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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北--兰亭-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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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而后复又阖上双眼。
  大约是忽然生出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感慨,花重阳犹豫了一下,捡起地上的狐裘给那男子披上。狐裘厚密轻软,料想应该很暖,但也不过离开男子的身上片刻,花重阳无意中触到男子的指尖,却觉得他已经冰凉,冰的她一颤。
  然后她直起身,看着厚密的狐裘下那张安然无波的睡容,心里忽觉这一趟走的有些可惜。
  ……所以她折回去,拎起石桌上剩下的半坛酒,往外走去。
  青楼是一座名字叫“青楼”的青楼,而楼主叶青花,向来以此名字为傲:
  “开青楼就开的大大方方,起个名字叫人一目了然,别弄什么醉月楼啊怡心院的,老娘装不来那风雅!”
  从幽静偏僻的后门钻进去,便是与后门连着的一条小路。小路贴着青楼的围墙,花重阳一手拎着酒坛走过去,隐约听到远处春湖上临春楼里的管弦乐声。
  “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在眼前……”
  隔着重重枯枝败柳,春湖上的灯光远远闪烁,更反衬出这围墙下的幽暗僻静。倏然之间,窸窣的声音响起,花重阳将脚步放慢,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匕首。
  谁知道这幽暗的地方,会有什么危险?
  又是咯吱一声。
  声音响自前头的月桂树后,花重阳握着匕首的手蓦地收紧,还未来得及出手,一个身影从月桂树后头出来,一边带着骂骂咧咧:
  “死老猫!又让你逃了!看老娘下次捉住你剥了你的皮!”
  熟悉的声音叫花重阳舒了口气,收回摸匕首的手,放轻脚步往前朝着背对她的身影开口:
  “青花。”
  “啊——”
  “别叫别叫是我!”
  伴着长长一声尖叫,叶青花飞快转身,待看清了来人是花重阳才停下尖叫开始骂人:
  “想死啊你!忽然在人背后出声!差点把老娘吓——”
  对面楼上透过来灯光暗淡,可是借着幽微的一点灯光叶青花看清了花重阳的神情,嘴里的咒骂蓦地停下,抬眉凝视她片刻,忽然改口:
  “你没事吧?”
  “嗯,怎么了?”花重阳漫不经心应着声,抬起手中的酒坛冲她微微一笑,“哦,对了,我带了一坛酒,你有酒杯?”
  叶青花还是挑眉,许久才无声叹出一口气,点头转身:
  “走吧,去我房里。”
  层纱叠缎的套间大红绣蝶桌布,一盏烛台摆在里间与外间相隔的帘幕下,远远烧着。叶青花摆出两只酒杯,花重阳抬起酒壶斟酒。酒香汩汩涌出,花重阳将酒杯递到叶青花面前,然后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
  “来来来!青花,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她仰头干掉杯里的酒,随即回头看看:
  “有些太冷清。把阿大小二小三她们叫来?喝酒人多才热闹!”
  叶青花何等精明,端着酒杯细细察看着花重阳微勾的唇角:
  “这酒着实香。”
  可是她低头抿了口酒,脸色刹那间变得古怪:
  “我纵横杭州城三十余年,从未尝过这种酒的味道。”
  花重阳看她一眼,自顾自斟上酒,还是浅勾唇角微笑:
  “安阳街头的半帘醉里,在那个门前头走了几年从来没进去过,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好酒。”
  看叶青花脸色又变,她还是微笑:
  “不光酒好,人也有趣。刚才我进去,碰到一个醉了的人,着实有趣——青花,你应该知道他吧?”
  要不然,脸色怎么会变了又变?
  叶青花迟疑一下,放下手里酒杯,郑重看着花重阳:
  “……那人,可能是神医祖咸。”
  祖咸?!
  花重阳也讶然。
  江湖成名十载,据说可以“医生死”,但从不轻易露面的神医祖咸?连他也来杭州凑武林大会的热闹?疑惑越深,她忍不住追问:
  “他怎么会在半帘醉,是来看武林大会?”
  叶青花目光躲闪,含糊其辞道:
  “别的我一句也不能多说,但是重阳,那个人——我劝你离得他越远越好。”
  花重阳停住手中酒杯:
  “为什么?”
  叶青花迟疑片刻,太重郑重道:
  “祖咸善使毒解毒,据我所知——还有不少江湖传闻,这些年来,他私下里同兰影宫往来密切。这也是许多人将他列为‘邪医仙’的因由。”
  邪医仙的来由,原来如此;但凡什么,一旦同兰影宫扯上些关系,大半就都是邪的了——好比炎昭,当年正是入了兰影宫,才成了天下千夫所指人人谈之变色的魔头。花重阳缓缓将酒杯举到唇边,咽下第二杯酒,慢慢笑道:
  “你不说,我便不问。只是想不到,一个武林大会能叫杭州城里处处卧虎藏龙。”
  “这还用说,”叶青花脸色变回嬉笑平常的模样,斜倚着圆桌,倾身勾起唇角看着花重阳,“不过半天功夫,花初雪之女花重阳的大名已经响遍整个杭州,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跟我打听,你花重阳到底是何许人了。”
  朦胧的灯光照过来,花重阳背对着烛台,平坦的前额尖尖四刀裁的下巴,雪白脸上深黑的眼与殷红的唇,长眉飞挑入鬓——明明是极美的一张脸,此时偏偏带了几分冷淡锐气。仰头又喝一杯酒,花重阳手肘撑在桌上,垂着脸却挑起眉梢看着叶青花,一脸淡薄笑意:
  “他们也不过想问,我到底是不是炎昭的女儿。”
  叶青花哑口无言,看着她挑起浓眉时带出几分诡异邪美——任谁看到眼前人的这幅神情姿态,想必都不会怀疑花重阳和炎昭的关系。这天下,谁还能找出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神情姿态?
  “一朝成名天下知。”叶青花感慨,“从此以后,只怕你的日子更难熬。”
  说着她举起酒壶想为花重阳再斟一杯酒,花重阳却伸手挡住酒杯:
  “够了。”
  叶青花放下酒壶,忍不住挑眉:
  “你今儿是怎么了?放在往日,半坛也照样划拳猜谜,一个人能把老六老七放倒!”
  花重阳抬眸皱眉:
  “这酒太烈,我受不住。”
  “也好,免得一会给老娘丢丑。”叶青花哼笑一声起身,“你先坐会儿歇歇,我去给你找衣服准备装扮。”
  花重阳摆摆手爬上桌,闭眼,眼前全是半帘醉八角亭里的醺然男子。
  半坛花雕的酒量都无妨,但这酒她才喝三杯已经头晕。这样的烈酒,他一个人竟然喝了半坛,难怪会醉成那副模样——是不要命了么?
  按照叶青花的说法,化妆可以让男子变的风流潇洒,女子变得年轻漂亮……那么,应该也可以让邋遢汉变成美天仙。
  从很早以前花重阳对自己的长相就没什么概念——即使,她娘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女。但近年来,这种“没有概念”已经渐渐被叶青花的“美人如粉”概念所代替。
  按照叶青花的逻辑,女人脸上没糊上一斤粉,是称不上美人的。
  而每次,叶青花都坚持亲自给花重阳上妆。
  厚厚的粉糊上脸,雪白的脸变成惨白,再扑上三分胭脂红;黑青黛石划过眉梢,在厚厚的粉层里留下一道蛾眉的痕迹。花重阳毫无所觉的玩弄着手里的酒杯,许久将杯缘凑近嘴边,嗅嗅。黄花梨木宽塌,一侧是雕花妆台,一面两尺高的铜镜立在妆台上,里头映出花重阳斜倚在妆台前,一手抱膝一手举杯的身影,一袭大红绸纱,雪白中衣半敞,松散发髻堆在耳边,一双吊梢桃花眼,目光迷离看着手中酒杯。
  叶青花粗鲁的抬起花重阳下巴,将一片红纸塞到她嘴里:
  “印印。”
  花重阳听话的将唇附上。
  “老七已经在凤凰台下头藏好了,一会儿你过去,还是老规矩,你往地板上跺一脚,她就开始弹琴。再跺一脚,她停下,然后你站起来鞠个躬,从帘子后头下台来就好了。”
  “嗯。”花重阳漫不经心的应声,眼皮都懒得一抬去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你给我上心点!”叶青花似乎是被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惹毛了,“就算是装老娘也是付你银子的,你拿了银子还这么不上道!上次竟然趴在台上睡着了!你当老娘的银子是大街上捡来的?”
  “……”
  “一会儿上台记得挺直腰!走路记得扭腰!老娘就是相中你这身条儿!别像条木头杵着不动!”
  “……”
  “听到没你听到没!”
  “嗯嗯。”
  花重阳还是一脸漫不经心,惹得叶青花一拍桌子跳起来,拿出杀手锏:
  “再出错,老娘扣你银子!”
  花重阳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
  “……台上不能趴着睡觉。”
  事实是,花重阳想睡也睡不着。
  沿着来回弯折的楼梯爬上三楼,她一路都在走神,连长长的裙摆落到楼梯外都没有留心。一直走到凤凰台上掀起帘子坐到那张价值连城的古琴前,她还在想一件事。
  ……她认识祖咸吗?
  她不认识祖咸,不代表祖咸不认识她,否则为何今晚在半帘醉,他竟能叫出她的名字?可是她很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今晚在半帘醉看到的那个醉汉,所以,就算祖咸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呢——偏偏,叶青花什么都不肯说!
  陷入深思的花重阳思绪不断的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以至于竟然忘了跺脚。凤凰台对面是青楼里大名鼎鼎的春湖,春湖上则是同样赫赫有名的临春楼,一票有钱公子大爷就坐在临春楼上,急切期盼着欣赏一下青楼里最负盛名的“任如花姑娘”弹奏一曲。
  而假扮任如花的花重阳,则在台上彻底走了神。
  站在凤凰台下的叶青花彻底抓狂,提起裙裾沿着暗门进去一路爬到凤凰台的帘子后头,顺手摸起自己一只鞋冲着花重阳后脑勺砸过去,低声怒吼:
  “花重阳!你给老娘跺脚!”
  被绣鞋砸醒的花重阳猛地回过神,随即重重往地上跺了一脚,然后端正身姿在古琴前,手臂一扬,大红纱袖裹着白绸迎风展开,飘飘欲飞。她手指跟着虚抚琴弦,摆出弹琴的姿态。
  清爽的琴声响起,对面临春楼上顿时响起一片错杂的叫好声。
  站在帘子后头的叶青花松一口气,忍不住骂骂咧咧转身:
  “这种白痴,却占着这么一身好皮囊,有个鸟用?!”

  司徒清流

  熙熙攘攘的街上,依然是人人一张喜气的面孔。
  “青楼”虽然叫做青楼,位置却不在杭州城真正的花街柳巷里,而是在最繁华热闹的安阳街的不远处,门里进出的,也常常是些摇着折扇斯文有余的少侠。眼看着往门里走的人越多,有想去而口袋里银子不够的人便开始打听:
  “兄弟,怎么今儿去青楼的人这样多?”
  “哟你还不知道啊,今儿是大名鼎鼎的任如花姑娘出来见客的日子!”
  “任如花?”听到消息的人一惊,“就是青楼最美最红的姑娘任如花?那个只卖艺不卖身的任如花?”
  “我呸!”答话的人翻个白眼不屑道,“卖艺不卖身那是给的银子不够多!有本事你提了万两黄金送上门,你看她卖不卖!”
  “……”
  杭州城里人人都在传颂的“任如花”,明明从来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却都知道她是个“绝色”,银子多到花不完的冤大头们,竟然也纷纷乐意砸下重金去听她弹曲儿。
  ……花重阳就是靠这一招,在青楼骗吃骗喝。
  渐渐夜深,青楼前面只剩门前大红灯笼下的昏黄灯光。人影稀疏,远处安阳街上却走来两个人,前面一个在身上裹着严严实实的白裘,白色毛领半竖着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丝毫不引人注目。后面一个身上也披着浅色披风,更加不引人注目。两个人慢慢走着,披风男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而他们的脚步,悠闲的不能再休闲,要不因为是半夜时分,大概会让人误以为,他们二人其实是在春游。
  信步走过青楼门口,穿白裘的男子停下了脚步,露在衣领外头的脸往后半转过去:
  “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经过三更了。”
  “……三更?”男子听完转过头,自语道,“要不再逛一会儿,也好。”
  “……主子,”跟从在后头轻声试探,“不如早点回去吧?你的头发刚洗过,要是受了凉,又该头疼了。”
  正走到一条巷子口,男子听到侍从的话,顿住脚步。
  从背后看去,他的头发从头顶垂下直到腰际,中间只用了丝缎松松的束着,发梢还打着绺,正像是刚洗了没干的样子。
  男子站着不动。披着浅色披风的侍从不再开口,在他身后三步处站定,安静站着。
  过了不多久,就见一个人披着深灰披风从青楼门里走出来。灯光昏黄,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却只能看到深灰披风领口处透出的大红衣领,和略显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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