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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伍叁
雪冷冰滑,唐军行了整整一日才到了屯兵地肥乡。
是夜,李世民便带了人马趟过冰冻河面,悄悄逼近洺水城。远远望见罗士信的头颅果然还在城门上,挑竿正是罗士信的镔铁霸王枪,数日风雪下来,已看不出原来面目。
李世民愈是暴怒,愈发少言寡语,又带了人马四处巡视一圈,发现洺水城防布置得滴水不漏,知是青城子手笔。各处谙熟于胸后,便回了驻扎处,与众将戮力建制南北大营,巩固营防,深挖战壕,不到一月,南北大营均已初步建成,李世民与罗艺二人分管肥乡、赵州两地军营,成相互拱卫之势。
然而唐军坚壁清野,团团围住汉东军时,刘黑闼也不是吃素的,他日日派人隔岸叫嚣挑衅,言辞激烈狂妄,唐军只等洺水冰化,咬死了坚壁不出。
其间,诸将之中王君廓对刘黑闼最是恨之入骨,好些次按捺不住提了刀便要奔出大营,都叫尉迟敬德与秦琼死死按住,而虽说如此,尉迟敬德自己也是个过年的爆竹,一点就炸,幸而长安来的运粮将军是李绩,此番一同留在军中,他曾落败在刘黑闼手中,对刘黑闼颇有些了解,帮着秦琼一道儿将那两人扣在了大帐中才免于闹出事故。
此外,汉东军运粮之道也颇为隐秘,唐军派出好几拨斥候,报回来也只大略探得汉东军的两道有二,一为陆路,一为水路。陆路从洺水城后走,有重兵把守,而水路一线由于此时已出了九,洺水河并周围数道支流水流湍急,运行颇便捷,汉东军时时变换水道,更拿捏不住规律。
而李世民下定了决心定要叫刘黑闼好看,眼下反倒不急起来。日日操演巡视,分析军报,气度越发镇定,兵卒调动分外有度。
这日过午,新派出的斥候回转,向李世民回报道:“属下该死,仍未能探得汉东军粮道具体所在。但属下在潜入汉东军周围时,听见杀猪宰羊之声,听周围人声,似是汉东军中要办甚么庆典。”
李世民闻言眼前一亮,还未开口,颜子睿已叫姜由招来玄甲军中擅伪装者十人部,李世民对这些人道:“你们即刻动身,去汉东军中刺探,定要查出到底有何异动。”
那十人去后,李世民笑对颜子睿道:“相时越发有军师的架势了。”
颜子睿查看着地图头也不回道:“殿下谬赞,只要不是狗头军事便成。”
李世民大笑道:“这可说不准啦!”
颜子睿淡淡笑过,指着地图道:“殿下,洺水城在这里,后靠冀州,从冀州运粮最是便捷轻省。”他边说,手指边在地图上一一指过,“我军的斥候在最通达的大路上守候多日而不见人影,那除却大路,便只有这两条可运粮草。南向的这条道两山相望,中间一线天,若在陡坡上设置伏兵,过路车马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便只剩这条。”
李世民顺着他手看过去:“这条路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这条路据王君廓与李绩说,山路崎岖、险嶂层叠,半道上还有一座断山横拦,只留下匹马侧身的间距,进出攻守都难得很。纵然以你师父之智谋,人力毕竟有限,这数万人马的几十日的粮饷难道凭空飞过去?”
颜子睿拧眉想了一刻道:“我也想了好些日子,并不十分通彻,只觉得那断山中说不定有玄机。且除却这条路还有些像样,其他的路更不消说了。”
李世民点头道:“有理。那这水路相时如何看待?”
颜子睿道:“殿下昨日不还和我说,洺水河支流众多,我们寻他踪迹还不如让他们引我们过去吗,这么快就忘了?”
李世民摸摸鼻子道:“我一心把功劳让给你,你却半分不领情。”
颜子睿坐下自斟茶水,抿了一口道:“我要功劳作甚。只要殿下记得我这些个事项,便别无他求。左右我做定了殿下亲随,功劳又不能当饭吃。”
李世民拿过茶壶道:“这是我沏来提神的浓茶,你也浑喝。”说着让姜由煮了一锅新茶。
颜子睿道:“殿下有闲计较茶水,不趁着当儿请各位将军来吗?一会儿线报来了再部署,只怕误事。”
李世民道:“你看地图想对策时,当我遛鸟看花呢?军令早传下去了。”说罢又指着地图道,“相时,你猜汉东军水陆粮道会走哪条支流?”
颜子睿看着地图道:“我若是刘黑闼,不管走哪条河都有被伏击之虞,还不如每条河都走。”
李世民笑着接口:“但每条河都走,一来秩序易乱,耗费人力过大。二来运粮船来回换水道也不好周转,引人注目。所以若你是刘黑闼——”
“我就把粮草分流,每次走两三条不同水路,而每条水路都有运粮船,直消运粮时在各自水道开行即可。”颜子睿说罢指着地图道,“而洺水城周最便宜的便是从贝州清河、沧州清池、瀛州河间这三条水路运粮,所以刘黑闼的运粮船必定在这几处河口!”
李世民大笑,顺势把他拉到怀里道:“你是孔明转生不成?哈哈,那我李世民何幸甚之!”
颜子睿挣开了坐到一边,拢了袖管在炭炉便烤暖,默不作声地看着茶汤在薪火上咕噜冒泡,手里拈一根竹钎随意划拉。跃动的薪火投射在他独明的双目中,一色明耀,一色晦凄。
李世民无奈,只能叹气挨着他坐了,侧过脸看着颜子睿道:“相时,你怎么越发像起蛰虫了?”
颜子睿不解地看向他,李世民眼角掠过一丝促狭道:“天越冷你越懒得动弹,连话啊笑啊的都少见,怕不是真到等到二月节,春雷滚过一遭才算重活过来罢?”
颜子睿看着茶汤上氤氲水雾出神道:“昔日喝茶论道,师父说过,万物恒常,阴阳相证。死中有生,生中有死。说到底,生死也无太大分别。当日我听不懂,如今倒算能领会个一二。”
李世民满心不愿听他提这些,却不忍拂逆他兴致,只得顺着他的话茬道:“你们灵妙宫偏重老庄玄学,个中又糅杂禅宗佛理,说出两句话都和卜筮似的,一个字听不懂。你倒也解一解,怎么就生死无差了?”
颜子睿将竹钎在锅沿沥净了水,在缭绕盘旋的水烟中信手勾画几笔,道:“我在病榻之时,少不得想到死字,开始也怕。其实再英雄的人,嘴上说赴死是一回事,真到死状临到眼前又是一回事。”
李世民失笑:“浑说。你不过抗了几日风雪,就这么容易死了,那些带兵打仗的早不死上千百回了?”
颜子睿摇头:“不一样的。在战场上的生死只是一刹那,快得根本不及想。且周围全是刀枪剑戟,一片喊打喊杀,人的血是既热且狂的,人都疯了,哪还在乎甚么生死。”
李世民道:“你接着说。”
颜子睿道:“在床榻上想得便多,人、事、物,世间种种,一轮价想过来,人似也空了。”
李世民苦笑道:“那不成了空壳子?”
颜子睿道:“确实有些像空壳子。但这空壳子还有个心骨。甚么都想过以后,看甚么都不值争抢了,但心底此时便有个声音,它细不可闻地说着一些事。”
李世民奇道:“甚么事?”
颜子睿将下颌枕到膝盖上,声调便拖了几分鼻音:“那些原本以为自己都忘了,或者以为不甚重要的事。譬如在陇州过的一个年,譬如行囊里一条原本成对的发带,譬如叫花鸡就杜康酒。错综复杂,没个章法。”
李世民笑不出来了,捱了一刻,才叹了一声:“只思人,未思乡。”
颜子睿的竹钎不慎从手中滑落,在地上跳了两记,滚到薪火里,慢慢烧着了。
李世民道:“相时,你待你师父,到底是甚么?”
颜子睿怔忪片刻,仰面倒在坐席上,姜由忙抱来一床被子铺在他身下:“颜都尉颜老爷,您好歹也找个暖和地方将就不是!到时候起了病,多少人担着心呐!”
他这亮堂堂的一嗓子,将原本弥散在李、颜二人间莫可名状的一点境况抹了个干净。颜子睿在被褥上舒服地翻过身,趴着道:“不是有你姜大娘前后照应嘛!”
姜由面色一黑,正要发作,斜眼瞥见秦王殿下一张覆了霜的面皮,心里咯噔一下,忙寻个由头知趣地退下了。
李世民手搭在颜子睿脊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过一晌,到底开了口:“相时,你还没回我话。”
颜子睿声音闷闷地从被褥里传来:“回殿下,我已梦了周公了。”
李世民无奈,干脆把颜子睿连被裹了扔到床上,自去大帐,召集诸将坐等斥候消息。
直等到黄昏,人定时分,回转了五人,为首者向李世民报告道:“属下业已探明,高雅贤因手刃罗士信有功,擢升左仆射,刘黑闼今晚为他设宴庆祝。”
尉迟敬德怒道:“狗屁!高老儿分明恨士信在洺漳一战中抢白他,才如此折辱以泄私愤!汉东军一万人马战罗士信两百人,算个屁功!”
李世民眼中闪过狠厉神色,却仍沉住气道:“你们很好,下去记军功罢。”说罢对众人道,“刘黑闼若提了别人我倒要伤脑筋,这高雅贤倚老卖老、骄矜非常,他带兵对我军是好事。今夜借他庆功宴,我们便闹他的措手不及,看他这酒还能否喝得安生!”
王君廓一拍案几道:“格他娘的老棺材死不足惜!殿下,让我带二十人潜进去,好将那厮斩杀当场!”
李世民制止道:“稍安勿躁。”
接着李世民说着对秦琼道:“叔宝,我拨给你的一百蛙人队你可整编完了?”
秦琼道:“回殿下,末将已遵殿下日间吩咐将蛙人队悉数集结完毕,并步卒中腿脚功夫上乘者一百人合编在一处,另有弩机营一百人在后接应。”
李世民点头道:“甚好。尉迟,你那二百人呢?”
尉迟敬德道:“选出来啦,擅排雷者五十人,赶车好手五十人,再加上我原先帐下的一百亲兵,二百人整肃完毕。”
李世民看向王君廓,王君廓不待他发话便道:“末将那一百人马也早准备好了,都是功夫灵活身形精干的,那些物事也已经备齐。只是,殿下这么急的让众家兄弟集结这些人马却是为何?我是大老粗,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世民道:“这事仓促,故而未及告知诸位。且还要防着些汉东军的斥候,这事关乎我军最终成败,故而不得不慎之又慎。”
秦琼道:“殿下为大局计,自有殿下的道理。”
李世民笑道:“不是这么说。下午得的报,确实有些仓促了。”顿了顿,道,“这仓促却也有仓促的好处,我们便打他们个猝不及防!”
正文 伍肆
李世民说得豪放,众将脸上都露出跃跃欲试之色,李世民接着道:“刘黑闼帐下有神机妙算手,将汉东军水陆两线运粮之路藏得密不透风,我军斥候多日查探皆无果,今日却是老天助我等成事!”
王君廓第一个虚席跪地道:“末将愿听殿下差遣!”
众人也纷纷跪倒在地请战。
李世民长笑一声,在座上点将道:“尉迟敬德!”
“末将在!”
“你带齐人马,往洺水城往冀州的路口埋伏着,只要有人在那里奔走,便让飞毛腿紧随其后,探明其人去向——大致是西首那条山道。接着弄清那条道上到底通路藏在哪里,半路上横断的那座山丘里科盟有玄机,须得小心排查,务必将那条道封死!”
“末将遵命!”
“秦琼!”
“末将在!”
“你带人伏在洺水城门外,只要有汉东水军出来,你便尾随其后。汉东军水道估摸不止一处,连接贝州、漳州、瀛州三地水域都或有船只,务必将其一网打尽,毁其船阻其流,分毫无漏!”
“末将领命!”
“王君廓!”
“末将在!”
“你最先出发,率人混进城中。你熟悉门路,务必即刻将洺水城仓悉数烧毁,一粒米也别给刘黑闼留下!”
“末将得令!”
一番简明扼要的军令发下来,众人只觉身上热血沸腾,身上佩戴的宝刀似乎也作激越之声,在刀鞘中撞击出一片渴血响动。
在座唯有李绩未承军令,他为人持重之外还有几分圆滑,此时笑着问李世民道:“末将虽吃了败仗,拖着副待罪之身,一条命倒还拼得,敢问殿下可有差遣?”
李世民笑道:“茂公你这是妄自菲薄了。一战逊尔,连父皇都安抚体恤,哪里来的待罪之说?茂公与刘黑闼交手数度,经验见识比之我等超拔出一筹来,我正要请你与我一同前往刘黑闼处,也不知茂公意下如何?”
李绩忙揖道:“幸得殿下差遣,末将万死不辞。方才末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