞻视起来。
  一幅高悬于壁的卷轴蓦地袭入眼帘——清风徐送,万花丛中,一素衣女子正低眸抚弦。似笑还颦、且羞且怯的神态捕捉得妙绝,整幅画赋色清幽淡雅,更衬画中女子的清丽脱俗。邬小翎的媚笑挑逗倾倒众生却难以令他动容,可此时此地的阮辰嗣屏息敛气,如何动弹不得。
  唯恐轻作一唤,她便将自画中走出,栩栩而来。
  此画的笔法与温体行书是一脉相承的力逾古法,浓淡相宜,敷设至精,勾廓、晕染俱臻妙境,显然出自温商尧的手笔。然而题于画上的那首思念征人的闺情词虽也写作温体,则分明笔力轻浅略显拘泥滞涩,如何不会是国公亲笔。
  听得几声轻咳,才似惊醒般掉过了头——却看见温商尧已睁开眼眸,正与自己一同凝视着这幅美人画。
  “唯有‘自伤’二字……”长视不瞬,憔悴面庞生出一个极为落寞的笑,俄而叹道,“温某无以为辩。”
  


☆、14、我亦情多不忍闻(上)

  夜色渐趋于深沉,唐峤篝了盏灯送阮辰嗣出府。路上向阮御医叮嘱道,“小姐温子衿最喜食樱桃,常常只顾一时之快而不自节,导致热火上涌生出面疱,须日夜涂擦鹿蹄草汁,苦不堪言。而今又到樱桃红时,这在宫里也无人管束,只怕又要尝尽贪嘴的苦头。唐某想请大人为小姐配一方祛火良药,也算绸缪于未雨。”
  阮辰嗣微一摇首道,“清热祛毒的药大多苦口,子衿嗜甜,定然是要耍赖不肯服用的。”
  “这倒也容易。”青衣男子生出一笑,“将那药干研成细末,裹米糊和成丸子,以花蜜入水送服。这丸子大小如何拿捏,炼蜜如何调和方才不失药性,阮大人是行家,唐峤不敢再弄斧班门前了。”
  待与阮辰嗣作别,反身折回温府书苑,却看见温商尧正立于屋中,仰脸凝视着高悬壁上的那幅美人图。见熬好的汤药仍好端端置于案上,不禁出声道:“药凉了,药性便散了。国公咳得这样厉害,还是趁热服用得好。”
  温商尧回过眼眸,轻咳一声道,“太苦。”
  “你们父女俩倒是一个脾性!”唐峤摇了摇头,笑道:“我已将国公的嘱托悉数告知阮大人,国公尽可放心。”见得对方微一点头“有劳先生”,不免又诧异道:“国公平日出入皇廷,要见小姐也不是难事,既是心头这般惦念,何以还要假借唐某之口、阮大人之手,倒不如自己去和小姐说?”
  “平日我若与她说话,不出三声她定要摔门而去。”温商尧轻咳几声,唇边漫起一丝凉然的笑意,“阮大人乃耿介之人,若将实情相告,以这丫头的执拗性子必不肯领情。到头来反是自己吃苦。”
  唐峤不由默然,入府这些日子倒也看得明白,一朝首辅鳏居多年,不近女色不亲脔宠,无非也是不愿女儿不快。
  只见身前男子又把目光投向了画中女子,微抬下颌地这么望着,也不作声。若拿兄弟二人作比,大将军温羽徵固然占尽人间风流,可独独逊其兄长一双眼睛——摄人魂魄的情思,断人心肠怅惘,一并缠结其中,纵然男子见了也倍觉倾倒。他蓦地想起了少时学过一首侧商调的琴曲来,不觉轻诵出声:“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
  温商尧一听,当即回眸笑道,“自古闺情词多作为‘男儿薄幸,女子相思’,东坡此词却反其道而行之,音律哀婉,文辞凄恻,疑似效仿柳七词风——但不知先生可是弦外有音?”
  “唐某只是一时感触胡乱一吟,”唐峤微微屈身作了一礼,虽言辞谦恭却也未见诚惶诚恐之态,“若这个‘情’字冒犯了国公,还望恕罪。”
  “先生多心了。前有巫山神女的颖异缠绵,后有洛水宓妃的黼黻风雅,多少文人骚客都在‘情’这一字上大作文章,各自沾溉千古,惹尽世人相思。”温商尧径自落座,自斟了半杯清茶,捧于唇边,低眸淡淡一笑,“只是‘我亦情多不忍闻’……”
  月雪风花,海誓山盟,终究不过白露曦于晨草,孤影剪落灯前。
  到底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
  时值羌汉战事胶着,周肃宗听从当时的宰相朱敦甫的进言,意欲亲自前往阵前振奋三军士气。唐乔方才诞下八皇子杞昭,就被一刻也离不了这位倾城美人的肃宗拉上了出驾北巡的帝辇。乔夫人寸步不愿离开襁褓中的儿子,便也将其抱于怀中一同出巡。而久伤未愈的温商尧则因极为熟悉漠北地势,受命随行。
  这次圣驾出巡之后,温商尧因随驾有功而被赐封为“晋国公”,而独有一女的朱敦甫也成了他的岳丈。正是这位一言九鼎的朝中元勋一手将自己的乘龙快婿带入了内阁,此是后话。
  “温爱卿,你在这边寒之地驻扎了多久?”华盖大辇上的肃宗问向跨马徐行于身侧的温商尧。
  “断续相加,三载有余。”便是回话也始终目视前方,一刻也未投掷目光于辇上之人。
  “朕倒忘了,你十六岁便披甲从戎,跨马阵前的日子远比安坐京里的多。”肃宗伸手抚了抚肥胖面孔上的黑黝黝胡须,又道,“朕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养病,而今身子好些了么?”
  “只要不与人运力争胜,倒也无妨。”
  “便是爱卿总故作拘泥正经,才久病缠身,如此老气横秋。待回京之后,朕便给你御赐一门好亲事。”肃宗伸手搭向身侧唐乔的酥软肩膀,好一阵亲昵揉捏,面露一个淫秩笑容道,“朕可听闻,只消与爱妃这般的绝色美人多行房事,即可采阴补阳,延年增寿。”
  骏马之上的男子连咳数声,往避开龙辇的另一侧挪了挪眼眸,俄而才笑道,“臣叩谢皇恩。”
  待临近陇西城关,一行车马抵达目的地。温商尧跨马而下,将肃宗搀扶下了辇车。又微弓起身体埋下头,曲肘于车上的乔夫人眼前,以自己的手臂为她做了个扶把,“瑞雪初霁,泞地湿滑,娘娘当心。”唐乔一手抱着襁褓中的杞昭,另一手扶着温商尧的肘臂踏下车来。五指相触,隔着猎猎飘拂的层层黄缦,久久看了他一眼。额发随风拂送,侧颜英挺瘦削,可这个身为臣子的男人始终视线向下,不以目光相迎。
  恍若隔世之感,难以言宣。
  岂料肃宗此行一路笙喧鼓沸早已人尽皆知,竟有混迹于军中的羌人细作将尚在褓中的八皇子掳了去,留书一封说要“拿城郭易皇子”。皆知此去营救必将中伏,军营众将一片怨声载道,无一不怪肃宗出驾北巡居然还带着老婆孩子,更说红颜祸水,数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才换来的一座城池,竟不敌一个女人,一个娃子。肃宗见军中将领一概激愤不肯涉险,又怕羌人此时来犯无人护驾,留下一声“且容后议”便仓卒逃回长安。
  肃宗已日夜兼程地往京里赶,尚在陇西境内的温商尧被一位故人叩开了房门。
  原是唐乔擅离君侧,纵一匹快马而来。
  哪里料到这天子的女人一进屋来,竟扯开衣襟,露出白皙玉体。
  跪伏于地,不施粉黛的容色清丽如常,面犹梨花带雨。也不知强作欢颜还是出自肺腑,她竟生出逼人眼目的灿然一笑,“将军想要的,贱妾今天就给了将军。只恳请将军体恤一个母亲的护犊情深,将八皇子杞昭带回贱妾身边。”
  温商尧愕然大睁眼眸,旋即慌忙背过身去,颤声道:“纵是三千宠爱加诸一身,终究抵不过众口铄金的嚣谤……望娘娘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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