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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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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杞昭即位以来唯一一次的出巡并不太平——还来不及好好观瞻一番道旁人影攒动、陌上花开次第,跪迎圣驾的百姓里忽然飞奔而出一个疤脸汉子。
  那汉子功夫却是了得,手提三尺长锋,纵身一跃便脚踩着左右随从侍卫的头顶杀将上来。听他口中大喝一声“稚子当道,貔貅柄权,吾大周亡矣!”灯灭眼眨间一抹寒光即已扑入天子的车辇之中。
  龙辇右侧的温羽徵时任右卫上将军,皇帝出巡的重任都落在了他的肩头,可见有刺客行刺天子,他竟安然高坐马上,一动不动。眼见那刺客的寒锋直逼眼帘,杞昭全然忘却了自己是万人之上因以“朕”自称的天子,慌神大哭道:“温商尧!救我!”
  语声方落,龙辇左侧之人忽而一蹬马腹腾空而起,似白鹇般轻捷落于辇上,一把将幼年天子抱入怀中。杞昭早是怕得不知所措,可被那人的紫貂斗篷裹拥于怀却感到莫名的安全与安心。方才脱口呼救但是听凭本能,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永远面含三分笑却一身病叟之气的国公居然也是会功夫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在他尚未诞生之时,年方十六的温郎君便因其“取敌将首级于敌众我寡”而一战名满宇内。甚至当时上至古稀老妇,下至垂髫女童,人人都会吟唱一首《温郎谣》——
  他也曾调笔拨弦当筵度曲;他也曾敌众我寡砥柱中流。宝马雕鞍,粉郎风流,闺中梨花瘦;殿前封侯,英雄杯酒,笑解帝王忧。看温郎,人间谁出其右?
  可惜随着温商尧重创后弃武从文,那首曾经穿阎越巷、令无数少女芳心初萌的《温郎谣》,深宫之中的少年天子已经无缘听见了。
  为那修长有力的两指夹住剑刃,刺客登时动弹不得。他以蛮力相拼想将剑抽出,一丝殷红便绕于了苍白指间。眉峰微蹙,温商尧力贯两指,听得“珰”一声响,为指力夹断的剑刃已刺入刺客的咽喉。
  待贼人毙命地上,那紫貂大氅加身的男子轻咳不止,吐纳亦若游丝。眼眸轻阖的瘦削脸庞几若无色,更显惨淡。
  “大哥!”见得天子面临就戮之患无动于衷,可见得哥哥旧创复发反倒赶忙跨马而下。“大哥,阮辰嗣不是说你万不可再运功动武了么!怎么还——”一双手尚未扶上兄长,却被他看似随性地一搭左肩——顿感千斤重鼎压于肩头,一股又酸又麻的劲道沿着肩膀直逼膝盖,温羽徵吃不住力当即单膝点地,狼狈跪于天子脚下。
  “微臣不敢冒犯皇上,只因方才情势所迫。”掌力未收,温商尧闭眸轻喘道,“还请皇上治右卫上将军堕怠自嬉、护驾不力之罪。”
  温羽徵全不愿跪于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面前,还打算挣扎起身,偏偏这肩头如覆重鼎,哪里动弹得了。末了,他只得心不甘愿地咬牙道:“卑职方才被花枝走雀引去了神思,因故救驾不力,还望皇上恕罪。”险些命丧剑下的杞昭哆哆嗦嗦地望向了温商尧,目光刚与那双深长眼眸打了个触,忙又避了开:“朕……朕无事了……”
  手指轻抬,跪地之人这才得以起身。
  幼年的杞昭也曾为救命之恩所感,几次想与那人亲近。然而他一次次失望后愈感委屈不解,为何那人望着自己的目光永远带着冰冷的拒绝之意,一旦议罢政事即返身而去,轻轻的咳声渐去渐远。
  成年后的杞昭开始怀疑这场出巡遇刺的戏码是温氏兄弟早就谋算筹计好了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可谓是铺眉苫眼唱做俱佳。
  可那日被裹于紫貂大氅中的温暖已在心头种了蛊,到底再无法忘怀。
  


☆、6、衽衾冷暖有谁知(中)

  谁人将入主东宫,早是街谈巷语人口相传,温子衿自然也听晓了风声。故而自少年天子跨门入得甘棠殿,一双收尽天下妙处的眼睛便总不由自主地偷偷瞟向他,流连不去,似如何也窥看不够。虽说龙袍少年一张冰也是的面孔神情清寒浑无喜色,可细一觑其眉眼,分明美质天然极是俊俏。絮絮说话于温太后身侧的温子衿禁不住悄悄思忖于心头:虽说小皇帝才不过比我大了两岁,可这般容貌气度当真是天下无二的,我若日后入得宫来……想到这里已不知不觉地红了脸,深怕被人窥见心事般地垂下了眼眸。
  甘棠殿里的温姓女眷不住拿眼睛在俩人间瞟睃,杞昭到底不可能避而不见。何况那人的女儿确实生得极美,朱粉一点未沾的面颊白中透绯,若璞玉未凿,若新苞初开,唇边时隐时现一只浅浅梨涡,仿似一笑就要溢出丝丝蜜酿,直要甜到人的心头去。人说凤眼风流、杏眼娇俏,温子衿的一双眼睛却独占二者之妙,百般欢喜,千般惝悢,当真是天下冠绝,好看得让人挑不出丝毫错来。
  哪里是进宫探望太皇太后,分明就是为了寻个由头好让她与自己亲近!杞昭心头一声冷笑,当即再不看向那不断朝自己温情瞥视的娇龄美人。向温太后请过安后,两手洒落地一弹龙袍,自顾自地坐了下。
  伺候于一旁的吴笙甚会看人脸色,察觉出温太后极是疼爱温子衿,便舔着脸说起了恭维话。抬手一指悬壁殿内的一幅敷彩美人画,只说国公的掌上明珠比之画上那正腾于五色祥云的绰约仙子,不单不输颜色,更胜灵气韵致。
  温太后闻之笑起:“这画上的仙子固然飘逸艳丽,可比起衿儿,虽说这樱口粉鼻的都差不了毫厘,到底逊了些什么。”又将略略浮肿的眼眸投向杞昭,眸底笑意颇含深意,问道:“皇上觉得呢?”
  面无表情地朝身前美人捎去冷淡一瞥,上翘的眼梢流着一丝不屑之意,又掉过了头,“皇祖母觉得如何,便是如何。”吴笙见得温太后挨了皇帝的一声顶撞已显见不悦,赶忙尖声细气地接下话茬:“依奴才拙见,这仙子图逊就逊于作画之人非是那能‘画龙点睛’的张僧繇,樱口粉鼻俱是不差,可独是这双眼睛差了岂止千里。奴才瞅了瞅,小姐这双眼睛生得可是极似太皇太后的!”
  那粉面奴才自以为把话说得十分圆妥,便邀功似的朝少年皇帝看了去。可不提眼睛也罢,一提眼睛,杞昭丝毫不觉这双好看紧了的眼睛与皇祖母那双浑浊难睁的眼眸有何相似之处,反倒令他生生瞧出另一人来。旁人愈是有意要将俩人掇得近些,杞昭就愈感心头跟生了些参差石牙般,每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每一声弦外有音的试探都扎得他好不舒坦。于是方才转寰得好看些了的脸色更显阴霾,口气生硬地说道:“若皇祖母没有别它训示,朕还要去御书房读书。”
  “读书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功夫,”温太后潦草一挥手,即驳了孙儿的托故推辞,“皇上倒不如陪着衿儿,偷闲一赏这奇花异木竞艳园囿,也好过总和那秦家小子没头没尾地瞎闹!”
  龙袍少年得言而出,两手背后身骨挺直,便与宰辅千金姗姗并行。一路上只顾赏看皇宫大院中的峻木细腰,湖光清澹,也不与身旁的美人答话。见得几个年轻宫女在亭榭里打闹玩耍,杞昭忽而嘴角斜挑地笑将起来,“区区一个宰辅之女,游园赏花竟要天子作陪,你这面上风光当真不小,”说着便十指相曲,凭空比画出一个圆弧,挑眉道,“赛个大银盆。”
  这话听着如何也不像褒赞,温子衿微一蹙眉,还来不及反驳便又听对方说,“朕记得你以前来过宫里,那时胖得像截成段子的藕,难看得紧。”
  上一回入宫不过是个六岁女娃。一个六岁女娃被同龄伙伴嘲笑肥胖的记忆如同皮肉的磨损蹭擦,已随隙中白驹长成了不痛不痒的趼子,怎料如今蓦地又被旧事重提,旧疤重揭。两朵彤云须臾飞上面颊,早是楚腰秀骨的温子衿登时羞臊不已。
  “不过时移势迁,人也不会一成不变。”杞昭假意没有瞧见身旁之人的不自在,又掉头悠然说道,“何况这澄碧云水两相傍,放眼顾瞻尽是花草娉婷,愈加衬得眼前的美人如摹似画,令人陶然心醉得很了。”
  好比一把烈火后紧随一捧清泉,温子衿先羞后喜,将唇边梨涡抿得更深,方才娇怯道,“皇上莫要玩笑,何来‘美人如画’?”
  杞昭不浓不淡瞥了她一眼,忽而凑头过去贴近她的面颊。这般亲昵举动更令温子衿手足无措,耳根烙得滚烫。岂知身旁的俊俏少年稍一抬脸,却将视线投向不远处手捧茶盏袅袅而行的婢子白芍,于她耳畔软声笑起:“你看她,可不是美人如画,遑论颦笑都令人心醉得很呢!”
  这一来二去的戏弄终于惹急了温家大小姐。身为国公独女,极尽他人恩宠,哪里受过这般闲气。瞪起眼儿,温子衿当下反唇相讥道:“你莫不以为是我想进宫来?我才不想进宫,更不想嫁你。你……你白得就似活无常、瘦得面颊子剔不出二两肉,那么难看!”
  “朕是皇帝,你……你竟敢说朕难看?!”龙袍少年也是面色一懔,俩人浑似心无旁骛的稚子就为了“好不好看”一说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半晌,温子衿美目瞠视,咬牙跺脚,堪比凌霄花的红艳小嘴吐出一句狠话:“你的帝位还是我爹爹送你的,若无我爹爹,你这皇帝早没法子做下去了!”
  “你竟敢胡言!”杞昭本欲当场甩袖而去,往前蹬蹬行去两步又掉回头来,怒极反笑,“好了,朕不该逗你的。朕知道这宫里有一处景致极好,这就带你去看看。”
  一挥手撵走了跟随身后的宫人侍卫,即往后宫更深处行去了。温子衿虽伶舌俐齿不饶人,倒也绝非讨厌这少年天子,想着到底不过是二人的拌嘴逗趣,也就随着他,随着那眇眇瑟瑟尚存寒意的风,走亭榭,过廊桥。
  终停在一处花香盘桓摄人、鸣鸟啾啾不倦的地方。
  如盖如篷的乔木较宫中别处更为蓊郁葱茏,辅之几处废宫屹立在侧,莫名显得鬼魅幢幢,撩人心惊不已。那二八少女不由跺着碎步跟紧了身前的龙袍少年,几乎要伸手拽他的衣襟。
  “这深宫大院可不比你的国公府,尽是些面谀背毁的宵小环伺左右,叫人防不胜防。”少年天子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神色对紧挨身侧的少女说,“莫说人难防,鬼亦难防。宫里的女鬼大多枉死于后宫争夺,因是最见不得比自己漂亮的女人,瞧你这身绮缟锦绣、彩饰缛丽,怕是早被哪个吐舌呲牙的白面女鬼盯了上。你可知道,父皇驾崩时为其殉葬的妃子不下百人,甚至连为父皇诞育了四位皇子、荣极一时的萧贵妃都未能幸免。”眼梢微扬,嘴角勾起一个煞是温和好看的笑来,“她们,就埋于你现在踩踏的地方。”
  听到这里的温子衿慌张挪开莲足,未走两步,已是吓得花容失色。
  虽有故意唬吓她的心思在,可这些话也全非是少年天子的危言耸听。
  尚在大丧之期,杞晗已以佋王的身份迁居合卺宫,而杞昭还未告天加冕。
  数十圆领褐衫的宫人各自手托一只红木圆盘,上置一壶鸩酒,一条白绫,敲响了那些紧紧阖着的死气沉沉的雕花朱门。
  中宫无主,以贵妃之位最为尊贵。也不知是哪宫的妃子向她提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或许可以获准待发清修。萧贵妃意识到这是一个最为愚蠢不过的法子,却也是鱼死网破下唯一可以一试的法子。于是不愿为肃宗殉葬的二十余个妃子竟串通一气逃入废宫,以玉簪作为唯一的武器,连同扯发、撕咬,将前来行刑的宫人打得落花流水,狼狈鼠窜。
  二十余美貌妇人平素里为了后宫争宠没少权谋腥膻、杀伐果断,而今却手挽着手形同知己姐妹,各自紧握一根发簪,彼此拭泪鼓励。化窈窕作态为草莽刚烈,浑如那些遍迹于街巷阡陌、终日蓬居蔬食的青裙缟袂,这般大异于往常、视死如归的模样端的就有那么些令人发笑了。
  可在场的宫人无一敢笑。
  萧贵妃体态丰腴妩媚,容色端庄秀丽,虽两鬓散乱、脂粉未施,面上却有慷慨赴死的悲愤之色,更令人不敢亵近。隔着一扇燕子旋绕不离的红窗,她横眉竖目,厉声质问前来行刑的老太监马奴,“我爹爹与大哥为大周驻城守边遍体金疮,二哥三度出使漠北,高风亮节不辱国威。贱妾萧氏虽僭居贵妃之位,自问侍上处下皆恭谨自谦,从未争宠见妒于宫闱。萧氏一门义胆忠肝,不求荣华显赫,只求不负圣上隆恩,凭什么要我殉葬?!”
  “既是国公的意思,奴才实在……实在没有法子……但求娘娘成全……”平日里深受贵妃恩惠的马奴两鬓皆白,横纹密布苍老面颊,抬袖几番,却怎么也揾不尽老眼中的泪水。
  那些行刑宫人听闻萧贵妃的声声厉斥,如何还敢逼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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