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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临轩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该知足,像是蒲秋苔这种人,能让他退这一步,绝不是容易的。
然而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喝了几杯酒,又或许是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所以便想将这秀美青年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他竟然毫不放松,咄咄逼人的开口道:“没有诗兴?也罢,蒲爱卿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朕相信你就算是没有诗兴,也可以做出一首好诗来的。”
他说完,便对身边的小贝子一挥手,吩咐道:“去,抬纸屏风来,朕今天晚上不但要听蒲爱卿吟诗,还要见识见识他的书法。”
纸屏风便是镶嵌在屏风中的上好柔韧纸张,通常都是达官贵人为一些名士才子预备下的,可以在这屏风纸上作画挥毫,这样的作品,大部分都会被好好保存下来。
如今夏临轩让小贝子抬纸屏风,固然是表达出对蒲秋苔的看重,却也是暗暗将他逼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地步。
蒲秋苔慢慢站起身,他又怎会不明白夏临轩的用心。于是他沉静的从席中走出,在宽大的地中央站定,对夏临轩施礼道:“皇上,臣可赋诗,只是未必合皇上的心意。”
夏临轩眼睛一眯,双手抽搐了两下:这个蒲秋苔难道还没有学乖?要在群臣面前落自己的面子吗?他怎么可以如此可恶?
他心中愤愤想着,恰在此时,就听蒲秋苔又沉声道:“臣想以吴王爷的丰功伟绩写一首歌行,不知皇上是否同意?”
“以吴王爷的传奇经历写一首歌行?”
夏临轩眼睛一亮,唇边绽出一抹笑意:看来这家伙还是学乖了,不敢再想着挑战自己的帝王权威,这一次却是要把矛头对准吴天德了。
夏临轩当然知道蒲秋苔这首歌行绝不会是为吴天德歌功颂德的。不过那又如何?一个降将罢了,封为藩王不过是为了安抚民心,难道他堂堂天子,真会将投降的懦夫放在眼中?
更何况,他十分好奇蒲秋苔会怎么写这首歌行,既是以丰功伟业为主,倒不知他要如何措辞,才能达到讽刺鞭笞的目的,总不可能直接开口做骂语吧?那可不符他的才子身份。”
“行,朕准了。”
夏临轩微微一笑,对吴天德道:“秋苔可是举世闻名的才子,王爷得他赋诗,将你的丰功伟业一一道来,这也算是一份光彩啊。”
吴天德连忙笑着起身谢恩,心中却是惴惴不安。也别说他,殿中上百人,看到内侍抬来一架纸屏风后,也都紧张的屏住了呼吸,目光不住在静静站着的蒲秋苔和吴天德之间来回梭巡。
☆、第十三章
两个小太监双手举着砚台笔架,蒲秋苔淡淡看了眼,从笔架中选出一支粗大狼豪,饱蘸浓墨,那只秀气的手却是在空中略微停顿了下。
胸中一股热血和怒气仿似要喷薄而出,只不过短短刹那间,蒲秋苔脑海中便涌现出无数诗句,于是手一扬,那蘸饱了墨汁的狼豪便在屏风纸张上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小贝子得夏临轩授意,就站在蒲秋苔身后,见他奋笔疾书,于是便连忙将他写下的诗句大声念出来。
“冲冠一怒为红颜。”
夏临轩将这一句诗重复了一遍,看了一眼吴天德,暗道这话很明显是讽刺啊,当年景仁帝自尽之后,吴天德是打着“剿灭反贼,为主报仇”的幌子投降的,而蒲秋苔却用七个字道出了他不过是因为爱妾被抢,心中不忿才举起反旗的真正用心。
伸手抚了抚额头:果然,这个蒲秋苔啊,还真是不安分,虽然知道他提出这个要求是为了讽刺吴天德,但你要不要上来就一针见血?哼!好吧,倒要看看你往下接着写什么。
小贝子一句句往下念着,当念到“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的时候,夏临轩不由点点头:这却是转了笔锋,具体写那位小妾的身世了,对方本是秦淮河上的名妓,后来被当时的国舅看中,抢回来想献给皇帝,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把这绝色佳人送给了吴天德。
长诗在继续,可谓字字珠玑,殿中上百人,全部被蒲秋苔敏捷的才思征服,都愣愣看着他。
“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一大段交代了小妾身世和战火纷飞岁月的诗句后,却是当日吴天德迎娶爱妾回归,然后就藩的盛况与奢靡。
至此笔锋又一转:“消息传来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技师怜尚在,浣花女伴忆同行。”却是奇峰突起,又从消息传回秦淮河,那些昔日女伴回忆旧日时光开始述说。至此最后一大段诗更是落笔急促,一气呵成。”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豪族竟延至,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小贝子是跟在夏临轩身边的人,对于诗词虽然不精通,却也略微懂些。蒲秋苔写的兴起,他也读得兴奋,只觉这首长诗朗朗上口,难怪皇上这样在乎蒲大人,果然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曹植七步成诗已是万世传颂,他这一口气写了这么长,还这么的好,怎么不让人兴奋?
然而读到这几句的时候,这小子也觉着有些不对劲儿了,心想什么叫“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这不是嘲笑吴王爷为了那个爱妾投降,并不是像人们说的美色乃红颜祸水,而是说他天生多情吗?哎哟多情种子用在吴王爷身上,可不是什么好话儿吧?
还有,全家白骨成灰土,这不是说吴王爷全家都被反贼杀了的事儿吗?一代红妆照汗青……我的妈呀,这种话都敢说,虽然的确精妙,但是,这诛心之论也太狠了吧?
他一边想,一边念,眼角余光就忍不住从吴天德和几个官员身上掠过。
只见吴天德的面色已是难看之极,钱雁南等人却都是不停用袖子擦着额头,显然也是察觉到这首诗的主旨了。
就像夏临轩当初能猜测出蒲秋苔的用意一般,沈朝青钱雁南等人也知道蒲秋苔主动要求为吴天德赋诗,绝不会有什么好话,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一气呵成,讽刺的这么狠,偷偷看向吴天德,好嘛,那老家伙的脸色涨得像猪肝一样,坐都坐不安稳了。
“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全诗到此,算是结束。结尾用“汉水东南日夜流”来比喻富贵不可能长久,能够流传千古的只有清名和骂名,等于是再给吴天德重重一击。
诺大的殿堂里,静悄悄鸦雀无声。
蒲秋苔瘦弱的身子站在屏风前,怔怔看着自己耗尽全部心力写成的这首长诗,只觉心中痛不可当,眼前一阵阵恍惚。他想将毛笔搁回笔架中,然而胳膊却是酸软无力,刚刚抬起,毛笔就自他手中滑落出去。
“蒲大人……”
小贝子离蒲秋苔最近,眼看那毛笔落在地上后,蒲秋苔整个人也忽然向后仰倒,他连忙上前一步扶住那纤细身子。
下一刻,一道明黄色身影从他面前掠过,夏临轩一把将昏迷过去的蒲秋苔横抱在怀里,看到对方紧闭双眸,少年天子心中没来由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
“太医,快宣太医。”
夏临轩大声怒吼,竟是连一句话也来不及对那些呆坐在座位上的朝臣们说,便抱着蒲秋苔旋风般出了大殿。
小贝子连忙安排两个小太监去找太医,这里又吩咐人收起屏风,忽见吴天德上前,这老家伙的脸色到这会儿还是煮熟的虾子般红了一片,小声对小贝子道:“贝公公,蒲大人这首诗本王十分喜欢,不知是否可以给我带回府中?”
小贝子看了他一眼,只从对方和朝臣们的表情,这位太监总管也知道吴王爷绝不是喜欢这架屏风,他大概是实在受不了会有这样一首讽刺他的传世之作留存世间,因此想着在众人熟记背诵之前毁掉吧?
从心里,小贝子也是瞧不起这投降的大将军,如果真的是为了天下苍生,不肯为反贼投降效命也就罢了,但他当日本是已经要投降反贼的,偏偏为了美色,又降了大名。所以就是小贝子这太监,也压根儿不把他太放在眼中。
何况刚刚皇上有多紧张蒲大人,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只看座中那些还目瞪口呆坐着的臣子们,便知皇上此举绝不是表面敷衍,他是从心里紧张对方的。既如此,小贝子怎么敢随意就将蒲秋苔的诗作交给吴天德毁掉?
于是婉言拒绝后,他还是让两个小太监将这座墨迹尚未干透的纸屏风抬回养心殿妥善安置了。
☆、第十四章
“御医还没到吗?”察觉到小贝子走进房间,夏临轩有些不满的问了一句,一边伸出手替蒲秋苔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皇上稍微等等,太医院的老大人们年纪都大了,腿脚不太利索。”小贝子陪着笑回禀,一边偷偷瞧了眼,见蒲秋苔正躺在宽大奢华的龙床上,他的心猛然急促跳了几下。
“皇上,这……蒲大人只是臣子……这龙床……”
贴身太监就是倒霉啊,小贝子在心里哀叹,明知皇上此刻心情不是很好,但他职责所在,还不得不提醒一句。实在是因为这张龙床的象征意义太大了,就连后宫嫔妃们,哪怕是堂堂皇后和最受宠的妃子,也从没有人能在这张床上染指过哪怕一下下。
那些第一夜送过来侍寝的妃子,也都是在偏殿床上,且大部分完事儿后就要被抬回去,只有少数容貌艳绝或是手段妩媚的,讨了皇上欢心,才会被留下到天明。
如今,这正殿的龙床竟然让蒲秋苔占了,虽然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但小贝子还是觉得很不妥。
“那又如何?”
夏临轩沉声道,手指慢慢从蒲秋苔薄薄唇上划过,然后他忽然低沉的笑了,轻声道:“他日后躺在这上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咕咚”一声,却是小贝子吓得坐倒在地上,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位英明神武的少年天子,心中宛如一万头野牛奔腾而过:皇上是什么意思?苍天啊,请您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皇上您不是对蒲大人……起了异样心思……
夏临轩瞄了小贝子一眼,冷笑道:“跟着朕这么长时间,定力还是这么差,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小贝子欲哭无泪,心想皇上啊,就您这突如其来的一道霹雳,奴才没昏过去就算是定力超群了好不好?
刚想到此处,就听外面有脚步声响,接着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在帘外道:“太医院刘洪道觐见。”
“宣。”
夏临轩连忙大声将刘洪道宣进来,然后让了让身子,将蒲秋苔细瘦的胳膊放在床边,给刘洪道诊脉。
老太医也差点儿让这位在龙床上昏迷着的青年吓得灵魂出窍,不过到底是人老成精,他只看了一眼,便从夏临轩紧张的神情中揣测出了端倪。
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因为看出夏临轩对蒲秋苔的看重,老太医心中却是格外仔细认真,好半晌方收了手。
“如何?”
夏临轩见刘洪道收了手,连忙探头急促的询问。
“回皇上话,这位大人只是因为精神耗尽方一时昏迷,只要静养两刻钟,便可悠悠转醒,只是他身子似乎有些气血两亏,素日里该当好好补养才是。”刘洪道恭敬的回答。
夏临轩点点头,那么一首长诗一气呵成,精神力不耗尽才怪呢,知道蒲秋苔没事儿他就放心了。
示意刘洪道跟着小贝子去开药方,想了想,他忽然又开口道:“他这个模样,于行房有障碍吗?刘爱卿,你应该知道朕指的是哪方面。”
刘洪道心中如同被重锤敲了一下,身上不由自主就是一哆嗦,他身旁的小贝子也是晃了晃身子。
“回皇上,虽然这位大人身体有些亏虚,但于行房上,该当无碍的。”刘洪道身为太医院老资格的太医,并没有亲自给蒲秋苔看过诊,却也听同行们说过这位年轻大人的事迹,此时不免就要在心里为他叹息两声。
只是又能如何?他万万不敢因为同情蒲秋苔就欺骗皇上的,只听皇上能够当众问出这种话,便知他对这位大人是势在必得。
一旦自己傻乎乎的因为同情就帮蒲大人撒了谎,万一皇上一着急,又宣了别的太医来诊治,他就等着掉脑袋吧。
刘太医在心中为自己“为虎作伥”这种毫无同情心的做法做了一番小小的解释,不是没有同情,而是不敢同情啊。于是顿觉心安,躬身一礼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