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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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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笑言,“这么多人的胳膊来换我朋友一条,这笔买卖你们可不算亏。”
  为首的呆头鹅这才恍如回魂,伸手摸向了腰间空无一物的剑鞘。他与身旁的跟班互相对视几眼,又看了看在我身后倚在马腹边的季米,作出一个如被人扒走钱袋般相当不甘心的表情,甚至还欲上前。
  “兄台三思。”我侧身相让,不再拦在他们面前,只是敛起所有的笑容定定地注视着他,“短剑尚可物归原主,可断了的手臂就再长不回去了。”
  4
  关雎宫和玉王府对我而言,虽然后者多了不少打鼾放屁自由放风的时间,且少了许多宫人张口就来的奚落与嘲弄,更不必担心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掉去了那个姑且值得一看的脑袋。但究两者本质却如出一辙。至大的区别或许不过是一为斧钺,一为鞭扑。
  而且,还有一个倪珂。
  一个月前的我身处少林,还终日信誓旦旦地惦念:如果此生还能再见到那个阴阳怪气的小王爷,即使被玉王府的亭台楼阁假山假水以桎梏之形釜鬲之态束缚一生,也要陪伴他、照顾他。
  倪珂回京前,他骑在高头骏马之上,俯下目光,长长久久地凝神看我。我对此唯恐避之不及。因为那种暗潮汹涌不知何解的目光如同刑具,砸得我不比死了好受。最后我听见他轻轻的一声叹息,“简森,我只求你一事——你如若要走,必得当面与我辞行。我不准你不告而别。”
  天地良心!我又未缺心少肺,离开倪珂绝不比切个盲肠来得容易。他早已化作我的皮肤,我的血液,我的手足。岂知世事难料,最倒楣的际遇便是知其倒楣而无可避免。他比我早一步看见了我的内心:如果季米不愿随我同行,那也只好我随着他了。
  有些事物外宽内窄,你钻进去容易;再要出来,可不亚于登天。
  看来,人心本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我一连请了几位号称“华佗在世,扁鹊重生”的名医诊治季米。可每一个“华佗扁鹊”在望闻问切后,都连连摇头,叹气道,“江湖病,江湖医。他伤势之重,怕是宫中的御医也奈何不得。”若非他们牛皮封天虚假广告,定然就是华佗扁鹊欺世盗名,活脱脱是两只该脱毛挨刀的菜鸟。
  我送最后一个大夫出门以后,转向身边的小二,对他说:“劳烦为我备辆马车。要稳、要快。”
  我要回京。

  第 12 章

  十二
  1
  梅兰飘香,莺蝶正忙。回京以后,按理说倪珂应该很高兴,因为有一个“咸湿佬”自投罗网,回来陪他把屁股坐出重茧把镶金带玉的牢底坐穿。其实他明明就很高兴,我都听见这位什么时候都端着掖着的小王爷对通传的下人一声掩不住欣喜的“当真?”也看见他忙不及待地出现在了我的房门口。可一见我随身携带的行李——季米,唇边刚展了一半的笑容便全数被缴了去,硬生生让一张吹弹可破的玉脸扭出了阴气沉沉的炭色,也算能耐。
  “珂表哥,几日未见,可叫奴家好生想念。”
  倪珂无视我的圆场,扬扇打开了我伸向他脸颊的手。冷冷淡淡扫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季米,说道,“你带一个死人回来作什么?”
  “明明尚存一息。”
  “你倒大方。真气乃练武之人的精血,金银尚且不及。若非你一路慷慨解囊,怕他早就魂归黄泉了。”他俯身探脉,又道,“只可惜你终究是白费苦心,普天之下,他的伤非我无人可救。只不过此人曾来府中行刺,你让我何处寻得理由还要救他?”
  “他是我很重要的一位朋友。”
  “刎颈之交?”
  我简单忖量片刻,然后似经过千思万虑般直视眼前的一双翡绿的眼眸,言语钉钉地开口,“不止。”
  2
  我能带季米回府,自然是信得过倪珂一双能化枯朽为茂林的妙手。倘若女娲造人时带了一杆公平秤,均分了每个泥娃的才貌总值,倪珂本该是个口角流涎掰指头尚数不到五的弱智。可他总是无时无处不在证明——自己的“完美”得天独厚,揩了全人类的油。操琴通乐,执笔置棋,甚至无须多饰,唇绛红眸丹碧的小王爷简简单单一身绉纱罗裙便能艳冠兰桂坊。“完美”满分一百,我保底给他九十九。少了的一分,则是那曲折迂回得要人命的精神状态。
  倪珂十六岁。一日心血来潮,非要随大流地带我去拜会一个不老却已还乡的御医。此人姓霍,官位不高,医术精妙得能叫阎罗待业。而且即便已经辞职不干,仍是费皇帝左膀右臂级别的人物,每每上朝都要被夸赞几句“爱岗敬业,忠君报国”。因此马屁精和他们的阿谀奉承络绎不绝地上门,往来的步履太频,据传已踩平了霍府后院的一座假山。
  他们二人从当归地黄一直侃到了江山社稷,听得我似懂非懂,呵欠连天。不知捱了多久,只见霍御医忽而怆然下跪道:“小王爷学贯古今,在下佩服。只是方才所托之事关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霍某万死也不敢答应。”
  “可惜你虽有忠君爱国之心,却无排患解难之略。”倪珂眼睫微垂,眼波横流,笑得意味深长。那种笑容让他的脸灿若桃花,妩媚得像个妖胎。却也有一种阴气森森说不出的诡怪乍长乍短,扎得人如芒刺在背。“既然你已离开宫闱,韬光养晦闲然自得,别人早是羡慕不来。又何必自讨苦吃,硬要小题大做地插手这一档子闲事?”小王爷扬手往霍纳身前扔出一本火漆封印直呈皇帝的密折,神色聚敛地轻饮了一口茶。
  半老不老的面皮先羞了个满红,又铁了个满青。连声叩首道,“下官不知……”
  “不知我爪牙众多,京城之内,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事无巨细皆有人向我禀报?是吗?”倪珂仰起脸,看了看高悬堂上的匾额“仁济天下”,轻轻笑道,“这字挂的久了,我送你一幅新的如何?”
  霍纳站起身,满脸愠色,碍于眼前人的身份只得隐忍不发。一声“赐教”也吐得别别扭扭,仿佛龂齿弹舌,十足的心不甘情不愿。
  话音未落,倪珂已走向端桌摆放的笔墨砚台。手起墨落,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写得美煞:“学艺不精”。
  霍御医的死好面子不下周郎,当即直杵在原地,动弹不得。两人皆面色凝重,四目交锋,一如你来我往的兵戎相见。随后我只见到,倪珂唇角微微倾斜,忽而齴然一笑,抬手掌开了玉扇,挡在了自己那如璧无瑕的脸面之前。
  霍御医在人间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小王爷的玉扇上自己喷出的一口鲜血。那血泼溅而出的几朵桃花凄艳无比,怕是十个李香君见了也得含恨而死。
  后来传言就多了海去。借着茶楼酒肆、娼馆教坊,在五行八作间纷扰了个人尽皆知。大抵都是同一个说辞:小王爷明为切医磋药,暗为党同伐异鸩杀异己。
  倪珂听闻此事,笑良久而弗止,问我如何看待。我想了想,开口答曰:打从一进门,我便发现霍御医面色乍赤乍白,乍青乍黄,唇角生疮,眼白浑污。且你们交谈不过须臾,他却数次以帕掩口,咳逆上气,似要唾浊。想他身未老而还乡,怕是早有不治的重疾在身。而霍纳自视甚高,素来骄骜。你若强让他把“学艺不精”这四个字悬于高堂,定然比活活施剐还叫其难以忍受。所以是你这看似无心的一激,才至他一时怒火攻心,口吐鲜血,抱恨而亡。
  笑意嫣然,轻轻点头。他又问,那你看我使毒的本领如何?
  在我眼里,倪珂远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坏心肠。可这人偏偏就不屑辩解,白白担下了一身泼污的恶名。虽说小王爷天资聪颖,再聪颖也属自学成才,而且接触毒物的时间算不得长。怎么说那时的他即便不是菜鸟,也算不得羽翼全丰的大鹏。而霍御医在岐黄之术中载浮载沉数十年,在他面前使毒和班门弄斧差不多少。于是我摇摇头,答道,我不信你有本事在他眼前下毒,更不信你是那么恶毒阴险之人。
  “你说的固然不错,我有意杀他却是真的。”倪珂终于再不拘于礼节地放声大笑。继而俯身与我平视,轻抚起我的面颊。他的手指无比冰凉,目光却沸如汤镬。我听见一个声音,飘渺的像来自重天之外——浩浩昊天,红尘四合,居然只有你一人愿意付信于我。不过既已心知肚明,便不必与外人说破。否则——
  否则我何以服众呢?
  当时年幼的我未及细细品斟一番此言的深意。现在想来,那个十三岁便接手王府的少年是在用他的方法庇护一府众人,庇护我。“以德服人”在我们这个年代无异于抱蜡取暖,大行不通。正如当年我在少林,本田大师日日诵经礼佛,诱我捐弃杂念皈依禅宗,免不了要使人逆反心理唾弃他的叽歪。谆谆藐藐,皆是放屁。最后他只能用“扫厕所”来让我屈服,但是这样他仍旧很不爽心,因为这几乎是在证明释迦牟尼还不如一寺众人的日常排泄。与之相通,倪珂也不得不选择了最简单最环保的方式——以“毒”服人。倒也屡见奇效。玉王爷失踪之后,文武百官一个一个本都似饥鹰攫食,欺小王爷乃一茕茕孤儿,意欲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日子过不多长,众官一见他就打冷噤,再不敢多话。
  我想倪珂本欲以此慑人。只是“奸钱日繁,正钱日亡”。唬得久了,真了,自己也信了。
  而他遣人种了满园的奇花异草,对此也有个相当不知所云的解释,“人太少,园子不免显得萧条。”
  我觉得对于“数字”这个概念,我和他是有点分歧的。王府自有的禁卫军加上护院婢女闲杂人等,近千口人居然还说少。
  兴许这就说明,我们的三观如同三围都相距甚远。曾几何时他就在我的跟前,触手可及。可有些想法恰如一道天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裂得更宽更深,最终积重难返。考虑到我们二人的年龄差,或者也可以称它为“代沟”。
  我居于玉王府的四载春秋,小王爷的书房常年挑一盏杏黄的油灯,一直不见熄。“闻鸡起舞”这词用在他身上是巴掌穿鞋,通常是“只知养膘不知司晨”的懒鸡都开始疏疏落落地打起了饱嗝,他也未曾解衣。我猜他每日休寝至多不过两个时辰,若非有成排的丫鬟勤作打理,小王爷的床准能摞上几寸厚的灰。当年我初入王府,有事无事均喜欢黏在他的身侧。伏在桌旁,静静望着他——如同被牢牢焊住一般,几个时辰口不置言,手不释卷——也不知是不是有心要得诺贝尔。有时见我眼皮犯冲,困得紧了,倪珂便会微微侧脸掷我一笑,然后说,我可无须你陪,睡去吧。
  那个笑容似一盏琮璧造制的灯,大放光明。叫我困意全无,全然不想离开。
  那时的倪珂总给我一种难名其妙的怪异感觉:他的身前置了一面铜镜,里面有个面容模糊的少年,置身于万籁的洪荒之间。风来自四面八方,可镜里镜外,始终只有一个人。
  3
  “这把剑……”倪珂拔出了当吟,似在反复把玩欣赏。突见手势一转,朝季米劈了过去。当吟护主心切炸出一声刺耳的噪音,情急之中我出掌推了他一把。我虽敛息内力,一成功力未出,依然把毫无武功傍身的小王爷推出了丈远。
  “不过试试罢了,你急什么?”
  “试剑?”
  “试人。”倪珂慢慢将当吟插回了剑鞘,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说,“只是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向我出手。”
  他的话说完,摇了摇头,附上淡淡一笑。其间饱含的苦杏一般的味道不说便破。其实这小子的别扭举止我大约也好解释,若是我们仨人身处庖屋,须得起一瓶醋给他喝。惊魂未定的我也止不住地满心内疚怔在原地——假如方才稍稍失控,恐怕一掌就得把我的珂表哥打成个弥留状态。所以,从未想到的又何止是他。
  “要我救他也可以,拿当吟来换吧。”
  “你说别的要别的我都依你,可这柄剑,并不属于我。”如此要求提得近乎不可理喻,任人怎么也不敢答应。
  “既然你们的交情逾越了生死,一柄剑又算得了什么?”倪珂手持玉扇,猫步到了门口,“你只有半个时辰考虑。半个时辰后,就算你屈膝一跪双手奉剑与我,恐也换不回这人一条性命了。”
  我侧目看了季米一会儿。这个原本可以步履生风穿街越巷的利落家伙,这个原本可以一笑便成八月莲藕的俊俏家伙,如今脸面惨白,衣衫渍透了鲜血,全无一丝活气儿,和入了阴曹地府一点没差。
  我本欲靠如簧的巧舌来说服小王爷,但想到多磨叽一时半刻季米就多添一份危险,于是决定权宜之计先答应了再说。大丈夫屈伸自如,大不了等他伤愈之后,再觑准时机死乞白赖地要回来么。
  对面的唇角开了一朵如愿以偿的花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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