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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静饶有兴味地道:“哦?那是我记错了,裴大人对您不住。”他说着侧过脸对孙伏枷道,“这么说来,我也要一同问问孙大人了——”
孙伏枷见他的脸转过来,只觉得对这张脸从未如此又恶又怕,待刘文静轻轻巧巧吐出这句话时,老头儿早已是汗出如浆,登时不假思索地道:“老夫,老夫可从未对张亮用过铁鞭铁挝!”
刘文静紧随不放,厉声问道:“那是谁对张亮用的私刑?!”
孙伏枷不由脱口而出:“是裴大人——”
这话一出,要捂嘴已经为时已晚,刘文静轻笑一声:“有劳孙大人……”说完他过身,正对着李渊道,“陛下,按我朝律例,私刑逼供,坐罪同获,也就是与犯人同罪。律法严明,臣虽微末小官,倒还记得分明。”
他明将李渊一军,此时李渊虽高坐庙堂之上,贵为九五之尊,却被站在底下的刘文静一句话挤兑得无处脱身,此时人证昭昭,满朝文武俱听得分明,但若要治裴寂的罪,李渊心里是无论如何不愿的。
对峙良久,李渊叹道:“此事……再议罢。”
刘文静却上前一步,不依不饶道:“陛下,只怕张亮的半条残命等不及。”
李渊登时拍案道:“刘文静,你莫恣肆妄为!”
刘文静躬身道:“臣不敢,臣不过据实而论。要说恣肆妄为……臣以为,莫过于无视朝廷律法,为一己之欲而私刑人犯,凌驾于朝堂之上。”
李渊气结:“你……你!!!”
刘文静的声音却依旧静如止水,甚而还带了一丝隐约笑意:“不过,臣倒也觉得,裴大人何其无辜。”
李渊的怒气还未等发出,便叫他生生掐断,不由愣道:“你说甚么?”
刘文静笑道:“臣以为,裴大人其实可算作无罪。”
李渊不由向前微微探身道:“哦?此话怎讲?”
刘文静站直了身,问孙伏枷道:“孙大人有公直擅断之名在外,领大理寺卿一职多年,未曾有些微过失,陛下对孙大人也数有嘉誉,对否?”
孙伏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刘大人抬举。”
刘文静道:“此番张亮一案,孙大人可是带了大理寺中精擅办案者躬身亲查?”
孙伏枷道:“不错。”
刘文静接着道:“那么,光鞠审张亮一人便用了多久?”
孙伏枷算了算,道:“除却押解进京当日不算,共有十六日了。”
刘文静道:“那依照各方探查会审,人犯交代,目前来看,张亮可有罪状确凿?”
孙伏枷道:“目前来看……张亮应是清白无罪。”
刘文静拍了拍手,转向李渊躬身行一大礼道:“臣恭贺陛下。”
李渊不明其意,道:“所贺为何?”
刘文静直起身,嘴角噙一抹凉薄笑意,微眯了眼道:“臣恭贺陛下既不失国之肱骨,又不损当朝良才。”他说这踱了两步,侃侃而谈,“陛下向来慧眼识才,将张亮一案交付大理寺,想必也对孙大人信任得很。如今以孙大人之查到今日,人犯张亮仍无罪咎,由此可见,张亮岂非清白邪?如此一来,裴大人即便有授意动用私刑之嫌,按律也与人犯同罪,而张亮既无罪可查,裴大人与张亮同罪,不也就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
李渊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不由又气又怒,却是半分奈何他不得:好你个刘文静!这一番巧舌如簧,将我最最倚仗亲近的朝臣与张亮绑在了一处!我若一意要治张亮的罪,那裴寂便也要跟着满门抄斩!真是竖子可恶!!!
朝堂之中,李世民心中也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刘文静此举,一石三鸟,既探出私刑实乃裴寂所为,又让秦王府一众人眼见得高祖皇帝并非幕后主使,更是帮张亮脱了罪。
但此时李世民心中欣喜之外,另有一重苦涩与不解:刘文静即便素性狷狂,也不至于狂妄至此,而他今番所为,不啻于一下子将高祖皇帝与裴寂得罪个遍!却是为何?
在李渊沉吟之间,各路人马心思各异,朝堂之上静若无人,各人要么低头避嫌,要么偷偷瞄上李渊一眼,独独刘文静一个神定气闲,坦荡荡直落落看着李渊。
良久,李渊长叹一声:“孙爱卿,你回去将张亮一案……结了罢。”
一锤定音。
正文 捌柒
此事一了,高祖皇帝也意兴阑珊,草草宣了几件政事便退了朝,刘文静迎着一众朝臣瞩目提袍跨出太极殿,悠悠逛到钟鼓楼,自有家仆牵了马来让他坐了,不紧不慢自去府邸将歇一程。
正当丫鬟将药煎好了送进堂,胞弟刘文起哐当一声推了门进来,撞翻了药盏也全然不顾,一张脸急得通红,满头亮晶晶的大汗珠子:“哥,你疯啦!”
刘文静看着撒了满地的药汤,慢条斯理对那丫鬟道:“不用端药过来了,你只将龙胆虎骨炖些给我提神即可。”
谁知那丫鬟闻言怯生生道:“回大人,那龙胆虎骨……春婵夫人前日拿了些,不,不剩了。”
刘文静皱眉道:“你再说一遍?”
那丫鬟越发害怕,噗通跪下了道:“奴婢该死,那些药材大人交待了奴婢看仔细了,奴婢却没能拦住春婵夫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丫鬟说着不住地往地上磕头。
刘文起见状急道:“哥,甚么时候你还计较这些,嫂子就那脾气——”
刘文静伸手制止他聒噪,转过脸看那丫鬟半晌,兀自笑了:“你别磕头了,起来说话。”
那丫鬟直道“奴婢不敢”,仍跪在地上,刘文静叹了一声,道:“春婵夫人要了虎胆龙骨作甚?”
“夫人说,说她长兄这一阵头风发作得越发厉害,甚么药也止不住,奴婢横竖拦不住,还挨了夫人一顿打……”
刘文起忍不住道:“哥——”
刘文静冷笑一声:“她那好兄长少逛两次花街比吃甚么仙丹都有用,倒会甚么都往娘家搬。上回私自代我收了别人的寿礼我还没工夫与她计较,又不消停了……”
刘文起急得直搓手:“这节骨眼上这些芝麻粒大的小事你还计较个甚么!倒是今日在朝堂上——”
刘文静却只当他耳旁风,自顾自拉过锦衾在身上盖了,人索性懒靠在胡床上,对那丫鬟道:“你叫人给我这里添两炉炭火。然后你去传我话,告诉春婵夫人,她眼下要甚么赶快的都拿齐全了。”
那丫鬟惊讶得呆立在当场道:“大人,这……”
刘文静伸手拿了手炉拢在怀里,看着窗外盛夏浓绿树荫,眼底神色淡得浮了一层秋霜也似:“等春婵夫人拿得心满意足了,你便带人把她送回娘家去,别回来了。”
刘文起大骇道:“哥,这可万万使不得,你这——”
刘文静这才正眼看他:“这芝麻粒大的小事别再嚼吣起没完,说说让你跌进门来的,那件了不得的大事罢。”
“啊?”刘文起愣了一声,才想起自己所来为何,一张脸顷刻又急得红了,“哥你今日在朝堂上为何要如此顶撞圣上?还特意与裴寂过不去!须知——”
刘文静却淡淡扫一眼更漏,掀被起身道:“歇了也有一阵了,你说的我都已知晓,我去秦王府一趟,你好生当差。”
他说罢再不听刘文起废话一个字,抬脚出门。
“哎?哥你这就要走——”刘文起目瞪口呆看他潇洒走远,忽而醒转,冲他背影大喊道,“我还没说完呐哥啊!你怎么这么快又去秦王府啊——”
而一边,刘文静按例去了宏文馆,却发现房谋杜断今日竟缺了半壁江山,只杜如晦一人,便讥诮地道:“杜大人今日竟清闲。房大人这是堪破红尘,终于放下执念,一人升仙去了?”
杜如晦哂然道:“肇仁此言差矣。升仙他哪及得上你我二人?”
刘文静拎起搭在一旁的袍子,示意杜如晦道:“若非羽化瞪天,怎么连皮相都落下了?”
杜如晦道:“这确实是他外袍,嫌忒清贵,换了一身凡胎走。”
刘文静将袍子随手撇在一旁,乜眼看着那袍子道:“如此费心,也不知所见之人上钩否。”
杜如晦温和地笑了笑,亦调侃道:“肇仁,泥菩萨过江,还有余暇担心一旁渔家收成?”
刘文静寻了块坐席坐下,闲闲道:“如此说来,房大人是张罗好网去了。”
杜如晦赞许道:“肇仁神算。”他说着指了一旁的炭炉道,“你不用顾忌我,叫人把炉煨上罢。”
刘文静摇头推道:“不用,我带了大毛衣服过来,裹成个球便可。否则呛死了你杜大人,房大人回来生剐了我。”
却说房玄龄此时站在今日新晋升的太子少保李纲门前,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
不巧喷了前来传话的下人一头一脸。
“这个……,房大人,我家老爷有请。”那下人深吸一口气,涵养颇好地忍了,待将房玄林引见入正厅后,自去水池边拿胰子狠狠洗了十来遍脸。
正厅内,李纲在坐席上与房玄龄见礼后,捋着胡子道:“房大人,今日敲寒舍柴门的不下二十来拨人马,而进来喝老夫一口粗茶的,却只得你房大人一人。”
房玄龄忙避席作揖道:“玄龄谢大人高看,喜之不尽。”
李纲摆手道:“不妨,不妨。你我既为忘年之交,一杯清茶老夫还是拿得出手的。只是,如今老夫又累身政局,玄龄此番前来,难不成还是如前番几次,清谈而已?”
房玄龄心知彼此都是洞察之人,便也就省了虚礼客套,端肃了形容道:“李大人为太子用心良苦,今日圣上又新授太子少保,秦王殿下欢喜,特让我来为李大人致贺。”说罢便叫下人送上一对玉瓶,一把折扇。
他这贺礼送得风雅,李纲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心下许之,也不假意推脱,微微颔首道:“房大人替我多谢殿□恤。”
房玄龄道:“在下定然将话带到。”
李纲将折扇拿在手里——这折扇是新罗国贡品之一,与中土团扇不同,可开合折转。然虽是新奇,却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如此郑而重之作为贺礼送来,想必有其深意——李纲将折扇打开,只见素白扇面上两行行书:少保东宫为柱国,中流济世以扶天。
“都说房大人写得一手好字,”李纲指着扇面道,“想必这扇面上的题字出自房公手笔了。”
“非也非也,”房玄龄摇头笑道,“李大人再看看,此等笔力与气度,倒像是谁人风概?”
李纲闻言便眯了眼细细看去,只见虽寥寥数字,却笔力遒劲,骨架雄奇,将飞白行书之洒脱洗练挥毫书就,笔锋折转处,神威靡坠,气象涵盖,李纲不禁脱口而出:“这是……秦王殿下?!”
房玄龄笑道:“李大人眼光老辣啊!”
李纲亦是爱字之人,将折扇在手里反复观摩了,爱不释手,抬眼见房玄龄自撑了一把素面折扇在扇风,风动时肩上一角布料一起一落,细看去竟原是破了个洞,他便笑指着房玄龄肩头道:“秦王府何至于贫匮如斯,竟教房大人这堂堂临淄侯穿此等破绽之衣?”
房玄龄随着他所指看去,自家右肩头上果然破出一个洞来,亦即爽然大笑道:“这可是大不敬了!幸好早朝时分皇上眼疏,不然必要斥责我轻慢君王啊!”
李纲也随之大笑,心中不免对房玄龄期许之意更甚,暗想,房玄龄之辅佐李世民,有如凤凰栖于梧桐。秦王府中金银布帛何止千万,兼战利赏赐无算,而房玄龄却连衣服都有破绽,只一心替秦王谋算,这一身贤臣风范,若非李世民有雄才大略,怎能轻易收服?
而回观自身,忝位太子少保,却不能劝太子以正道,以至太子一心要巩固储位,至手足亲情于不顾——当了太子的老师,那便是铁板钉钉的帝师,而哪个帝师不希望自己教出来的皇帝是有尧舜之风的圣明君王!
这么一想,李纲便不自觉地深叹了一口气。
房玄龄似乎正在等他叹这一声,笑着道:“李大人如今圣眷正隆,叫一干同僚眼热心痒,再这么郁郁,却要叫我等如何自处?”
李纲闻言更是添堵,只得苦涩摆手道:“莫要拿老夫取笑啦!唉……”
房玄龄却正色施礼道:“李大人,秦王此次派我来,一则贺喜,二则有要事相托。”
李纲一愣,道:“何事?”
房玄龄避席道:“秦王向来倾慕大人正道直行,为朝堂脊梁,天下楷模。故而希望大人既然晋升太子少保,多少能劝囿太子顾念几分手足之情。”他说着叹道,“其实,秦王一直都很怀念与太子、齐王一同打天下的日子,常对着我们这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