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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愣如同木偶。
当着众人的面,我亦不方便多么严厉地教训他:“回房间包扎伤口!”
他被一众仆人跟着走回房间。
我看着地上痛得蜷成一团的刺客,走过去扳起他的脸,蹭了蹲下巴,果然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底下是一张黝黑的陌生的脸。
“谁派你来的?”
刺客咬紧牙关。
“不要紧,我会有很多方法让你开口。”吩咐守卫,“将他送给秦管事。”
吹雪小筑管理杀手,一向有许多残忍的手法。
而刺客不知是无知还是无畏,居然未见反抗,由着守卫们带了下去。我心中微疑,这人若是仇家,不该如此沉默,怎么也该报仇不成而出言咒骂;若是杀手,不可能不知道吹雪小筑刑法之酷,断不能做到如此冷静。这,实在有些矛盾。
然而这都是后话,首先还是该去看看织锦的伤势。虽然我瞧他伤得不重,还是听听大夫所言比较安心。
织锦就住在沈年的屋子里。沈年下葬以后,为示全面接掌庄主之位,织锦很快搬了进去。房中一切未做改动,我进去后大夫已经诊完了脉,正坐在椅上写着药方。
织锦躺在床上,脸色煞白。
我瞧了他一会儿,将众人遣退,坐在床沿揿开被子,果然见他双手颤抖,默叹一声:沈年将他保护得太好了!
握住他的手,掌温令他终于抬头,黝黑的眸子望着我,就像那天清晨一般清润的眸子。
“不要怕,杀手已经被捉住了。”
他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紧了我的手。
我伸出另一只手拍他的手背:“小叔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小、小叔”他喘着气,“那一剑、那一剑只离我三寸,”他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抓住单衣胸前的裂口,“我都感觉到了:剑是冷的、冰冷的……”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人接近过死亡才知道死亡的可怕,呼吸会停滞、仿佛听得见心脏的跳动:咚、咚!咚、咚!大脑一片空白,问着自己:就这样了吗?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只能张开手臂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靠着我,毫无头绪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父亲走后,一定会有人来杀我。我想过无数遍,晚上都睡不着,偶尔睡着了也总是梦见、总是被惊醒,心里一凉,好像真的被剑穿过了一样。他们、他们都要我死。”
“不会的。他们没有那个能力伤害你,你是落雪庄主沈年的儿子,是落雪刀法的继承人,是将来会一呼百应的落雪庄主,没有人能够伤害你。”我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你只是暂时没有力量而已,但是我会帮你,直到你有力量独自站立。”
他抓着我的手,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一样,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渐渐有血丝充上来:“真的吗?小叔,是真的吗?”
我点头:“当然。”
他吸了吸鼻子,眼泪悬在眼眶里面,露出孩子脆弱的一面来:“嗯。我会的,我会拥有很强的力量,不害怕任何东西的力量!”
我拢着衣袖给他擦掉脸颊上的眼泪:“歇着吧,我去找大夫拿药。”起了身,他去抓着我不放。我看着他,坐下来:“好吧,我在这里陪你,你安心睡。”
他闭上眼睛,手却一直抓着我。
其实不该这样的。刚才我太宠着他,我应该冷漠,因为令人坚强的永远不是温暖而是残酷的现实。我这样,只会让他依赖我,阻碍他真正的成长与独立。可是看着这张幼嫩的包子脸,残酷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
所以,两年前的那些相处,都是有意义的吗?
☆、偿还
三年之前,我还是一个无名之辈。师父离世,授予我最后一个任务便去除去杨州城外三十里的山贼窝。
我一直认为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非自己的事就应该袖手旁观。我不是救世主,我也没有那个能力,能管好自己已是不错。
然而师父显然不这样想,他老人家总是企图教育我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已任,不仅授我以武亦传我于谋。可是我对着那一本厚厚的谋略书籍只有睡觉的欲望。我常常问师父,他要一个以天下为已任的弟子,为什么会选我?
师父用力敲了我的头,说:“还不是看你可怜巴巴地躺在客栈外快死了不忍心?”
呵呵,说起与师父的相遇,又是另一段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说完的往事,年岁太久,没有必要再提,徒惹伤心。总之后来,师父的临终遗愿自然是要完成的。我就单枪匹马地杀上山贼窝,拿着一脉相承的九节银鞭绞下山贼头头的脑袋。
打了足足四个时辰,数次掐灭放弃的念头,终于取胜,却也伤得不轻,左肋被钢刀穿过,风吹进身体,凉到彻骨。
那是一次与死亡如此接近的时刻,近到仿佛看见白天蓝天之中飘来的漂亮仙童,有些悲凉地想到自己这一段荒凉的生命,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亦不会有人为我哭泣,甚至不会有人记得自己。我的尸骨,将会被蛇虫鼠蚁啃噬得面目全非……
是多不想死?
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哪怕负尽天下人的期望,也想要活下去,即使卑微、即使渺小,也想要活下去!
就是那样被救的,在躺了一天之后,在以为身上的血都流完了以后,神志再也支撑不住、快要认命的前一刻,被沈年救了下来。
沈年的手宽大而温暖,就像多年前客栈门口的师父一样,托着我的上身,问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那就是沈年,当时江湖上的一个神话:姿容卓绝、独步天下。他一手创立的落雪山庄令江湖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短短数年成为富甲天下的一方霸主。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自十三岁被师父捡回去后,过了十二年的时间遇到的第一个问候我的人。
“小兄弟,你没事吧?”
人的记忆真的很奇怪,有些事情发生在昨天,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有些事明明过了很久,却像昨天发生一样那么清楚,从来不曾离开甚或走远。
沈年那时已经三十,是笑起来显得有些憨厚的男人。他牵着独子沈织锦的时候,总是露出孩子一样傻傻的笑来:“琥珀,这是我儿子!”
沈织锦那时便不太爱说话,记忆中他是存在感很薄弱的一个孩子,不声不响,不做任何引人注意的事情。然而沈年特别宠爱他。在他十一岁的生辰,沈年请来了全国最出名的戏班子和最美妙的歌喉,当着所有前来贺喜的江湖人宣布将落雪刀谱与落雪山庄传予他,并预言他当是江湖的下一个神话!
当时的沈年,一刀在手,风华无俦,领着山庄三百八十二名顶尖杀手横扫整个江湖。他那样骄傲,站在高高城楼的顶端,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毫无悬念地断言:“我的儿子,你将成为江湖下一个神话!”
然而时光荏苒,不过两年,英雄已成枯骨。落雪刀法太霸道,沈年终于承受不住,在练功时走火入魔,与世长辞。
他的孤子,这个寡言的无助的孩子,还没有掌握生存的技能,就已经□地呈现在江湖的刀光剑影之中。他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我。
就像三年前沈年在血泊中扶起我,问道“你没事吧”一样,三年之后,犹如偿还一般,我也将再一次赌上一切,护他平安,造就另一个江湖神话。
站在沈年的孤坟前面,燃着香烛的炉鼎看上去寂寞又陈旧。没有人愿意陪他,自他死去,众妻妾已作了鸟兽散。
青梅酒温得恰到好处,这已是我无数次地站在这里与他对饮。
“织锦很坚强,一切都做得很好。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接管整个山庄。话说义兄,都不知道是不是你有先见之明,跟我结拜,好让我收拾你的烂摊子。”
一点微凉落在我的额头,我抬起头,看见无数细软如柳絮的纷扬,簌簌飘落而下。裹了裹狐裘,这样孤冷的隆冬,他一个人躺在地里,会不会觉得寒冷入骨?
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一笔一划,用刀深深地划上去。那样厚的石碑,也终是留下如伤痕一样的印记。
我闭上眼,自小我就知道万事不能强求,无论是抛弃我的父母还是离我而去的师父,总归人生在世,陪伴自己的终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些无意间获得的温暖,那样温暖的人们,也总要慢慢地离开,犹如师父、犹如沈年……
雪越下越大,覆在眼睫上,眼皮沉重得快要睁不开。
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真的是会孤独到死的人吗?
……
不会有答案,哪怕问过无数遍,也依旧不会有人回答我。
眸子很热,不期然的一颗滚烫滑了出去,我抬起手迅速擦掉,袖子上积了好厚的脸,擦在脸上,冷得人直打哆嗦。
呲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织锦拨开干枯的树枝来到我身后:“小叔,主事们都到了。”
我转过身,看着这个一年中成长了许多的男孩子,脸颊消瘦了许多,嘟嘟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人清朗的坚毅。他长得不像沈年,眉目过于精致,浑身有雪一般的清冷气息。
“小叔?”
我低下头,默默退至坟旁。
四位主事两两并排走进来。秦喏走在前左,朝我笑了一下。四个人拜了沈年,上完香。秦喏从怀中掏出暖炉:“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一定很冷,把炉子抱着吧。”
我愣愣看着炉子。虽则我与他已不是秘密,但公开这样亲昵倒是第一次。我抬头看看织锦又看看其他三位主事,主事们一脸吃惊,织锦倒是很平静,只是一双眼睛冷冷的,犹如两块坚铁。
秦喏已将炉子递到我的手前,笑得温柔又和暖。
我接过炉子,秦喏又趁势握住了我的手:“你看,都冻成这样了。”
我将手抽出来:“去议事厅吧。”
每月初一,主事们都需向我与织锦禀告上个月山庄的大小事务。秦喏管理的吹雪小筑除了汇报上个月的任务还要将这个月的一些棘手任务大致说一下。有需要协调的地方由我开口,一般会议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完了就各干各的。
今天又因为是沈年第一年的死祭,气氛格外沉重,说完了庄内事务,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听风小筑的胖子问:“庄主的刀法该有小成了吧?当年老庄主只练了三个月就打败了魔教崔长老呢。”
我老觉得胖子跟我不对盘,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织锦这一年里都在练易经筋,根本没有碰到刀,又何来小成?
织锦没有吭声。
我喝了一口茶:“织锦练功很勤奋。”
胖子不依不挠:“我等也曾有幸一睹落雪刀法,不知今日可有此等荣幸?”
我看了一眼胖子,正欲问及杀手训练之事,秦喏在旁轻轻一笑:“隆主事真有闲情。正巧昨日小筑内藏的竹叶青开坛,不如现去喝一杯?”
胖子瞪了秦喏一眼又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秦主事的酒可不是那么好喝的。在下筑中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起身抱了拳,临走时看了织锦一眼,便离开了。
剩下二位主事见胖子走了,也跟着筑中有事一起走了。
议事厅里剩下我、秦喏和织锦。
丫环们上来换了茶,秦喏拢了拢袖子道:“这个月的任务有些棘手呢。”
我:“喔?”
“雷霆堡的大当家。”秦喏按了按太阳穴,“还不知该派谁去。”
织锦忽然站起来:“小叔与秦管事商量事情,侄子先离开。”
我叫住他,示意他坐下:“都是庄内的事情,你也听着。”
织锦似是不愿,见我坚持只得坐了下来。
秦喏倒不在意织锦,继续道:“我是想这一回,我亲自去。”
我一愣,秦喏自从接管了吹雪小筑以来,就不曾亲自执行任务了。不管怎么说,杀人总是件危险的活儿。“庄里不是有很多一流杀手吗?干嘛亲自去?”
秦喏看着我笑了笑:“交给他们不放心。”
我:“你如今是管事,万一有三长两短,一时间去哪里找人代替。还是另找他人做。”
秦喏:“要是有旁的办法,我也不亲自去了。”
“当真那样难办?”
秦喏站起来:“跟你说呢,只是告诉你这个月中有那么几天我会不在。现在还有事吗?去我那里喝酒吧!”
“我还是想让你将这事交给别人去,”我跟着他站起,“不是有那些散落在外面、成年无事可做的人吗?”
秦喏忽然闪到我身旁,以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道:“你这个样子,倒叫我误会你担心我呢!”
我皱了皱眉:“咱们这个样子,难道我担心你不应该吗?”
秦喏似是哽了一下,复又笑道:“二庄主真会说笑。”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我肩上,向一直坐在椅上的织锦道:“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