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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中秋夜宴前夕,这次特请了南越、西疆二属国特使前来参加,顺着进了秋贡。两国特使一入京城,便有晋王爷迎着,礼数尽周,虽是属国,却不曾怠慢。京城百姓都聚集在街边,巴望着瞧那特使是个什么模样,是否多了几个口鼻。
中秋夜宴,年年若此,隔年而大,隔年而小,却是天下官员欢聚一堂的时刻。如今属国送了秋贡来,更是为夜宴添了一分热闹。
近了月节,城中便多了几分欢愉。芝麻灯、刨花灯、稻草灯、鱼鳞灯,灯灯灿若流彩,挂满主街,渲染着京城一片五彩纷呈。节气浓了,月饼也如往年一般,大街小巷都是各家捏的,着实喜庆。
引着前人一番话,当是“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贵家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玩月,笙歌远闻千里,嬉戏连坐至晓”。(《东京梦华录》)
帝王看着这平和之景,不禁心安。
都说月圆人团圆,可是如今我站在这里,俯望盛世长生,你,又在何处?可知姮娥月月来相会,也终是不见着你。你在天宫中,应看得如此景致,当与我共赏吧?不知你可会笑我痴狂,竟着了这般思念与你,自是相思无尽水无痕。
年复一年,花开花落,安得太平盛世,怎还是耐不得那一声叹气。
天大地大,云卷云舒,乐得天下苍生,却终是抵不过拂过烫金龙纹的寥落。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阴晴圆缺,终是转过了这一回,再趟了回来。犹记那年江南,风华无限,自是应了中秋之景,与你携手西子湖畔,不知是酒醉人,亦是人醉人?西月楼可好?夏桑院可好?你,可好?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春江花月夜》)
三年来,为月也再下过江南。夜夜梦回,你的笑靥流转于那映天蔽日的菡萏间,笛声悠悠,丝竹悠悠,忍不住回江南看看曾经有你的地方,是多么的美?
可是行尽江南,总不与离人遇,当年那般景致,少了你,终究空余了景,没了情。没了情的景,又有谁来赏呢?
裴木自蜀都一役之后便回了江南,为月本是要封他入朝,被他拒绝了。因为要守着王爷的府邸、雅苑,和那西湖。江南没了主子,终还是需要人守着的,万不能丢了他们存在过的证明啊!
清茶淡香,迎着日影浮动。
为月轻轻抿了一口,甘鲜醇和,唇齿留香,西湖龙井。身边婢女转手递上一块四分的月饼,馅料沁香,菡萏花开,为月身子一震,捏着那块月饼,久久不能入口。
“小兮,可是裴将军来了?”半晌之后,为月开口询问。
那婢女缓缓一拜,道:“是。”
转首看着那女娃,三年来,虽是在宫中,却也清瘦不少。为月轻轻抚了抚小兮的头,轻叹一声道:“小兮,跟着朕可是委屈?”
小兮闻言一惊:“陛下何出此言?跟着陛下,小兮修得一生福气。”
“那怎的如此消瘦?”为月微微怜惜。
“陛下……”小兮忽的哽咽道,“陛下……自那次……您就没开怀过,终日叹气,小兮又怎能安心?”
帝王沉默。那是心中不可触及的痛处。
小兮见为月如此,竟是落下泪来:“陛下……故人已逝,您又何苦为难自己呢?旁人、旁人看了心疼啊……”
为月只淡淡道:“小兮,你不曾想念他吗?”
小兮一愣,咬住唇道:“小兮又怎能不想……虽是主子,却亲若兄长……”
沉默。为月再摸摸小兮的头,亦如当年有个人站在他身边,笑嘻嘻的摸着自己一样,“小兮,传裴将军来见朕吧!”
裴木此次前来,不过是应了为月的邀参加夜宴,虽是退隐的将军,但毕竟是他的老将,这样重要的日子,你不在,就让你的部下们与朕团圆了吧!天溪如今是为月麾下的斥候总哨,职位不变,却是提升了一个级别;天泉在宫中统领禁卫,做廖七副手;司阳、元鹰二人皆得为月封赏,在朝为将;小兮,正阳殿总管,虽不是江南王府总管,跟在为月身边,却也委屈不了这女娃。
这样,你能安心吧?
他们都在我身边,你会放心吧?却不知是我想留着他们,还是他们替你来守着我?当真难辨。
后与裴木聊了半个下午,自是问了他关于江南的近况,并无打紧。这莲蓬馅的月饼,自是裴木从江南带过来,着天溪之手送进宫里。想他几个下属,还真是体察圣上之心。
“陛下。”裴木轻唤一声。
“嗯?”
裴木并没往下说,只是稍稍上前了一步,爱怜的抚了为月的眉梢道:“陛下,您这些年,少了笑啊……”是啊,少了笑,何止少了,简直就是没有了笑。
丢了他,笑不出来啊……
曾经几多欢颜几多愁肠,多半是因了那人。曾经的嬉笑怒骂,当时看来,不屑一顾,如今却是想不屑一顾都难啊……
九转回肠,思念竟是这般灼烧着心。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花好月圆。
月落酒,酒映月,天上悬明月。华如练,美酒如甘,过喉渗入,丝丝润嗓,甚是清冽。夜华配杜康,引人入醉。
桂德显朗声宣读祭月诏文,为月站在高阶上,身着那荧光金丝锦布,趁着月光,泛着淡淡的荧光。英美的轮廓,漆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阶下,群臣站立。为月高举酒杯,望月一拜,朗声道:“朕,今日与群臣尽欢,但求年年如今日,请各位酣饮这杯!”
群臣躬身:“吾皇万岁,明月同邀!”气势如虹,一齐举杯共饮,酣畅痛快。
为月一把放下三脚金纹酒杯,微微颌首,桂德显手持礼单,宣请了南越、西疆特使呈上贡品。
先是西疆特使,无非就是贡了一些其特产的瓜果和食材,为月不足为奇,这些东西往年也是见过的,不免有些失落。不过,那西疆特使又从怀中掏出一锦盒,趁着月光竟是流光溢彩,与自己身上着的绛紫色麒麟锦袍一样。他命桂德显呈上来,抚着那锦盒,恍惚一瞬。再打开,便是一惊。
天山冰玉。
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裸玉。
为月猛地抬眼向下看去,西疆特使中全是外域服装之人,呈上此锦盒的人鼻梁高挺,眉目英朗,却是个中年人。
特使行礼,操着九曲回肠的汉语道:“陛下,我王几月前令人于天山上采集的冰玉,今年新凝的,特此贡上!”
为月摸着锦盒道:“西疆王多费苦心了。”
“愿为陛下效力。”
随后是南越特使,他们进贡的礼只有三件,却是件件贵重,价值千金。头一件是南越国独产的洱茶,是从其国境内一颗七百余年树龄的古茶树上摘得,此茶树结茶甚少,故而洱茶贵重难求,除皇室外若是其他人持有,便是重罪;第二件是南越国的奇异药材“活血圣药”麒麟竭,此药也是多年结一株,活血化瘀,功效甚佳,极其难得。
至于这第三件嘛……
呈贡礼的那人衣着并不似南越服饰,而多有北朝之风,那人戴着遮眼的面具,垂眼低首,向为月行礼。他转身从后头的小侍手中接过一副画卷,单手举过头顶,桂德显走过去接了下来,呈给为月。
为月只瞥了一眼,并没有打开看,而是让桂德显放置在了一边,挥手让特使退下了。那人也没过多的表情,只是随着其他人躬身而退。为月心里感觉怪怪的,瞅着那背影竟有一丝熟稔……
许是喝了些酒烧了心吧,怎的会眼熟?
当真是酒意冲了脑,不过是进贡冰玉的特使,又怎么会是他?不过是一副画卷而已,又怎么会是他?那人已经远走,不曾回来……
小兮着华服,挽着高髻,颇有一副总管的模样,缓步移至为月身侧道:“陛下,可是倦了?”
为月轻摇头,指了指那副画卷,小兮呈上去。
轻轻触过,起手解开棕色系绳,缓缓打开,那一头小兮拿着后退,不想这幅画这样长……不,这不是画……
眼神触及到展开的画卷一角,为月只觉心中猛颤,这是一副蜀绣!
冰纨绮绣,号冠天下,蜀地人杰地灵,所有精华凝聚一物,便是这华美异常,凝人心血的奇秀之物,蜀绣。
那人曾说,若是喜欢这蜀绣,日后再给你弄一幅。可你怎么能忘了自己的誓言,不管不顾的弃我而去,这蜀绣,终究是让别人再次呈了上来,你又怎么忍心……
这绣品,如今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倦了,累了。
自行退了夜宴,由叶晋代持大局。
正阳殿前一泓塘水映明月,皎月澄练,天涯共此时。不知江南那萤虫,此时是否依旧逐月而飞,真想去看看啊……
江火似流萤,江火似流萤……
明月流萤,此时空有明月,没有流萤……
独自对月空望,手间抚上那没有温度的天上冰玉,曾经有过你的温暖,曾经依偎过你的胸膛,现下它也没了主儿,清冷凄凉。
你,当真回不来了吗?
想当初失了你,竟失了魂一般,天溪泪眼相劝,怎奈听不进去,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想要恨你,恨你一意孤行,将我独自丢在了世间,你一定是故意的对不对?故意让我偿到人间百转千回的苦楚,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轻抚冰玉,不禁落泪。
刘萤,原来我是爱你的,没了你,心竟是这样撕裂般痛楚,空虚、寂寞盈满胸膛,无法解。中了你的毒,没有解药。为了你,覆了心,你却不在,江山空望,这等寂寞,你可能体会?
“你当真如此想我?”
午夜梦回,可是这等声音在心间回响?
是啊,是。
为月猛地一顿,随即摇摇头,想必是自己醉了,在梦里了,遂能听得此声……可是,这声响怎地如此清澈明朗?不似梦里那般朦胧模糊。
“那幅蜀绣美吗?”
蜀绣?
为月感觉心间被谁重重的捶了一把,浑身颤抖,不可置信。
不,不可能……他不在了,他已经离我而去了……这是梦,一定是梦。三年来,经常做这样的梦,怎的稍喝了酒就糊涂了呢?
他,不会在的……
“为月……”
猛地一滞,这,不是梦。身后的脚步声轻缓而来。
“你不想,转身看看我吗?”
话音未落,已有一手落到自己肩头,为月浑身都在抖,亦不敢回头。这不是梦吗?不是喝醉了的恍惚吗?
倏地回头,对上那幽深的眸子。
月光下,那人戴着半面遮眼的面具,真切的站在自己面前。为月似是被那声音摄去了魂魄,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怔怔地……
徐徐起手,面具轻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自己眼前,却是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菡萏,灿烂的摇曳着……
氤氲一片,模糊了视野。
抬手轻轻抚上那日思夜想的俊美容颜,触感温热,是真的……真真切切存在的他啊……那人也抬起右手搭上为月抚过来的手,阖眼感受,气息吞吐。
终地控制不住,泪,如泉涌,一点一点打湿月光洒落的大地,埋没其中。
刘萤,刘萤,可真是你?
身子一沉,落入那温暖缱绻的怀抱,俯在其身前,年轻的帝王闷声流泪。
一拳、一拳,落到那厚实的胸膛上……却是无话,那人便轻笑着受了,垂首,亦将头埋在为月的肩颈中,喃喃道:“为月……我回来了……”言罢,竟也不能自已的泪落,滴滴落在为月肩颈,化作无尽的思恋……
不是醉了,不是睡了,不是迷了,是真的,真的……
抖动的双肩被刘萤紧紧地拥抱着,无可自抑的抖着,却是死命的抓着眼前人的衣襟,不肯放手,怕是一放手,再也不见。
“刘萤……”为月哽咽,欲说话,却又有泪涌,好不容易控制住,“刘萤……”却终只能叫出他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其他……
“我在,我在,为月,是我,我回来了。”刘萤右手臂紧紧的裹住为月,急急安慰着。
忽的,为月推开刘萤,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从头到腰摸了一遍他,然后收回双手,怔怔地看着自己握了拳,张开,握拳,如此来回几番,再抬眼凝着眼前的人,才真真实实确定了他的存在。
又被一臂膀揽入怀,刘萤下颌抵在他的额际,轻轻摩擦道:“可曾想我?”
为月靠在他胸前,贪婪的吮吸着他身上的气息,紧紧的抓着他,生怕他再次如烟尘般消散,闷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