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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朗声唤石话:“烦请石先生帮他记下这一笔,等解毒之后,要督他一个不落的去还账!”
石话欣然答应,也不管一鬼脸上是怎样的惊惧绝望,口中怎样的杀猪般哀嚎,径自命人去抬他:“是这样道理,你先还清以前的债,再去找亟少侠算账不晚。当然,前提是,你真的还得清。”
一鬼终于闭嘴,脸上惨无血色。
顾回蓝却不喜这一幕。他觉得释然如果在这里,必定会选择开解、感化漠北一鬼,令他由衷悔改,而非将他推向冤冤相报没有尽头的痛苦深渊。或许这并不被人理解,但释然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人,纵使有人十恶不赦,罪行罄竹难书,他仍是会为对方想一想,想他之所以为恶,是有几分的不得已,自己又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在他眼中,没有人性本恶,只有尚未从善。即便是面对坑害他一生的白头翁,为了保护顾回蓝和更多无辜,而不得不选择杀死对方时,他仍献上了自己的一条命,以示尊敬。尊敬的当然不是白头翁那样泯灭人性的混蛋,而是他的性命。
谁的性命在释然眼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犹如神祗。
就像当年,释然曾得到白头翁的五十年功力,内力深厚足以令江湖人士羡煞,却怎样也不肯学外家招式,唯恐自己学了会失手杀人。
“命之可贵,常被人忽略,”释然说,“可总会有想起来的时候,我是不愿等到他们想要珍惜的时候,只剩下覆水难收的痛苦。”
顾回蓝怎会不懂?
他不但懂,并且为了这份澄净无垢,使尽十八般武艺的呵护。他不怕费神周旋于世人间,他不怕玩命应对没完没了的阴谋诡计,他更不怕哪怕强大如白头翁一样的敌人。为了呵护释然心底一份无暇天地,为了力保这个独一无二的人,他顾回蓝可以做任何事,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然而释然失踪了。
就像朝阳突然有天不再升起,就像暖春突然不会再到来,所有的执着数十年盖成的巍然高楼,刹那间,轰然坍塌。他心灰意冷。懒惰到冷眼观世事,喜悲藏心头,表情都木然,仿佛往日的潇洒倜傥、独步江湖的浪子不曾存在过一样。
譬如,他之前去明月楼,会甜言蜜语,会沾花惹草,会刻意留宿,会请求姑娘们传出魈鬼风流多情不定的狼藉声名。可现在,他去明月楼,只是为寻好友的行踪,或者是送掉自己的命,哪怕面对的是花魁明月姑娘,也没再说过一句体己话。
譬如,从前他若是遇到今日眼前这许多女子,一定会凑上前温言好语的安慰一番;可现在,他最多同情地道一句叫她们看清负心郎。
皇甫大哥说,他这是入了佛道,参透禅机,四大皆空。令人恨,又令人叹。
他问:“顾回蓝,如果你没有遇到我家幺弟,会怎样?”
顾回蓝眼望着天,一坛酒下肚,他的眸仍然灼灼闪亮:“我会去找他。因为他再遇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
皇甫大哥没有追问下去,他已听出另一层意思,释然一片冰心在玉壶,顾回蓝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皇甫大哥由衷欣慰——当年拦下兄弟们的杀招救回这个人,果然是对的。
逍遥店的人撤的飞快,山路上转眼恢复清净。顾回蓝这才迈步。乐子期紧随其后。亟初禾始终在他身侧。红衣侍童跟在最末。
那小二功夫不错,反应也快,见他们走,拔腿便追,追着追着又想起什么来:“干嘛刚才不跟我逍遥店的兄弟一起下山?”
亟初禾白他一眼:“还不是怕有人被连累。”
小二一听,好大不高兴:“我逍遥店怕过谁,你可不要小瞧人。”
亟初禾冷笑:“自有辨不清是非,又疑心重重的人。”
他话中有话,含沙射影。小二年轻气盛,登时被说恼了:“你说谁?!你且把话说清楚!”
亟初禾拿手一指:“来了。”
来的是崆峒峨嵋两大门派,他们不是没有接到逍遥店送的信,但仍旧是如亟初禾说的,疑心重重,一定要上山来,面对面确认一遍。小二在旁听着,想起自己亦是这疑心病的一份子,不禁赧然闭嘴。好在这两派虽然谨慎,但名门正统,到底通情达理,听乐子期和亟初禾说明原委后,各留了一个弟子随行,余下的人便统统下山等候。
他们刚走没半个时辰,又扑来一个,这回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青龙会。十个大力士,拎着十对金瓜霹雳锤,铁塔一般顶天立地的伫立在路中央。声声喝叱,震耳欲聋,非得要将蓝玉蟾捧在手中才肯罢手。众人当然不应,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又要一场恶斗。
小二这才明白为什么下山这一段半日路程,乐子期他们硬要七天的空暇。这半个时辰一轮半个时辰一轮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你们瞳门得罪的人真多。”连亟初禾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乐子期叹息:“是啊。。。。。。。就像过街老鼠。”
话音未落,他忽然将身边亟初禾一把推前:“今有七巧殿作保,诸位可否卖他们个面子?”
青龙会为首的一名彪形大汉把巨灵掌一摆,怒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敢冒充七巧殿弟子!”
亟初禾把目一眯,也不废话,只抽出巨伞伞柄中的白骨刀。
彪形大汉终于认得:“白骨刀魔亟初禾!”大约七巧殿的威名确有效力,他的身子稍稍后仰了些,“你是妙算老人嫡传弟子不假,可你并非七巧殿掌门,怎敢做大主张?况且瞳门与七巧殿向来是宿敌,凭什么为他作保?!你可休要糊弄我青龙会!”
亟初禾懒得跟他废话,打了一声唿哨,六个红衣侍童立刻迈步上前,赤手空拳与青龙会相对峙。
顾回蓝则接过乐子期递过来的冥钩。他的确想继续懒惰,可到底有千金一诺在前,再不屑一斗,还是要护着乐子期的。
小二等人也拿出家伙,准备硬拼,不过心里都觉得这一架实在没必要。乐子期不像是会食言的,不放心者大不了和他们一样派人跟着就是。何苦非要争蓝玉蟾一时的归属?何苦非要置别的中毒者性命于不顾逼他们出手?
无论怎么想不通,这一场恶斗都在所难免。青龙会向来以凶悍嗜血闻名,一出手,便要锤上挂红。可红衣侍童蛮力惊人,完全超出他们意料,双方鏖战,十个会合下来,竟是谁都不占便宜。红衣侍童的胳膊有被砸掉的,大力士的金瓜霹雳锤有被震飞的。但一来红衣侍童是傀儡假人,不知伤痛,二来旁边还有顾回蓝等人助阵,大力士们显然开始力不从心。
三来,亟初禾在旁,唿哨不断,指挥侍童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留情面的近身厮打。本来这假人就没有招式,最擅长的就是近身格斗,即便对手是青龙会的大力士,他们一样手到擒来,摔泥人一样摔的对方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青龙会的人哪里吃过这样的亏,眼珠子都红了,瞥见乐子期在远处的角落站定,竟抡起锤子虎虎生风,朝他砸过去。此时,顾回蓝正一对一,被一大力士缠斗,小二等人也在应付各自对手,唯有亟初禾可以施以援手,但他偏偏位置站的最远,与乐子期隔了整个战阵,足足三丈之多。
纵然他现在可以飞过去,武功不济的通天妖狐的脑袋也躲不开这来势汹汹的一锤。
青龙会的人这样笃定,他对自己的功夫向来自信满满。所以一锤下去,没看到脑浆迸裂的场景十分的意外。再去寻那乐子期,竟不知何时已跃到亟初禾身旁,蓝衣翩然,白衣胜雪,只一眼便叫人晃了神。
大力士瞠目结舌,一个“鬼”字压在舌尖,想要吐出来,给自己做开脱。偏抬头望见还未落山的太阳,心一下子虚了,哪有鬼魅白日乱窜。可是,自己眼神分明很好,分明没看到他移动身形,再快的身法如浮光掠影般,也是有个影子晃过的吧。如果连影子都没有,那除了鬼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他尚没功夫弄明白这件事,又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方才晴空万里的落日余辉,莫名消失在一片翻涌突来的乌云下。
跟着一阵山呼海啸的风声和翅膀扑打声,还有一句气贯山河、从天而降的呼喝:“不知我能不能代七巧殿为瞳门作保?”
☆、第四章 仰面贪看鸟
【第四章仰面贪看鸟】
来的自是比亟初禾更有说服力的人。
在女郎山山形险峻;雾霭半隐半现中,唯一一个敢乘木枭翱翔的人。
这样的人;连青龙会都给面子的罢手,谈和,乖乖下山等候,连个像逍遥店小二一样监督的人都没有留下。
这样的人,当然也有本事能叫顾回蓝等人马上和七巧殿言归于好。
这样的人;更有能耐叫天性桀骜不驯的亟初禾毕恭毕敬的低头,“见过掌门师兄。”
步云鹰颔首,对他,其实也是对乐子期和顾回蓝言道;“宝钿少不更事;又是女孩子;你就别跟她计较这一回吧。”
亟初禾当然应允,顾回蓝也不再说什么。唯有乐子期笑:“有罪当罚,不罚或不当,势必再犯。不知步掌门连这一声歉都替了她,还会罚她什么。”
步云鹰一时语结,偏头看到亟初禾,忽而狡黠道:“且罚她终身嫁不得最仰慕的小师叔如何?”
众人皆是一愣,亟初禾急急辩驳:“我本来也没有要娶她!”
步云鹰把脸一板,假模假样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真的忍心叫宝钿一往情深,化成飞灰,从此心死孤苦,青灯古佛寂寥一生?”
亟初禾连连摆手,还要说什么,身边乐子期猛地转身,大步朝山下奔去:“请亟兄慢慢筹划终身,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他这一走,竟稀罕的连顾回蓝都抛在脑后。
顾回蓝施展轻功,几步追上:“明月姑娘的托付,我既应承,就必定帮到底,只是,”他倏地压低声音,道,“你要把你和亟初禾瞒我之事说个通透。”
乐子期敛眉垂眸,脚下更快。
顾回蓝仗着轻功,跟的分外轻巧:“旁人我可不管,但妙算老人吴一漏可能是唯一知道奇异阁秘密的人,我势必要找到他!”
乐子期想了想,答:“亟兄怀疑七巧殿有内奸,暗自将妙算老人囚禁了起来。所以。。。。。。”
“所以拜托你查究竟,”顾回蓝几乎是瞪着他,“何时能查明?用瞳术行不行?”
乐子期安抚道:“师父莫急,我已有决断。”
二人未再说话,继续比肩而行,不一会就将步云鹰和亟初禾落在后面。小二他们反应迟些,被红衣侍童隔开更远。
亟初禾趁机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将他拜托乐子期的前前后后全数禀报给步云鹰。步云鹰满意的点头:“师弟办事,果然利落。不过,”他盯着乐子期的背影,皱起了眉,“刚刚我看到了,他的轻功是怎么一回事?瞳门会武功吗?”
亟初禾老老实实答道:“师承顾回蓝。”
步云鹰哦了一声,没有再问:“难怪你会为他备剑。。。。。。。对,我已嘱咐了其余人在东山脚等候。到时候,宝钿她。。。。。。”
亟初禾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头大,不用别人说,他也能想象的出再见面是怎样一幅场景。女孩子嚒,哭哭啼啼是难免的,期期艾艾是习惯的,但是,说什么“小师叔不疼宝钿了吗”“小师叔不要宝钿了吗”“小师叔不喜欢宝钿了吗”之类的话,他就受不起了。
步云鹰奇怪:“以前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如今就受不起了?”
亟初禾不说话,他其实自己也搞不明白,才几天的工夫,他已经怕了这些软绵绵的纠缠,一旦遇到,恨不得立刻乘了木枭,飞逃到天边去。大概是被祁恩惠带来的那群女子折磨的吧。他想不到别的理由。
步云鹰摇头:“将来你是要娶妻生子的,即便不是宝钿,也会有旁的女子,不早点习惯,日后便有的你烦恼。。。。。。。”
亟初禾忽然刹住步子,侧目看他:“师兄你成亲十年,情分如何?”
步云鹰顿时语结,他的婚事是妙算老人亲自订的,说是天下男子皆是如此,成人便要娶妻。况且新娘不是外人,正是步云鹰胡闹惯了的青梅竹马,二人虽未情深意笃,但彼此熟悉,怎么想都应该是一桩良缘。谁知,自成亲之日始,二人朝夕相对一段,便都觉得对方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个是七巧殿大弟子,人在江湖,逐渐学得举止庄重、寡言少语;一个成有夫之妇,时刻谨记不露本性,恪守妇道,深居简出。日子久了,你想你的江湖事,我梦我的巷尾曲,渐渐从相濡以沫,变成了相敬如宾。
对此,步云鹰是无所谓。他早听闻有七年之痒,也早羡慕牛郎织女一年一面,情若贪求朝朝暮暮,怕是永难长长久久。可他妻子却忍受不来疏离,反复要求随他去七巧殿主殿长居。步云鹰身为大弟子,当然要以身作则,说了一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