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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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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峤出身梨园,自然没少受得师傅管教,尝遍皮肉之苦。可这断骨之疼委实难忍,几若当场夺去他的性命。这本面貌俊雅的男儿疼得霎然面孔扭曲,脸色青白——挣扎抬眸之际,忽而望见了高悬帐内的一幅美人图。微微眯眼寻思良久,又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循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察可古不解问道:“你笑什么?”唐峤道:“敢问……敢问汗王……壁上的美人可是王后?”听人提及妻子,这铁面英武的羌族汉子竟是满目似水柔情,道:“正是我察可古的妻子,漠北的王后。”唐峤又艰难作了个笑道:“王后果如传言般美貌无双,与汗王匹配得很!我汉人常言‘温柔乡正是英雄冢’……若能得此女子,哪个还稀罕去做皇帝!”
  察可古傲然仰首,扬声道:“我羌人向来如此,最美丽的女人自然要配最勇敢的英雄!”
  “确是唐某所求非人,看错了汗王……汗王得到了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不假……”唐峤强将身子自地上支起,摇头掷出一声冷笑:“可惜汗王欺世盗名,却非天下最勇猛的英雄!”
  察可古大动雷霆之怒,俄而又方声大笑:“你莫巧言相激!我若是这般易为人激之人,便也不会突起于部族,一掌漠北!”
  额前汗下如雨,滴滴淌落,唐峤费力摇了摇首问:“敢问汗王……王后是否时常对着这画像枯坐出神,眉眼怏怏,若有所思……问她却也不答?”
  “你……你如何知道!”一言泄尽天机,惊得察可古腾身而起。他扑身上前抓住伏地男子的肩膀,连连晃动其身道,“你若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定将你的双足也一并剁去!”
  肩骨浑似要被对方的手劲拆裂,唐峤倒仍一眼不眨地盯视着咫尺相近的一双犀利鹰眸,满面含笑道:“只因唐某有幸识得这作画之人,更知道画中的女子并非王后……”
  漠北汗王至今记得,自己是如何一眼就为这女子的粉颊鬓影所震慑,如何甘愿为她舍弃宏图与汉人修好,如何不再以张弓搭箭、戎马倥偬为兴味,反倒乐于描眉弄曲的闺房之趣。
  可那个美人终日悒悒不乐,她那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睛总是这般迷离凄楚,盈盈含泪,不曾有一刻向自己投来热切的目光。他本当她是背井离乡故而悲戚,特地免她遵循羌人礼节,为她寻来一众汉人侍婢作伴,甚至在这荒蛮之地造了一处曲桥流水的庭院以慰藉她的相思,然而这一腔深情浮出却始终未能博得红颜一笑。
  边地夜来得早,察可古叩开小楼朱门之时,长空浸墨,黑得便连一粒星子也寻不着。
  虽换作了羌族女子的衣裳发饰,小楼中的美人仍不掩半分汉家女子的温婉清丽。她眼帘低垂,枯坐灯前,以手轻摩微隆的腹部,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全无半分将为人母的喜悦。听见来人声响,这才恹恹抬起了眼眸,道,“苑雅见过大汗。”
  “我今儿个是拿这画来还你的!”抬手挥退了楼内的侍女,察可古将手中的画轴抛掷于案上,朗声笑道,“前些日子死乞白赖问你要了去,哪知方才悬于帐内,便如何也收不回我的魂来。终日只沉湎于凝神望它,倒误了正事。”
  女子轻启朱唇,微微笑道,“倒是苑雅的不是了。”
  察可古趋近妻子身旁,柔声问道:“瞧你心神这般恍惚,方才在想什么?”
  苑雅将画轴铺展眼前,凝着一双妙目便再未挪去视线,仅是心不在焉地说:“自是在想而今羌汉战事告歇,子民和乐形同一家,实是大汗英明。”
  “哪儿有人如你这般,总瞧着自己的画像出神,”察可古又是一笑,近前道,“我倒从未问你,这画你自何处得来?”
  “是……是苑雅入漠北之前适逢一个以字画为生的书生,见他人虽潦倒,画技却是不俗,故而让他为苑雅画作下一幅……”
  美人的支吾遮掩哪里逃得过他一双鹰隼似的锐利眼睛,察可古再难掩心中妒火,冷声笑出:“难道,那个温姓的书生也给一位名为唐乔的女子作了同样一幅画?”
  “大汗……大汗这是哪里听来得闲言碎语?”一闻“唐乔”二字,苑雅当即错愕色变,纤纤玉手兀自颤栗道,“哪有什么‘温姓的书生’,哪有什么‘同样一幅画’?!”
  “我模糊记得,当年汉家小皇帝曾送来一个和亲女子。那女子尽受凌''辱而死,口中念念的,似也是个‘温’字……难道说,她临死不忘之人,与你日思夜惦之人,本就是一个人?!”狠命摁住妻子肩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目眶一如眦裂,灼烧成骇人血色,“他真有这般好吗?好得你不念我一心待你的恩情,偏偏就不能忘他?!”
  见她垂泪不语,察可古怒吼一声,夺过画轴来即要将它撕毁。
  “贱婢如今只敬重大汗一人,绝不敢再存妄念!”苑雅赶忙伸手去夺,演漾于眸中的泪水潸然而下,终是不管不顾地哭喊道,“这轴画是贱婢自家乡带来的唯一一物,求大汗为贱婢留个念想!”
  察可古且怒且悲,无可奈何地喟然长叹:原来这个美人,也不是木头。
  一把将女子推于地上,朝着她的头颅便掣剑劈下——却在这绝色美人即将香消玉殒之际,又生生扼住剑锋。
  大步走往帐外,未及离开却又回眸,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道:“我察可古今日指天为誓,我要让我的女人瞧见,我是如何亲手将她的‘温郎’斩落马下,我是如何十倍百倍强胜于他!”
  


☆、92、了却当年寂寞心(上)

  自杞晗重又被囚合卺宫,少年天子倒也不悖昔日对萧贵妃的誓言,知他身染脏疾,还命宫中太医前往医治,却唯独不准阮辰嗣前去探望。
  许是因由自己难与情人团圆,便也不准他人如愿。
  正值斜阳薄幕,天气新晴。杞晗伏于窗前,恍惚望着袅袅长风中颤战残败的桃枝。院子内已不剩一只鸟儿与其相伴,整个合卺宫便似万只鸟雀同时绝口合喙,那极教人发慎的幽静气氛抑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倏尔自远处传来阵阵鼓乐之声,起初只是杳杳可闻,随后竟如焚原之火愈演愈烈,穿画檐,透窗纱,直抵了他的耳畔。
  “什么声音?”本还恹恹无神的杞晗一刹闻声惊起,对在一旁吃枣的一个老宫女道,“这是什么声音?宫里好久没有这般喜闹,这是哪儿来的声音?”
  这佋王爷原可算是人间难求的美人,可自染了脏病之后,那张莹白似缎的俏脸便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疤痕,活似用那烧得通红的铁钎子在脸颊子上捅出了好些窟窿眼。若说原来那副漂亮容貌倒还惹人怜爱些许,而今这般披头撒发的疯癫模样便委实惹人生厌得很了。老宫女冷冷睃其一眼,也不欲与之答话了,只自顾自地继续吃着枣儿道:“小皇子满月之日恰值战局最乱之时,故而宫里宫外一切从简。而今天下渐至太平,皇上今儿个因了小皇子的由头宴请群臣,自然是这般闹腾的。”
  “皇子满月……满月……”愣愣自语半晌,他蓦地腾身而起,扑上前抓住那老宫女的胳膊道,“是不是温商尧回京了?是不是皇帝把他的情人给找回来了?”被这瘦弱王爷晃得头晕目眩,抓得两臂生疼,那宫女扬手一挣就将他推倒在地,更拉下一张驴长的脸来怒骂道,“奴才怜你可悯,方才唤你一声‘王爷’!你从来不过是条寄人篱下的贱狗,莫以为自己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了!”
  “好不公平……好不公平……”杞晗神色怔惘地跌坐在地,忽又胡乱抬手抓扯头发,于狂哭癫笑之中喃喃重复的,却也只是这一声,“好不公平……”
  那老宫女瞧他这般低丑模样,更觉嫌见不过,当下提着已经发了黑的粉色裾子走上前,对那跌坐地上的男儿当头就是一口唾沫。一张垮塌塌的老脸涨得半白半红,还不住尖声尖气地骂咧道:“奴才真是祖宗不佑,才摊上你这么个主子!莫说半点油水捞不着,还尽胡言疯语地耍泼赖,也不怕隔墙有耳,连奴才一并随你遭了大祸!”
  方要再啐一口,突然听见外头响起了一个尖细拖长的人声:皇上驾到——
  一撩袍角跨过门槛,大步而来的少年黄袍金冠,玉带皮靴,面容俊俏又不减半分威严,实是比酷暑烈阳还耀得人睁不开眼目。
  “奴……奴才……奴才……”那老宫女何曾见过龙颜,刚一张嘴就已吓得面色如土,连滚带爬地跌在地上。杞昭低头瞥视了她一眼,料这奴才是狗眼看人低,欺到了主子头上,于是冷声吩咐随于身后的晋汝:“将这大不敬的奴才拖下去治罪,重打五十大板。”
  那老宫女被两个宫人拖拽而去,不一会儿院子内便响起了杖刑之声,夹杂着嚎哭求饶之声。
  少年天子又将视线移于地上那个眼眸不瞬、动亦不动的男子,笑出一声道:“朕知道七哥平素里嗜好一个逗鸟弄雀,便命人为七哥捎带了几只,也好伴你于这孤寂的宫里逗逗闷子。可为何朕今日来你宫里一瞧,却是一只鸟儿也未瞧见?”
  杞晗自己拨开了遮挡于眼前的一头乱发,曝出一张缀着好些丑陋疤痕的脸来,仰脸朝皇帝痴痴一笑:“罪臣把陛下赏赐的那些鸟儿都掐死了。”杞昭亦被那张容颜俱损的脸骇得不浅,愣了好一愣才又问:“七哥为何要掐死它们?”杞晗肩膀一耸,又痴笑道:“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岂不痛快。”
  “朕知道七哥宁求一死也不愿困囚于此,可朕却并不想杀你。一来是念在萧贵妃曾经待朕不薄,二来也是顾念与七哥自小相伴的手足之情,朕至今犹记那声‘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虽是追思过往,可那双尾梢斜飞的凌厉眼眸却分毫未遣杀意,少年天子忽而俯头凑向地上男子,冷冷起了个笑道,“你既怪朕囚你一生,何不自行了断?”
  杞晗又以个妖娆姿态捋了捋颊边的乱发,竟似忘却自己此刻命在旦夕,只昂起脸来从容不迫地笑答,“温商尧还未咽气,罪臣如何敢死?”
  “你好大的胆子!”少年天子本还满面讥讽笑容,一听此言当即勃然色变,怒叱道:“你愿苟延残喘活于世间也好!朕倒要你瞧瞧,你这帝位由朕得来,到底配是不配!”
  自温商尧回京之后,少年天子恐他重回温府触景伤情,遂让他暂居赐于范炎青的将军府。虽说废去爵位的晋国公极少露面人前,然京中官员也俱已知其归来,不明就里者大多不解皇帝为何出尔反尔先罚后赦,又见他往那将军府跑得实是勤勉,更觉个中蹊跷。
  一时论议纷起,唯独杞昭对此全不以为然,还自觉一个帝王的分寸已掌握得颇为合度。偶或传召温商尧入宫议政赏戏,大多时间则躬身出宫相伴。
  夜色徐徐沉降,便似铺天盖地蒙下一块漆黑油幕,便似将那绵邈长空与世人拉得近些。
  所谓公平,兴许就是这人世间纵有难言难遣的千般苦楚,但凡黄粱将至,总还是人人皆可求一枕完满。
  知温商尧回京,施淳有意请辞首辅之位,遂与阮辰嗣一同前去拜见。
  “这人一旦闲散惯了,再要拧紧就难了。温某埋迹深山数月,不持政务,不问战事,每日不过调笔拨弦,当真自在。”挥手示意跪于身前的男子起身,温商尧摇头笑道,“施大人乃治世能臣,而今既与陛下盐梅相成,温某理当让贤。”
  施淳立于堂屋中央,仍面有忧色地朝座上男子道:“当初陛下忽喜忽怒,骤笑骤哭,时仁明若唐宗汉武,时暴虐如秦皇隋帝,实我等臣子忧心又不敢言……而后国公不在京中,虽说陛下减寝少食,终日悒悒不乐,倒也勤于理政,俨然不同昨日……”
  他自知不该妄议君主,便不敢再言。只听温商尧轻咳数声,又摇了摇头道,“我当日匆忙离京,既是因由陛下,也是因由羽徵……我怕自己狠不下心,无法睁睁坐视他中计入瓮,因我而被擒……”掉头看向另一侧的清俊男子,“阮大人,你不谙说谎,可否直言相告?羽徵他……”
  无论如何装作心坚如磐,这手足之情总是做不了戏的。
  阮辰嗣犹豫一晌,终是接口道:“陛下那夜并未将大将军处死,只任他去了……”
  先感气窒般地瞋眸一怔,温商尧继而失神自语:“他自幼不曾受苦,而今四肢俱断,流落天涯……”
  阮辰嗣唯恐其为弟弟伤心,故而刻意隐瞒细节不言,岂料却为其一语道破,当即失色问道:“国公如何知道大将军手足俱断?”
  温商尧还未答话,忽觉一股阴冷气息疾撞向肺腑,一口鲜血便溢出了唇角。
  自一只比一掌短些的瓷瓶中倒出两粒赤皮丹药,也不令人取茶奉水,干干吞咽了下。拭去唇角血迹,他闭眸轻喘,脸唇俱已化为煞白,更与死人无异。待好一晌缓过了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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