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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驻扎在薪都西面二百里,明晨一早启程,日暮便可赶至城下。夜半时分,皇帝坐在主帐中翻阅军报,营地却忽然嘈杂起来。皇帝蹙眉,身边近侍连忙出帐怒喝:“是谁在那聒噪!”来者几乎从马上跃了下来,在地上打个滚甚至等不及站起,大喊出声:“皇上!皇上!薪国败了!城门已被两位将军攻破!”
皇帝啪的一声合起军报,一撩帐帘走了出来,面上一片大喜,“好!”先前信使疾驶而来,早已引得众将士探头张望。一时间,整个营地一片沸腾。皇帝亲自扶起来人,回首笑着向近侍吩咐,“取朕盔甲,牵御马来。”他转身手指头顶明月,问众人道:“有谁同朕一般兴奋难眠,等不及天亮便要赶往薪都?”
几乎所有人都跳起来穿盔牵马,静谧夜色,生生被搅破,竟比每个出发的早晨还要热切。皇帝跃坐在马上,回首一一扫过众人,而后一扬鞭子,当先向东奔去。我紧跟在他身旁,他的坐骑似能感受主人难抑的兴奋,竟与我争前恐后,谁也不甘落后。
身后将士渐渐被抛远,皇帝也不阻拦,畅怀大笑。
他的确不用再担心什么,沿路哨岗全是褚兵,见了他深深跪在路旁。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好似整个天下均匍匐在地,全握在他的手中。
他离那一日,只有一步之遥。
第89章
薪国地处东方,薪都便在眼前太阳升起的地方。
一夜奔驰,花的时辰竟比白日还要少些。薪国都城的灰色城墙高耸入云,薪军的旗帜破烂不堪,在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动。远处,有小簇黑烟袅袅升起,映衬着蓝灰色的天空,微弱的晨光若隐若现。
怎么竟如此安静?一点也没有破城之后的喧闹和喜悦。国都蛰伏在前方,悄无声息,仿佛城中再无一个活人,□□池也显得奄奄一息起来。
我们离得更近,大军候在城外,领先两人骑在马上。我甚至已能看见,韩将军握着缰绳,身旁飞龙将军戴着金铜面具,跨下的马通体雪白。空气中混杂着朝露的湿气,战火残留的硝烟味,各种各样的混杂气息中,他的气息近在咫尺。
喜悦如潮水一般涌来,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惊心动魄,我却觉得自己方才真正醒了过来。虎啸震天,我尽情狂奔,皇帝不甘落后,抽一记马鞭,越过我在前方。我们渐渐进入众人视野,韩将军高举起手,身后大军一齐下跪,高呼万岁。他爽朗忠厚的脸上也绽出笑容,下马跪在最前头。
皇帝勒马,遥遥停在大军之前。飞龙独自坐在马上,面具掩去所有神情。韩将军疑惑抬头瞧他,他终于动了身子。他或许笑得很轻,藏在面具后无人听见,却惟独逃不过我的耳朵。焦躁烦扰漫上心头,我不知哪里不对劲,却直觉必有哪里不对劲。
那种诡异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答案揭晓,我知道了,皇帝也知道了。飞龙翻身下马,动作矫健,稳稳落在地上。皇帝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紧紧盯着他最先落地的左腿。
然后,滔天怒意从他脸上崩裂开来。飞龙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年轻清冷的脸,背着朝阳,朝皇帝淡淡挑衅一笑。他回转身子,跪在地上的众人无不惊讶,随即流露出赞叹神情。谁能想得到,带领他们连取胜仗的名闻天下的飞龙将军,竟然是那么清俊的少年。更有些人识得他,又惊又喜一脸不敢置信。
榜眼似乎总能在皇帝和我绝对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冯、晔、华。”皇帝低声念他的名字,我几乎能听到他碾磨牙齿的恼怒。我一时也被惊住,下意识抬头去看他。皇帝眼中不知是恨还是怒,最后皆化作受伤神色,转瞬即逝。他面无表情,唤众将士平身。韩将军上前,恭敬禀道:“皇上,薪国都城已破,我军已入城中。薪国皇子尽数战死,薪皇独自困在宫中,已被团团包围。臣等听闻皇上将至,特来城门相迎。皇上连夜奔波想必劳累,是要在帐中歇息,还是即刻入城?”
皇帝连夜赶来,哪里顾得上疲累,自然想第一时间攻入薪都。他眼神淡淡扫过榜眼,却道:“朕累了,飞龙随侍。”榜眼并无任何表情,依言跟在皇帝身后。
我一钻进帐子,便听见皇帝满是怒意的质问:“阿沼去了哪里?”榜眼冷笑,“你回褚国不久我便寻到他,他要我扮作飞龙将军,至今已有半个多月。天高地远,过去那么久时间,我怎么知道他到了何处?”
皇帝砰的摔碎一只杯子,“他会扔下你离开?阿沼最是爱惜部下,明知你冒充飞龙总会被朕揭穿,怎么可能将你独自留下?”榜眼却道:“将军自然不会。他当初只要我替他争出一段时间,足够他跑得更远,不必等到你来便可离开。我留至今日却是自愿,飞龙早一日消失,于他便多一分不利,他能走得多远,哪怕多出一日也好。”
皇帝气得胸口起伏,冷冷看他,“你好大牺牲留下来,难道不怕朕拿你性命要挟他?”榜眼一脸讽刺,“我这条命值什么钱?你早先利用薛济威胁将军,如今又换我,褚徽,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他又岂会上两次当?更何况,今日之后,你若杀了我,世人却道你杀了飞龙。”皇帝怒极反笑,“世人?朕何尝在意世人俗论?朕既可杀了飞龙,甚至能屠光素国境内所有人!薛沼难道还能不露面?”他说得骇人,连榜眼也被震住,向后跌了一步,“褚徽,你疯了!”
他却只笑个不停。我想起他昨夜骑在马上欢畅笑声,扬在风中,连风也添了暖意。而如今笑音,活像一把锯子在我心头拉扯,忍不住抬头狠狠咬了他的衣摆。他的情绪再无法收拾,榜眼冷眼看他,目中竟浮起怜悯,“褚徽,将军对你根本无情。”
他又知道什么!那些在雪山中的日子,他根本不在大皇子身边。他们说过的话,流下的泪,交换的吻,难道都是假的?我忽然想起大皇子面露迷茫疑惑神色,看着皇帝,然后笑得释然。他明明说过,他对皇帝并非全然无情。他还说过——对了,他还说过!
他还说过,离开雪山后,他会把解药给皇帝。所以,他怎么可能一走了之?我无心再理帐中二人,冲了出去。外面军士围坐在地上,睡觉吃饭,轻松无比。但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我愣愣站在原地,冷风卷着树叶啪的一声打在脸上,似在嘲笑我白费力气。为何他的气息方才明明还有,现在无论我怎么努力嗅闻,却毫无踪影?
第90章
二人相对无言,皇帝不愿再浪费时间,叫来韩将军下令准备入城。他回头看一眼站在帐中的榜眼,冷声道:“飞龙暂且待在城外,无朕旨意,一步也不许离开。”皇帝出了帐子派人严加看守,韩将军低声道:“皇上,飞龙将军在军中如今已有颇高威信,就算有什么旧怨,也不该在此时……”皇帝挥手叫他闭嘴,大步向前走去。
韩将军无法,传令下去。褚军训练有素,片刻之后整装待发,皇帝一马当先,韩将军紧跟其后。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今日本是晴天,万里无云,天空却在残垣断壁之后显得发灰。国都城内,街上已见不到薪国百姓,大约早就逃难出城。愈往里走,完整的建筑渐渐多起来,才能看出昔日城中繁华街景。路边三三两两早先入城的褚军,仰视皇帝的目光又是崇敬又是激动。
城中大道笔直通往薪国皇宫。宫殿巍峨肃穆,比起褚国皇宫更添几分庄重。我曾听说薪国人造房子在诸国之中别具一格,尤擅建高楼,一间间宫室连接在一起,鳞次栉比,分外气派。皇宫外围着褚国军队,指挥的将领拍马上前,禀报皇帝和韩将军:“薪皇尚在宫中,除去阉奴女婢,整座薪宫已无一兵一卒。”
当真成了瓮中捉鳖。薪国其实已然亡了,大军却将最后一人留给皇帝,似要完成某种仪式,才能算真正结束。韩将军侧头去看皇帝,他微微颔首,皇宫的大门被撞破,士兵如洪水一般涌入其中。
人群太过汹涌,将我从皇帝身边冲开。军士出征多时,终于迎来胜利,心中一口恶气不出不快。这个时候,长官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任由他们闹腾。他们冲入近旁宫室,抓起珠宝塞入口袋,哈哈大笑。亦有尚未逃脱的女婢被逮住,嘶声哭叫,被一群人强行压住。我愣愣站住,心中一片空落。
人世间的事情,果然难分是非。今日我站在褚军阵中,目睹薪国战败的惨象。那日他站在殿中,亲眼看着素国覆灭,父亲自尽,族人遭屠,又是怎样的心思?我伏下身子舔自己前掌,仿若那里受了伤。幸好他今日不在。就算立场已经改变,同样的景象一再重复,难道不会更加伤心?
一错神,皇帝已经走得很远,我快步赶上。朝堂中,探花坐在龙椅之上,两旁立着的不是他的文武百官,而是白刃相向的褚国士兵。他朝皇帝微微一笑,“褚徽,你终于来了。”目光四处寻了片刻,“他呢?”
皇帝站定,淡道:“你只管自己小命,管旁人做甚?”探花道:“我命绝于此,也该是天意,只是有些不甘心。褚国与薪国百年来兵力相当,本不该那么快分出高下。可惜我生不逢时,几个兄弟目光短浅愚蠢如猪狗,造出空子叫你拾了便宜,叫我平白当了亡国之君。”皇帝道:“你并非凡物,当年竟能混入我朝,的确比你兄弟强许多。本来你尚有机会,若好好履行与褚国的盟约,朕替你解决内乱,你赠朕城池疆土,你或许还有翻身的可能。只可惜,你将主意打到阿沼头上,朕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
探花纵声大笑,“这却是我走得最妙的一步棋。我在褚国之时就瞧出他于你绝非普通娈宠,俘虏他的时候真是喜出望外。我步步为营,你果真被我诱至薪国,又阴差阳错与他一同流落雪山。老天不站在我这边,我本来多的是机会斩草除根,你却终与他侥幸脱逃。”皇帝面露轻视,“成王败寇,如今多说无益,何必怪罪老天。”
探花粲然一笑,“亡国之事我和他都经历过,你可也要将我带回褚国?你自以为拔去他的牙齿和爪子,便能高枕无忧?他如今在何处?褚徽,总有一日你要败在他手上!”皇帝厌恶蹙眉,“朕从未想过拔去他什么,也不想将他困在身边……”他面上一闪而过痛意,抬首冷冷看着探花,“你与他比,提鞋都不配!”
探花但笑不语,环顾朝堂四周,“也罢,也罢。薪国残余皇族都叫我杀了干净,除去我,再无旁人。这座宫殿,便送与秦氏最后一人陪葬罢。”他说完,口角淌下一道黑血,闭上眼睛倒在龙椅上。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门外冲入一人大喊道:“不好了!后宫有人放火,皇上快走!”
第91章
堂内士兵骚动起来,一面高呼救驾,一面护着皇帝往外。有人上前摸了摸探花的脖子,向皇帝道:“皇上,薪皇确已死了,他的尸首……”皇帝略带倦意,“就留在这罢。”便转身迈出朝堂。
滚滚浓烟从宫殿后方升入空中,几乎连日光也要遮住。火势从后往前烧,朝堂等地倒还十分安全。先前那些抢入宫室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皇帝蹙眉道:“快叫他们全都离开!”
皇帝被人簇拥着向宫外走去,我站在空旷之处,木头噼啪燃烧断落的声音,各种哭喊惨叫传入耳中。薪国皇宫的屋子都建在一处,火势蔓延极快,庄严宫殿变成了菜市场,又转瞬成为人间炼狱。一阵风吹来,叫我听见几个薪兵说话。“小赵,那间屋子已经烧着了,你别进去啊!”“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你们先走!”“哎——啊呀!有什么东西比命更重要呀!我们快走!”
我只觉全身的血都凝住了,四肢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但下一瞬间,身体的反应快过思考,我撒开四腿,朝着声音的方向狂奔而去。
什么小赵!大皇子的声音,我决无可能听错!
身后隐隐有人叫我,大约他们都识得我,不知我为何向火势最凶险的地方跑去。火星溅在我的皮毛之上,不断有木头砸落,我却只晓得向前跑去。我大吼一声,撞破一扇门,屋子里面,大皇子穿着寻常士兵的衣服,跪坐在地上,转头看见我满脸吃惊。
他果然不曾离开!大皇子向我伸出手,“老虎。”我避过他的抚摸,叼了他的衣角便要往外跑——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