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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千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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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誉要带着兵马,便在马上领兵,不与家人一道,迟珹安安静静待在自己马车里,也不做声,他自小不很受迟誉重视,连带受了旁人很多眼色,心思比同龄人更要细腻敏感,生怕父亲觉得他絮烦,大声不敢出,宿昔是迟誉这次随行不多的府里人之一,余下便是管阙晴,男女大防,是分了马车坐的,宿昔一人无趣,三两下跳到迟珹车里寻他,两人便凑在一起说许多悄悄话。
  说是悄悄话,也不过宿昔说,迟珹安安稳稳听着,偶尔应个腔,偏这二人还能相处融洽,迟珹本性安静,就喜欢这样活泼跳脱的人,看见他也是高兴,亲自从小包袱里取了管阙晴予的松子糖一起吃了。
  从夙都到夙朝边域境域辽阔,单是耗在路上的日子便有十日之数,因圣上下旨加紧前行,才把休整的时间留出来匆匆赶路,几日后已走到边域处的荒漠边,这荒漠靠近边关,走出去就是霜迟城在内的三城,如今迟誉已是三城之主。
  当晚为了赶路就在荒漠里直接歇下了,黄昏的时候迟誉吩咐停车,下来收拾准备煮饭,晚上是直接在马车里窝一晚,宿昔直打趣这算什么升迁之喜,便是逃亡也没有这样狼狈。
  随从在荒漠里点了火煮汤,这就是饱腹的吃食了,从迟誉到一干士兵都是一样菜色,用干粮泡了菜汤果腹,宿昔帮着生了一会儿火,煮好汤再招呼迟珹来吃晚饭。
  “几日奔波,你也累了,再忍这一晚,明日进了城就找客栈歇下。”他领兵驻扎在外多少年,这样的荒漠,这样的艰苦早已习惯得不能再习惯,并拢膝盖坐在沙堆上搅拌热汤,嘴里叼着块馍馍,惬意的很。
  “迟珹不倦。”小孩还是一本正经的答,未免让宿昔暗想果真不可爱,宿渫幼时身子虚弱,他也曾衣不解带的照顾,但宿渫性子软和,安安稳稳十分讨喜,倒不必迟珹这样少年老成,让人想照顾都不行。
  “快吃东西,吃完去睡觉,我给你铺床。”出门在外迟誉还得周全兵马,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不能顾及迟珹,因此这些日子来都是宿昔带他在身边,“听说大漠日出极美,你醒得早还能一看。”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抵就是那样的盛景吧。“迟珹坐在他身边,抚一抚天青色外袍,宿昔漫不经心的听着,教他把馍馍掰碎泡进热汤里,迟珹有样学样,就听身后有人哧哧笑道:“可见迟珹亦通诗词原是立意第一要紧,不拘用哪些个字词,若失了立意、风骨,堆砌再华美也是无用。”
  “爵爷来了。”宿昔拍一拍身边沙地,“爵爷请坐。”
  迟誉就地坐下,宿昔是最不喜有人挪揄他不通夙朝诗词的,此番因迟珹在跟前,也不过笑笑揭过去了,问:“不知爵爷有何贵干?”
  “几日不见你们,只急着赶路,心里放不下所以来看看。”迟誉瞅一眼迟珹,看他只盯着自己眼前的汤碗,心下便有些不悦,转而道:“明后天约莫着就能到霜迟了,城里的侯府业已修葺好,到了就能入住。”
  “到了新府要另聘下人仆役,阙晴小姐又有一番忙活了。”宿昔随手拿着手里的碗,那碗里的馍馍都硬了,用热腾腾的汤水也不见得泡得开,汤又是寡而无味的,担心迟珹年幼吃不惯这样的吃食,便寻出临走时拿的一包雪花糖,哄着他吃几口馍馍。
  “他已不是小儿,你不必这样处处娇养。”迟誉说了一句,觉得他过于溺爱迟珹,宿昔把雪花糖塞到迟珹手里:“小爵爷到底年幼,宿昔和小爵爷一般大时跟着母亲过,不知比他要娇惯几倍,如今给一块糖爵爷就不高兴了,见了宿昔小时还不知要怎么看不惯呢。”
  迟珹到底是有点畏惧这个父亲的,素日里不常见面,也不十分亲近,只觉得严厉十分,见了就有点拘谨得不敢说话,三两口嚼咽了东西就要行礼退下,被呛得咳嗽不止,宿渫幼时身子十分虚弱,每日就是咳成这个样子,宿昔心里一紧,想到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忙拿水壶让他喝水,迟誉也转身给他拍着后背,忙活半天才停下。
  “不过白说你两句,怎么这样不当心。”迟誉收回手,口气生硬的训了一句,宿昔忙给他递眼色,他也没看到,只道:“男儿不惧苦寒方是天地正理,你今年十岁了,不再是懵懂幼童,做事要坚韧,要有担当,难不成以后你遇见什么不如意的事,宿先生能时时在身边?”
  “儿子知道。”迟珹拜了一拜,迟誉接着说:“大漠夜里寒冷,你们两个怕禁不住,我那里有些被褥,待会儿差人送来,宿昔要劳碌一点,看着他夜里别蹬被子。”
  “爵爷早前给了一张一斗珠的袍子,御寒再好不过,那些过冬的褥子袍子我也都拿出来给小爵爷铺上了,夜里我们两个挤在一处,必然不冷,爵爷不必挂心。”宿昔说着冲迟珹眨眨眼,迟珹会意一笑,行完礼就一个人先回车上了,宿昔见他上车,用一根树枝拨弄火堆,弄出来乱溅的火星:“爵爷军务劳碌,也请先回去吧。”
  “不妨。”迟誉看他一眼,宿昔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神气,百无聊赖的拿着枝子在砂砾上涂画。“大漠昼夜温差极大,夜里严寒无比,你冷不冷,受不住就先回去。”
  “宿昔辛苦生的火,爵爷一句话就想抢去。”宿昔轻嗤一声,摇摇头:“现下还不冷。”
  “我看你缩着肩膀,手都不露在外面。”迟誉叹一声,解下身上的外袍给他松松往身上一披,莲青色鹤氅的绒羽扑到面上,沾着湿润的吐气,和迟誉身上的沉水香香气一并扑面而来,宿昔愣了一下,只觉周身都被裹进融融的暖意里:“爵爷?”
  “这似乎——不妥。”
  “别脱。”迟誉摆摆手制止他,“你盖着,好歹暖和一点。”
  宿昔说一点不冷是假的,他身体向来对寒气最是敏锐,进了荒漠一到晚上便觉得骨头里吹着冷风,一阵阵难耐得很,只是习惯了,才默默忍着,迟誉的鹤氅挡住了寒风,让他顿觉温暖如春,惬意得几乎可以立即睡去,抖了抖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实在不妥,哪有主子为随从脱衣保暖的,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虽感念迟誉此举,理智却在第一时间战胜了感情,脱下身上的鹤氅要还给迟誉,迟誉阻断他动作,继而更是伸过手要为他系好垂带,这举动过于暧昧,宿昔面上先是一僵,而后一冷:“侯爷,宿昔不是女子!”
  “我知道。”迟誉看他态度这样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收回了手,宿昔解下鹤氅往他怀里一丢,大漠夜里的寒风迎面而来,让他发热的大脑冷却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举措不妥:
  “这大氅本是爵爷御寒之物,宿昔实在不敢妄受,若受了这衣服,再使得爵爷着凉,岂非宿昔的罪过,爵爷成命,宿昔不敢受,请爵爷披上鹤氅以抵御这荒漠严寒,早些歇下吧。”
  他的话让迟誉原本带了点笑的眼里立刻失了笑意,收回鹤氅沉声道:“本候从未将你视为女子,本候也不要你曲意逢迎,谄媚献好。”
  他话说的绝决,宿昔一怔:“如此说来,侯爷是喜欢旁人不恭不敬了。”
  “我只要你坦诚相对。”迟誉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壶酒随手丢给他:“既然不要衣外氅,就喝点酒御寒吧,方才他们在火上烤了,都是热的。”
  宿昔心绪繁乱,随手拔掉上面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入口火热辛辣,直暖了五脏六腑,烧灼得胃融融的,连身上都有点发汗,不似片刻之前那般寒冷难耐了。
  “真是好酒。”
  “这是边关战士常酿的烧刀子,一口下去辣到五脏六腑,整个心都是暖的,借此抵御边境严寒,你若喝不够,那边他们热了好些,尽管拿去。”
  几口热酒下肚,身上暖了,宿昔便有些睡意,一连几日赶路疲惫加上醉酒,他难耐的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坐不稳。
  “那就多谢——爵爷好意了。”
  “你怎么了?”迟誉转身看他。
  “我没事。”宿昔甩甩手,想驱散萦绕自己的困倦,手臂却无力低下去,头也颠了一颠,只得把头枕在自己臂弯里,和迟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往日也不见你这样不胜酒力。”
  “……我只是困了。”这时候他还要出声反驳,绝不白受别人一句闲话,但这般懵懵懂懂,连素日坚守的规矩亦忘了,只以“我”自称,迟誉不觉又有点好笑。
  “我对迟珹是严苛了些,你这点上看我不惯,我也知道,只他是我独子,又已年长,许多事上早该独当一面,若还像个稚子一般懵懂无知……”
  “迟珹……和我一样,我当年父母去世,约莫也是他这样的岁数,不过因为弟妹尚年幼,才强撑着罢了,哪怕我这样的岁数,没了生母在身边,都是失了主心骨,何况迟珹年幼,仅十岁之数——他自幼没有母亲,想来在府里也受了不少苛待,所以格外心思纤细些,敏感些,爵爷是他世间唯一亲人,总要时时安抚宽慰才好。”
  “说得好,没有母亲,说起来总是不圆满。”这话让迟誉忆起自己早逝的生母韦氏,自然感慨颇多:“你似乎也是幼年失怙,倒与我父子二人同病相怜了。”
  “迟珹到底有父亲在身边,我和爵爷……迟誉才是一等一同病相怜,父母都亡故……”宿昔半仰着头,把下颚搁在弯起的臂窝里,“亡故了,没有父母,到底……是没有主心骨——”
  他这话说到后面,竟然带出一点悲戚,似乎不单单是为了自己,迟誉心下一动,问:“你说你有一双弟妹?”
  “确有一双弟妹。”宿昔轻叹一声。
  “如今在何处?”
  “妹妹昨年里业已出嫁,只一个同母的弟弟,因身子虚弱尚养在家里。”
  “那你万里奔赴夙朝,弟弟可有人照顾?”
  宿昔这个时候却不搭腔了,迟誉等了良久也未听到他回话,转头一看便见他把头埋在臂弯里睡着了,微弱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格外有一种融融暖意,眉眼精巧,紧密发丝伏在肩头,迟誉给他拢了一拢,脱下身上的鹤氅给他盖上。
  多日奔波劳累加之喝了酒,宿昔一个不留神就迷迷糊糊的睡了,只这一觉睡都睡得不安声,他做了个梦,长久以来的第一个梦,梦到他回到十几年前,回到陵苑,回到国军浦粟身边……
  那年他还未及冠,不过十三四的年纪,母亲逝世,便入宫做了那时还是太子的国君浦粟的暗卫,浦粟是他堂兄,自幼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可同日而语,那时陵苑先皇有两个儿子,大王子与太子浦粟,先皇日渐老迈,储位之争越演越烈,他入宫为太子暗卫,代表的就是宿家一脉的势力向太子投诚,他与太子十余年情分,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铁杆太子党,然他的兄长宿涣,支持的却是大王子。
  宿昔的兄长宿涣大他十岁,是父亲和夙朝侧妾所出的庶长子,那时陵苑衰弱,夙朝则富强,是以处处向夙朝割地赔款,年年上贡,夙朝人在陵苑亦是尊贵,宿涣有一半夙朝血统,虽是庶出,仍是受尽父亲宠爱,甚至无视庶子应养在嫡母名下的规矩,让那名夙朝偏妾亲自抚养儿子,狠狠甩了一个巴掌在宿昔母亲脸上。
  宿昔的生母是陵苑长公主,先皇之女,身份高贵,为皇室尊崇下嫁父亲,父亲却碌碌无为,对母亲冷淡至极,全然不将身为公主的嫡妻放在心上,只宠爱夙朝来的妾侍,宿昔虽是嫡子,却生来有着陵苑人独有的琥珀色双瞳,当时年仅十岁的宿涣,竟然抱着刚出襁褓的他对父亲直言“幼弟眸生异色,是天地不容的妖孽”,让人直接抱出去掐死!
  母亲是堂堂陵苑公主,父亲也是陵苑所生,琥珀眼本就是陵苑独有血脉,他竟然当面声称此乃妖瞳,应斩于幼时,以这样荒谬的理由公然处死嫡子,可见其有恃无恐到了如何令人发指的地步!
  虽后来母亲以公主之尊将他保下,送在师傅那里养了数年,也总不与那兄长见面,但母亲口中所述的那日他所说的话,十多年来像一根刺梗在宿昔喉头,让他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堂堂的公主嫡妻,却要被异国妾侍骑在头上,堂堂的嫡子,竟寻出这样荒唐的借口公然杀害,父亲竟荒谬至此,全然忘却与母亲的夫妻之情,与自己的父子之谊,念及此,他如何能不恨?
  宿昔做了太子暗卫时,兄长宿涣已是都尉,少年得志,自然意气风发,他支持大王子即位,宿昔则站在太子一边,当年陵苑先皇病逝,为得大权,两派势力曾有过一战,那一战中宿昔与宿涣交手,放箭将他斩于马下,事后再看时,才发现那箭用力之深,竟然穿透了宿涣的后脑,连宿昔自己亦觉得讶异,那么浓重的恨意,即使相隔了十多年想起来,也还是让他感到震惊,感到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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