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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两旁是连绵青山,为这肃杀之地添了几分和缓。我不喜校兵场冷硬石板,仰头迎着山风想象自己奔在山峦之间。拐过一个弯,北门近在眼前。我忽然耳尖一动,西面山丘上突地冒出数十人,周遭士兵如临大敌,刷的拔刀围在皇帝和大皇子身边。弓箭手训练有素,遥遥箭指山上的不速之客,只待皇帝一声令下。
朝阳映在他们脸上,我看得清晰,领头那人却是榜眼。大皇子勒马,静待原地,所有的表情隐在金铜面具之后。皇帝也看清榜眼,山上诸人均未带兵器,他挥手叫士兵退下。
不知是谁起了头,又唱起了那首歌。歌声随着猎猎晨风,传得老远,仿佛能出了北门越过长河,一直送到素国故土。个个硬汉男儿的脸,却有不少落下泪来,抹也不抹,掉入土中。这曲子在诸国之间流传,身在疆场人人会唱,连褚国士兵也不由弱了气势。
一曲唱罢,他们一齐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素国已破,飞龙再现,从此恩断义绝。
大皇子拉着缰绳,声音在面具后听不真切,“他们只是来送我,皇上应过我再不为难他们。”皇帝颔首道:“朕应你。也难为他们翻山越岭,只为再来见你一面。”大皇子似乎笑了一声,一扬手北门便在不远,皇帝心有灵犀,也笑着对身后众人道:“朕送飞龙将军,你们迟些跟上。”
二人并驾跑至高耸城墙之下,我并未跟去,却立在一旁山坡,居高而望。大皇子忽然回转身子,向着皇帝摘下面具。而后飞快戴上,转身绝尘而去。
旁人隔得太远都瞧不见,只有我和皇帝看见他的最后一笑。
那样漫不经心的笑,仿佛天真得不识人间忧愁,又仿佛世故得看破万千红尘。
皇帝愣愣坐在马上许久不动,我知他自此万劫不复。
但万劫不复的不只是他,真正要历劫的却是我。
心底的秘密破冰而出,在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时候便已经萌生。只有我瞧见过的笑,他终拿来与旁人分享。他看皇帝的时候抬起头,看我的时候却要蹲下身。他的眼中,从不曾有我。人畜殊途,再真不过的道理,他没有错,只怪我刚刚才想起。
我下凡历劫,转生为虎,却又通了灵窍,似虎非虎。老天开什么玩笑,等我的竟是情劫。
虎啸彻天,在山谷中回荡不息。薛沼,你可听得见?
第59章
初夏午后,天气着实有些热。我原本好好睡在廊下,那些奴才非要弄什么洒扫,将我逼到花园,沿着一条绿荫道,走到湖边。
湖里种了些荷花,正是含苞待放之时。我寻了个舒坦位子趴下,一只蜻蜓停在鼻尖,虎目瞪着虫眼,愈发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只觉尾巴痒得厉害,我忍无可忍,睁眼回头。尾巴浸在水中,一群毛鱼正啄得欢,我怒极,回身跳起来大吼一声,却忘了鱼在水中如何听得见,兀自游得忙忙碌碌,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笑语:“老虎,真是的。”我猛然回头,但周遭哪里有人。声音的主人远在千里之外,不过是我的幻听。
好眠被搅,我心中既是恼火又是失落,腹中饿起来,一抬头才发现已近黄昏。举起爪子揉揉脸,便慢吞吞往寝殿踱去。
待阉奴喂完牛肉,皇帝也刚巧回来。我入了殿,见他坐在椅上面带微笑,伸手招我过去。他手上拿着数封军机密函,还未来得及拆,应是刚到的。我坐在他脚边,看他拆开一封,通读一遍,摇头笑道:“阿沼真是无情,满篇军务,连半句私话也没有。”他再拆一封,看着看着大笑起来,我稍稍拱起身子,他摸我脑袋,念给我听。
这信乃是大皇子身边近侍所写,原先本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打发去前线伺候大皇子。那人每日记录大皇子起居点滴,连吃了几两饭,喝过几次水都详细落笔。他奉命行事,大皇子无可奈何,仅有一次在军报中夹杂了私话,便是请皇帝别让那奴才连出恭也跟着他。
这封信应是三日前发出的,同其他急信一道快马送回。皇帝念着不由蹙了眉,天气炎热,大皇子同众军士一同下河洗浴。他不快地哼了声,直到后面写道大皇子心情舒畅当晚多吃了一碗饭,才稍稍舒展了眉头。
他手上却还有第三封信,由他安插的暗哨写就,连大皇子也不知情。皇帝毕竟对大皇子不能全然放心,所有动向均被暗中盯着,及时报告。大皇子初到军中,不少褚军士兵从前吃过飞龙将军的苦头,心中暗自仇恨,明里暗里各种不服使坏。大皇子终日戴着面具,起先并不与士兵亲近,但凡有藐视军令的行为必定严惩,曾绑了一人在烈日下狠狠抽了四十鞭。但同样赏罚分明,一旦立功,便毫不保留地褒奖。半月之后,他已带领众人击破薪国数州,手下将士渐渐服气,至少再无异动。
他和韩将军在褚薪边境会合,并举前攻,势如破竹。渐入薪国腹地,众将商量后决定兵分两路,韩将军继续领三十万人直往薪国国都,而大皇子则绕路北上,避开敌军主力,试图早日抵达国都,支援探花身边薄弱的防卫。韩将军的进攻路线更近,但途中可能要与数位薪国皇子交锋,所幸他兵力充足,吃不了大亏。大皇子的路途远些,带的人少,但薪国国都北面临近雪山,地势恶劣,没有一支军队从北面入都,堪称无人之境。
饶是如此,韩将军也不太放心,向皇帝请命拨手下五万人给大皇子。皇帝思索半日,拒了他的密奏,叫人带往前线。
我便不知,皇帝究竟是相信大皇子的本事,还是不信他?
第60章
另一桩叫皇帝放在心上的事,自然便是寻找解药。他派人去了素国北面的雪山,采集数种毒花,带回褚国。张太医略微调整了皇帝的药方,于解毒却依旧无策。
素国雪山毒花炼制的毒药,在诸国之间流传不广,制毒人十分神秘,传言便隐居在雪山之中。但那些高峰延绵数千里,横贯素国和薪国北境,哪里能轻易寻到?皇帝别无他法,只能派人细细探寻,十年毕竟不短,不如专注于眼前之事。
我不知十年时光于凡人来说是长是短,于寻常虎类已是半生,而于我历劫之后回到天庭,等待我的将是千岁万年的神仙生涯,实在乃沧海一粟。如此想来,皇帝和大皇子对我而言不过是匆匆过客,宛如石子投入急流,激不起半点水花便被带走。眼下对大皇子的种种情感,便当真微不足道了。
但此刻我卧在他平素最喜欢待的凉亭中,看着湖中群鱼无忧无虑,想起下雪那日他轻轻拥住我的那个瞬间,我可愿意用漫长的永恒来交换?想到这里,原本因困倦便晕乎乎的脑袋愈加发胀,隐约有什么回忆要溢出,闭上眼却只看见漫天飞雪和耳边传来的遥远钟声。
我不愿多想,起身回了寝殿。皇帝靠在躺椅上,微微闭目,身前小几上摆着一张棋盘两坛棋子,已然下了一半。我照例看不懂,却忽然想到,是不是那天他和大皇子尚未下完的棋局?
他睁开眼,执一粒黑子,摆在盘上,再执一粒白子,竟自弈起来。他下了一会儿,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叹口气撤回新下的棋子,复又回到原先的棋局,“阿沼,怎么无论如何走,结果都是一场死局?”
转眼便到了六月。韩将军遭薪国两位皇子夹击,陷入苦战。皇帝下令再集军十万于边境待命,随时便能赶赴前线。大皇子一路亦是不顺,虽无敌军骚扰但流寇猖獗,每路经一州不得不留下少许兵力镇守。皇帝在御书房议事,一个臣子赞叹道:“飞龙将军果然思虑甚远,他途经的地方,恰是将来薪国要割让于我朝的,如今留下守军,便不怕以后薪皇反悔。”另一人附和道:“这条路虽然艰险,但贵在可攻可守,若将来与薪国开战,正好开了先路。”
皇帝却沉吟不语,手指轻轻在桌上扣了扣,“飞龙身边如今余下多少人?”一人禀道:“应是七万人左右。”皇帝点头,表情略微安心,再布置些朝务,便遣散众臣。
他坐在桌后,目光落在墙头巨幅战图上,细细看着却忽然蹙了眉。他从椅上站起,走到墙边伸手描绘各军路线。薪国的皇子主要兵分三路,从东、南、西分别攻都,大皇子便是取道从北,韩将军正被西南两军合击。那三路人马,本来相互纠斗,谁也不肯吃亏让别人先攻入国都。按如今局势,东面的军队,却去了哪里?
皇帝骤然冷了表情,唤来近臣亲信,“从东路攻都的薪国九皇子,现下到了何处?”众人面面相觑,褚国在薪国西面,从东而来的那路恰是戒备最少。皇帝摇头反问:“没有动静?西南二路被韩诚吸引,飞龙离国都尚有一段距离,那都城守军薄弱如今正是最佳的攻城良机,怎么偏偏没有了动静?”众人诺诺不敢言,皇帝的脸色更加难看,“外面没动静,里面定然有鬼。来人,朕要听薪都细作的消息!”
第61章
消息传回的时候恰是早朝。信使送上急件,皇帝一眼看完,面色铁青。满朝文武莫不敢言,皇帝捏着信的手垂了下来,“薪国九皇子降了,三日前被放进了国都。”
难怪悄无声息,竟已偷偷降了。底下有人面露喜色,“皇上,这岂不于我朝有利?”皇帝掀唇冷笑,“他降薪皇,与我朝有何干系?蠢货!朕与薪皇缔结协议,你真当两国永结安好?”他面色一变,“传朕口谕,边境十万大军即刻出发,前去护卫飞龙将军。”
众臣议论纷纷,一人出列道:“皇上,这十万人原是为韩将军准备,如今为何……”皇帝冷声道:“九皇子降得偷偷摸摸,其中必有阴谋。其他几个皇子知道后,急着杀入国都,韩诚便能松口气。而飞龙在北面……”他顿一顿,闭上眼复又睁开,“如果薪皇偕同九皇子的人去对付他,他手中不过七万人只怕危险。”那臣子大惊,“薪皇意图毁约?他、他如何敢!”皇帝道:“朕也不知他如何盘算,但朕、不愿冒险。”
我听得心惊,那些阴谋诡计并不明白,我只怕大皇子在前线遇到危险。飞龙将军盛名在外,或许人人都对他太过放心。我从未亲历人间战场,无法想象何种境况。但在宫中待了那么久,怎么就忘了在山野中,人偏偏是最无用的东西,没有坚硬的壳,没有锋利的爪,不会飞,跑不快,极是轻易便死了。
皇帝下了朝,坐在寝殿中。御书房里候着好几个求见的臣子,阉奴来通报数次,皇帝谁也不见。奏折在桌上乱七八糟堆了许久,他没有看的意思,手指轻轻抚着棋盘边缘。我这才想起,大皇子的军报和近侍那些事无巨细的折子,也有好几日没有送回了。
“老虎,”皇帝低头喊我,“是朕想得太多了,不是么?”我看着他,自然说不出任何话。他也不在意,只继续道:“阿沼那么大本事,区区一个秦云照,就算加上什么九皇子,他也不会放在眼里。连韩诚都夸过他,朕在素国也曾盼与他一决高下。飞龙虽然为褚而战,毕竟是后来的外人,秦云照就算要动手,也该是对韩诚而不是他。是了,就算没有飞龙,韩诚再添十万人,薪国人也讨不了半分便宜,他对付飞龙,实在没有任何意义。”他向我一笑,“你看,果然是朕想得太多。”
他自言自语,说得语无伦次。我只能凑得近些,脑袋蹭他的膝盖。
那夜下起雨来,烛火飘摇。皇帝靠在床头,端着药碗喝药,我卧在地上,因外面下雨不想出去。
脚步声急乱传来,我抬头挺起身,皇帝看我一眼,镇定喝完药将碗搁在几上,走到门边。他的心腹阉奴嘭嘭敲门,“皇上,皇上!”皇帝大力打开门,一片风雨落了进来,“何事——!”
他骤然僵住,视线落在阉奴手上。阉奴低了头不言语,只将手上东西拿得更高。我从烛光中踱出,只觉大片雨丝扑面罩来。
他的手上拿了个金铜面具,血迹斑斑,满是裂痕。
“皇上,飞龙将军遇袭,生死未卜!”
第62章
皇帝伸手接过那个面具,细细看了半日,抬头面无表情,“是谁把这个带回来的?”阉奴道:“便是皇上派去伺候大殿下的大人。”皇帝点头,“你叫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