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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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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层层秀裙,身姿仍纤薄若檀栾修竹;粉黛不施,面庞却昳丽若琼池仙子,四目交汇不过一瞬,她又将目光移往别处。
  他如何会没有听懂自己又一次踏上征途前,她眸中蓄泪的哀婉之言——你若败了,我怕,怕你一去不还,徒留我泪洒斑竹;可你若胜了,我更怕,怕你愈受器用,从今往后又是旦暮不可相见。
  朝凭阑,暮凭阑,千里征鞍谁与弹?相思又一年。
  长安百姓的雀动不已惹得肃宗面露愠色,直问左右,那人是谁?那人莫不是温商尧?他不该在军营中么,如何擅离职守现身于此地?
  “恭送皇上、娘娘回宫!”随着老太监马奴的一声尖细喉啭响彻十衢九陌,响彻金阙碧甍,温羽徵看见哥哥黯然生出一笑,一口血噀出,便坠下了马。
  肃宗本欲因其擅离军营而责其脊杖之刑,但忽而生起一念,又将尚未伤愈的温商尧传入了宫中。
  与一众宠妃同坐殿上,搂着新妃唐乔的肃宗一见进殿之人便笑道,“朕方才再和几位爱妃说这边地战火是何等凶烈,可这些娇滴滴的美人儿偏说想不出是何模样。你来替朕说个明白!”一侧头,往唐乔的樱唇上狠嘬一口,又指着温商尧道,“你若能将朕的爱妃们都说了明白,朕就既往不咎,赦你擅离职守之罪!”
  许是早已心如死灰而不惧触怒龙颜,他抬起疲惫泛红的眼睛,望了望天子身侧的那个女人,随即一言不发地掉过身去,将内外袍衣一并脱下收于腰际——似为刀劈,为斧砍,背脊之上满布如枝杈一般错乱纵横的伤痕。
  举座的妃嫔皆为这一身刀伤骇得花容失色,惊呼出声。
  擅离职守的温商尧终因此而免于责罚。
  然而,怕是无人知晓,那原不该也不会为敌将射中的一箭伤及心肺,从此世间便再无“敌众我寡砥柱中流”的温将军,也再无“调笔拨弦当筵度曲”的温郎君,只有一个便是三伏天里也要披着大氅御风的病秧子。
  又是一声轻咳。
  门生递来的文章委实做得漂亮,温商尧心中激赏,浑然不觉时间推移。待绢灯的火光略显黯淡,放下手中册本,起身轻推窗棂,却发现弟弟仍跪于屋外。已近两个时辰。
  一双深长眼眸翳在窗棂投下的阴影之中,也瞧不出个喜怒来。屋中男子缓缓走向门外,瘦削面孔于月光笼映下现出一丝淡淡倦意。谁能想到这个朝堂之上一言九鼎举重若轻的首辅大人,眉眼之间尽是一派“抚琴抱樽”的潇散淡漫。听他对跪地之人淡然道,“我没让你跪着。”
  温羽徵微微仰起头,身子依然挺得笔直,板着脸孔道:“弟弟自知有错,不敢不跪。”
  “这倒奇了。”温商尧微露一笑,“这塑金身、筑庙宇、观音阎罗一概见之避让的大将军也会甘愿认错,岂非自煞威风?”
  “塑金身、筑庙宇固然骄逸,”挑起入鬓剑眉,一双素来花哨轻佻的眼眸此刻似电似光,似戈似戟,听跪地之人扬声辩道,“却是我于‘羌寇攻城剽邑’中戎马倥偬、万死一生换来的,何错之有?”
  温商尧垂眸看了弟弟一眼,轻咳一声,“你既认为自己无错,又为何跪在这里?”
  “不,弟弟有错。”俊美郎君仰起脸,直视兄长眼眸,“纵容一群鼠辈宵小向大哥动手,实乃错无可赦。羽徵甘愿受罚!”
  “你若自甘受罚,我也不好再行相劝。”那薄而无色的唇微微扯出一丝谑意,“只是为兄病骨甚乏,如何也不便作陪了。”言罢,即向卧房走去。
  见得兄长面色语气都转得缓和一些,温羽徵想着不如趁着酒劲豁开了去,遂大声道:“大哥,不能还政!”
  温商尧驻下脚步,掉头笑曰:“昔日天子年幼,虽说龙袍帝冕负于身首,到底不过是个憷见生人的孩子。我便受了先帝的股肱之托,略尽辅佐之力。而今陛下大婚在即,朝堂上下黾勉同心,如何还有不还的道理?”
  “哼!大哥眼里那个‘憷见生人的孩子’如今可视我等为骨中芒刺,几欲除之而后快!”温羽徵一声冷笑,索性将藏于心头多日的话一并倒出,“大哥进位十年间席不暇暖,方才将这帑藏匮乏、外忧内患的大周王朝拨入正途。然而自古‘君弱臣强’便是大忌,纵是贤如汉之萧何,到头来也需自污以释君疑,更不必提明之文忠最后落得个举家流配的下场。想来大哥一旦还政,待小皇帝羽翼渐丰,定会先收兵权,继而肃清温氏一门。”
  白璧双颊犹带嫣然醉色,说出口的话倒是字字认真。见得兄长面色沉凉似也在思索,又道,“秦允是秦开的堂兄,又是秦时如的独子,而秦时如那个老匹夫自恃功高,屡屡堂上进言要求大哥还政,足见其心所向。这空缺的兵部尚书一职,因是如何也不能由秦允替了。那马开元——”
  “这番话虽存私心,却也有些道理。”温商尧笑着断了弟弟的话,反问道,“我以陛下大婚为由将各地的藩王召入京里,你可知为什么?”
  “藩王徙封外地,各自蓄财养兵,谋变之心已昭然若揭。其中尤以淮王简弈为首。”
  “简弈骄狂外露,城府不深,并非成大事之人。”温商尧摇了摇头,笑道,“你再想想。”
  “若说藩王之中城府深沉的,恐怕还是浚王简寿……可他为人谦和,素有贤名,并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见兄长仍是摇头微笑,温羽徵顿了顿,蹙眉道,“大哥召藩王入京,莫不是想‘请君入瓮’,将那简寿拘扣在京里?”
  “我要你暗自调兵驻于郊外,一旦简寿入京,便得谨守门户,不任他出逃。”瘦削面孔微微浮起一笑,温商尧道,“你若将此事安排好了,兵部尚书一事我自有安排。”
  “这瓮中捉鳖的小事,大哥尽管放心。”温羽徵闻言起身,动了动筋骨,撇了撇嘴,“跪了半夜,浑身都疼。”
  还未离去,又听得一声唤,“羽徵。”
  掉回头来,听兄长问道:“我亦有一方几经名家之手的古砚,但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竟能劳你这般费心?”
  “这……”温羽徵稍作一想,只觉不便说出杞晗的名字,便故作轻松道,“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友人。”
  “你口中这位‘不值一提的友人’可是红帩阁里的邬小翎?”温商尧看出弟弟不过是顺势点头,那双深长眼眸又浮起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待你清醒时分,来取便是了。”
  


☆、10、醉来却不带花归(下)

  虽说只要杞昭上甘棠殿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温子衿便能遇上他,可少年天子总刻意摆出一张毫不见笑的冷漠面孔,不免使她气闷心寒。说来此二人到底孩子心性,旁人越使劲撺掇,反倒越南辕北辙让他们不喜欢彼此。温子衿对着终日里舞袖动裾和设磬张筝的宫廷生活无所事事之余,方才想起这后宫之中除了那些只会谄媚卖好的宫人宫婢,还有一个杞晗。
  阮辰嗣入宫替温太后切脉问诊之后,未及离去,忽见一个鬼祟模样的小太监慌慌忙忙跑出了甘棠殿,抬着袖子遮掩脸孔,埋首与他擦身而过。眉心微蹙,扬声将其唤下,还未再行审问,却见那个小太监竖起葱白似的手指比划摇摆一番,一抬脸道,“阮大人莫声张,我是子衿啊。”
  与一双美丽眼眸对视瞬间,眼前蓦然一亮,倒似见得那初升霞光跃过了山岔河湄。因为一直去温府替温商尧问诊送药,与温子衿也是极熟的。阮辰嗣的清俊面孔带起一笑,“本以为他日再见小姐,定然要伏地拜称一声‘皇后娘娘’,岂料今日却让我碰见这么个模样俏丽的小公公来。”
  这句玩笑话丝毫没有让温子衿开颜,一对俏丽眉峰微微蹙起说:“不瞒阮大人,子衿这是要去合卺宫。”岂料对方一听当即肃穆神色道:“你一个大姑娘家总往一个男子的居所去跑,岂非要惹人闲话。皇宫大院人多口杂,还望小姐慎重,万不可辱没了国公的名声!”
  “他自己不知体统与身份,与入府的男娼厮混不清,反倒觉得我辱了温府的脸面?”那小巧而白皙的面颊因得既羞且怒倏尔腾起两朵红霞,仿似一柄缀了桃花的纨扇。突然又眼神黯淡,叹口气道,“我想不明白,为何甘棠殿里有的,合卺宫里一样没有?那日我迷路于宫中,恰巧见了晗哥哥。我便问他,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他说寝用的物什一概不缺,倒是想看一看那些市井玩意儿。我便让马公公弄来这个泥人儿,好送去给他。”
  听得这话,阮辰嗣不由得心中一阵痹痛,却仍不顾眼前央缠,如何不肯带她去见杞晗。温子衿固然娇憨任性,也知道这后宫里向来是流言蜚语无处着脚。这才想到要乔扮模样,好掩人耳目偷溜去合卺宫。如今教人撞了破,自然不好再行勉强,赌气似的将那泥人往他手中一塞,撅着个小嘴,掉头去了。
  尚未回得殿内,却又暗自叹惋出声,声音极小却也教身后之人听了见:想来母亲也是这般隐忍求全,方致一生不快,她说,为什么非要嫁给皇上呢,为什么不能嫁给佋王?缘何我这宰辅千金还不如那养蚕缫丝的贫家女子,实是太过不公。
  这话听得阮辰嗣心头大惊,几乎狼狈而逃。
  待别过了温子衿,转身没入一片密林之中。分明很好的日光透过枝杈反倒显得姌嫋纤薄,随着他的步伐林间漫起一阵微风,和着一声声鹂鸣燕啾,萦耳不绝。阮辰嗣突然发现,这条走得极是熟稔的路,竟是杞晗与外界的唯一联系。
  温太后年事渐高之后醉心于求丹问药,对这个体弱多病的皇孙早已不管不问。好在佋王倒也不愿引人注目,偶尔遇上些大日子被惦想起来召唤前往,也定是称病推谢。
  身体有恙固然不假,可唯恐锋芒毕露招至杀身之祸,方为真心。
  埋首慢慢踱着步子,他的思绪似一泓浅水,冲涤着怎么也忘不去的迢迢往事。再抬眼时,已看见一轮渐沉的赭红色的太阳,照映着荒索孤宫。
  桃花开始谢了。不时飘洒而下几片似粉似白的花瓣,犹如美人落下的胭脂泪。
  阮辰嗣立于门口,掩尽自己的悲戚情绪,换上一副轻快的口吻对那桃花树下垂眸读书的人说,“佋王爷独坐深宫竟也这般招人惦念,实是要叫天下男子汗颜不及。瞧,”扬了扬手中的泥人,又是一笑道,“这是温小姐千叮万嘱让我定要给你捎来的。”
  “小王倒不以为然。”杞晗抬起一双淡色眼眸,也回应来人一笑,“阮大人这般颀长飘逸,风神俊秀,也不知多少女儿家旦暮相思,直想教那大红花轿抬进阮府。”顿了顿,复又垂下长密眼睫,“可惜大人耿直堪比字禽,愚夯更胜尾生,殊不知‘花开堪折直须折’,实是不解风情、不知诎信得很呐!”
  “佋王爷若来了性子,一张口便似那鸟雀作势鹐架,”入得门来,颇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近他身旁坐下,“我说不过你。”
  凑得近了,才发现他在研读《妙法莲华经》其中一卷。
  阮辰嗣不免诧异道:“这经书你读了千遍有余早已烂熟于心,如何还嫌不够?”杞晗微一笑曰:“也是我入居合卺宫之时国公亲手赠予的,实当每日虔心默诵一遍。”
  明白对温商尧的慑畏似一道重枷挎于其身,不禁又是一声叹息:“昔日皇上年幼尚未亲政,宫中也无女眷,国公算是破了先祖之例让你长居合卺宫中。皇上大婚之后如何也不便再你留于宫里,待你离宫之日,我便带你历遍山川,从此隐于桑榆之间,再不回这是非之地……”
  “这话你也说了千遍有余,如何还嫌不够?”抬眸直直逼视对方,声音细柔倒也不似嗔怪,“你这人总是这般菩萨心肠,不信世态炎凉人心险恶,纵是修罗恶鬼也能让你瞧出千般好处,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我若是国公,定然会想佋王住在宫里倒还好些,若在宫外,保不齐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萧氏亦是大族,虽说这些年被贬罚得厉害,到底叶茂枝繁难以一夕之间翦除干净。想我母妃本为后宫之主,又诞育了四位皇子,为何国公却要迫她殉葬?”稍一低头愣神,若那飘萍浮藻的一潭死水忽起波澜,唇边生生展了个笑说,“你我不常相见,原不该耗费时辰说这些没意思的。”
  他曾借着医诊之便,旁敲侧击地问过,国公打算如何处置佋王?他没有等来回答,温商尧那张英俊而憔悴的面孔被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笼了起来,宛如风雪弥天,令人心悸而又难以琢磨。待天子成年亲政,会否放佋王离宫?这个念头自二人相逢于这座遍植桃花的合卺宫起,便旦暮萦绕心间。
  可距离这一天越近,反倒越是如焚如冻,惊忧不已。
  “杞晗。”看着那双清皎眼眸之中尽是一片水色朦胧,阮辰嗣好一阵慨然心酸,一番欲言又止,道,“你若心头怕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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