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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重阳侧脸摸摸熟睡福顺的鼻子,压低了声音笑:
“小子,听见没?你爹是个大祸害。”
说完,她起身披衣下楼。
兰无邪果然坐在厅上,一袭浅灰袍衫上缀银线蛟龙绣纹,雪白亵衣雪白腰带,难得的是万年冰雪的脸上罕见的出现浅笑,显然似乎心情很好,一见花重阳便放下手中茶碗,待她走近伸手牵住她的,端坐椅上仰头微笑:
“怎么不睡了?”
花重阳不答反问:
“你怎么来了?”
兰无邪捏着她的手,脸上笑意微微:
“今日天气也好,出来转转挑了几册书——顺便过来看看。”
花重阳目光依次扫过桌上厚厚两本册子,和门外阴沉沉的天气,目光未收回,旁边兰草已经开始嘀咕:
“顺便……书局里不过站了站,在这倒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
兰无邪头也不抬,眼看着花重阳,抬手微微一招:
“兰草,去换壶菊花茶来。”
山峡镇
兰草斜眼看花重阳,随即转身出去,厅上人也都识趣的跟着退去。花重阳不语,唇角微勾定定看着兰无邪,眼神渐渐温柔。兰无邪一把把她拉到身上,低声附在她耳边:
“重阳,不要这么看我。”
花重阳抿着唇坐在他腿上,伸出手指缓缓划过他的眼角眉梢:
“看你眉头,什么时候多了这些痕迹。”
兰无邪微怔。
这是花重阳头一次对他这么温柔,眼中的温柔,仿佛能融化冰雪。
从相识之初至今便是,兰影宫里,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跟他说话,偏偏她有胆子冲上来问这问那像是没看到他脸上写着的“生人勿近”;至重逢,人人距他三尺,女人或者巴结奉承,可她恃宠而骄,从错认他为祖咸开始,对他都是嬉笑怒骂。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是我老了?”
花重阳蓦地笑开:
“你老?天下多少小姑娘当你是年方二十宜室宜家的好相公,时时刻刻想把我干掉,好递补上来。”
“你笑我。”
花重阳笑着挑眉,话中有酸气:
“我怎么敢笑你?薄二姑娘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在她眼里,铁定是绝世的美少年。”
兰无邪微笑扩大,慢慢抚着花重阳发梢:
“你知道我的年纪多大?”
“大我三岁——咦,今年虚岁二十四了?是老了点,”花重阳捋着他的鬓发,忽然摆出一脸色相摸上他的脸奸笑,“不过兰阁主,你肤白似雪唇红若樱,怎么看都像二十岁的翩翩少年郎——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唉,我该怎么办?”
她装模作样的叹气。
兰无邪微笑许久,手扶住她腰身:
“第一回见时,你才十来岁。”
“你也不过才十五。”
“你眼睛总瞪着人。”
花重阳忍不住又笑。
兰无邪讲起故事还是那种风格,干巴巴,好像多余的修饰一概没有。难道是因为看多了兵法书和医书的缘故?她微笑着,伏在兰无邪肩头打个哈欠,听他慢慢又说:
“我还想,这丫头怎么这么丑。”
“……”
“那时候你头发只到肩头,脸上只有一双大眼,像猴子。”
“什么?”
兰无邪竟还信誓旦旦对她保证:
“是真的。”
“……你!真是委屈兰阁主了,竟然要跟只猴子混在一起1
“四年之后又见你。”兰无邪笑看着她,渐渐出神,“第一眼还不知道是你,当时心里就想,她要是我的多好。”
那时,他十八。
花重阳听得出神。
可听得再认真,兰无邪的话也还是干巴巴。花重阳听过安平的原话,却不是这样。
当年兰无邪背着炎昭出兰影宫,想找黄泉武诀的心法碧落心法,兰姬指点他去杭州找。安平一路跟着他到了杭州,摸着陌生的路一直到一个小巷;春日的杭州处处花香,小巷尽头是一丛丁香,其时兰无邪正停在巷口,抬眼便看到一个少女正从墙头上往外翻,“哎哟”一声错手跌下,坠落在那丛丁香里。
那女孩子爬起身,拍着满身香气嘟嘟囔囔从巷子走过,迎面的是长眉斜飞桃花眼梢,下巴薄如蝶翼,经过他们身边,她还抬头恶狠狠瞪了一直看着她的兰无邪一眼。
安平说,跟了十八年那是他头一次看少主笑。
他回头一直看到她身影消失,忽然轻声开口说,安平,我想要她。
花重阳半阖着眼,伏在兰无邪肩头微笑,忍不住在心里猜,这段总叫她在夜深人静再三回味的故事,假如到兰无邪嘴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睡意朦胧,兰无邪抚着她发梢低声问:
“我抱你上楼去,好不好?”
花重阳想也不想,睁开眼摇头:
“不行。”
福顺还在房里,千万不能叫他看到。兰无邪不以为意,顺手扯过一旁披风要替她盖上:
“那再睡会儿,我在这陪你。”
“我不困了。”花重阳边说着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兰无邪替她拉拢披风的手一顿,接着才抬眼:
“那今晚——”
“楼里还有点事要办,我不过去了。”花重阳皱皱眉,“事务繁杂,这几天也未必能过去。”
兰无邪默然许久,才微微一笑:
“重阳已今非昔比。”
即使微笑,他眼中的失望也是显而易见。花重阳却像没看见,走到桌旁倒了热茶喝一口,然后捧着茶碗在一旁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出神片刻,才开口:
“兰树那边,有没有雁足谷的消息?”
“循迹已经远在千里之外,想必没有那么快。”
花重阳手转着碗盖:
“哦。”
两人再也没有言语,半天,兰无邪站起身:
“我要走了。”
动作却顿顿。
花重阳知道他在等她开口挽留,可她也站起身,只轻应一声:
“哦。”
一出门兰草便跟上来。沉沉的天气似要下雨,兰无邪迈出门口,后头花重阳追上一步:
“等等。”
他回头。
花重阳解下身上披风追到他身边,认真替他披上:
“好了。”
再没有话。
两人默然离开,兰草跟着兰无邪走到街口,忽然说道:
“阁主。”
“嗯?”
“你有没有觉得——”兰草吞吞吐吐,“花重阳有些不一样?”
兰无邪脚步不停,轻声反问:
“是么?”
“说话的时候还好;不开口的时候,神情便像是心事重重。”
“她现在也是一楼之主,事情繁杂。”
兰无邪明显不太想开口,只这一句,兰草便也不再说下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个人之间的事,无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他也只能认了,碰上花重阳,兰无邪也也只有挨打的份儿,躲都躲不了。
与此同时,花重阳已经离开青楼,在去四川的路上。
近一年来,花重阳暗里一直在扩张青楼势力,从杭州往南至两湖,几乎接触到南楚山庄的地盘;但南楚山庄没有响动,却是雁足谷的人忽然跳出来难为青楼,处处抵制争夺。
前一天晚上刚听到兰草跟兰无邪的话,庆绫此刻人在四川,所以她决定亲自去跑一趟。四川是兰影宫的地盘,也就是说,仍不排除雁足谷的背景是兰无邪。
而这也是花重阳最怕的。
雁足谷若真在兰无邪麾下,那就再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风尘仆仆一路赶到四川一个叫山峡的小镇,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叶老七背着包袱跟在后头,精神减了大半:
“褚三已经等在客栈与我们会合。那客栈叫什么来着,青枫?也不说清楚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
“啊?”
“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花重阳踩着冷清街头的斑驳石板,“这里我来过。”
“这种鸟不拉屎的深山小镇。真是搞不清楚,有事叫褚三她们查就是了,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花重阳回头:
“就是因为跑出来,才能查到真相。杭州现如今一半算是兰无邪的地盘,他想叫我知道的事,我才能知道;他若要瞒着,谁能知道?”
“……这样。”叶老七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为了躲兰无邪。”
花重阳被叶老七的话说的一怔,不声不响,径自往前走。
世人都传说兰影宫里的人狠毒变态,但山峡镇却是花重阳印象中最宁静祥和的地方。地上青灰石板,街头两侧巍峨的灰白围墙,残阳落在墙头青苔,巷口飘来悠悠花香,落日熔璧沉寂如金,这个地方恰如十年前的模样。
山峡镇,镇外十里是兰若山,山上便是天下闻名的兰影宫。
明明出来是为了躲一个人,但此刻花重阳站在这满城绚烂的晚霞里,思念忽然满溢。
客栈
山峡镇,青枫客栈。
简单一座小客栈,石墙石板石子路,路边石子砌边的小小花池,池中水藻碧绿;院子里一座回字形木楼,仰头看二楼已经点起纸糊的灯笼。
褚三早已站在二楼客房门口等待。
一行人进了客栈房门,叶老七才听听外头无人,才压低声音跟褚三和花重阳说话:
“这镇子也太淳朴。我原本以为兰影宫的地头上,该是打打杀杀不断。”
褚三冷笑:
“兰影宫地头上,谁敢喊打喊杀?谁吵着兰无邪那个冷血动物,还不得第一个死。”
褚三出来的早,还不知道花重阳在兰无邪那里过夜的事,顺口就骂了兰无邪;一旁叶老七听着连忙向她使眼色,褚三却不以为意,瞥她一眼,眉梢一挑:
“老七,你挤什么眼?有什么话不能当着重阳的面说?”
叶老七脸色顿时一垮。
花重阳只当没看见,捧着茶碗踱步到窗台下。青枫客栈依山而建,推开窗便是满目山石,新绿草木才发。日暮时分光影黯然,看不清山峡缝隙间的影子,但依稀可以嗅到清清淡淡的香气。
简单收好行礼,叶老七出去叫热水和晚饭。门关上,褚三走到花重阳背后感叹:
“同杭州大不相同。我都想不到恶名昭著的兰影宫,竟然在这么清静的地方。”
“闭塞古镇,面目十年都不改变。”花重阳说着回头,“有没有雁足谷的消息?”
“我向镇上的人打听‘雁足谷’这个名字,却没人听说过。”褚三皱眉,“莫非这名字跟地界没有关系?”
“那庆绫的踪迹呢?”
“到这镇上,就不见了。手下探子说她留下足印,只是趁夜不便探查,不如明天一早。”
花重阳点点头,垂眸捧起茶碗喝茶。褚三看她一眼,压低了声音:
“重阳。”
“嗯?”
“你是不是——”褚三顿顿,“是不是很为难?”
“没有。”
“日子还久。这才不过是个开头。你要觉得不妥,我们可以另拿主意——”
“不必。”花重阳转身放下手中茶碗,回头看着褚三,“褚姐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你跟——”
“我怎么了?”花重阳挑起眉梢,“你也知道,这一年来我唯一想的,就是为我娘报仇。”
褚三默然。
花重阳垂脸,暗淡影子落在眼角:
“这一年来,几乎每天晚上一闭眼,我看到的就是我娘临死前的模样。褚姐姐,你听我说,不杀掉仇家,我花重阳誓不为人。”
第二天,山峡镇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褚三一早叩开花重阳的门,神情恼怒:
“本来还能派人循着镇子外头庆绫留下的足印探查,这下可好。”
天气微凉,花重阳披了披风,靠在窗下沉吟:
“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你的意思是?”
“褚姐姐你想,咱们青楼的人都是做惯了这一行,追人少有失误,可是庆绫竟然能把人甩掉。”
“怎么说?”
“可见庆绫不笨,至少知道有人跟着她。既然不笨,怎么又会留下踪迹让我们查?”
褚三听完猛一抬头:
“你的意思是,雁足谷另有去处?”
“雁足谷三个护法,庆绫虽然处处招眼,却未必是说了算的那一个。我们且等等,看杭州那边成盛和邢烟水的动向,再做定夺。”
结果午后雨水停了不久,便有黄三的飞鸽传书来。叶老七拿了信看过,一边将信递给花重阳,一边啧啧道:
“我们一离开杭州,杭州便出大事。这个容辰飞真是能折腾,可惜咱们看不到好戏了,啧啧。”
花重阳接过信。
容辰飞竟然跟兰无邪闹翻。
薄风的宴席上,不知道是因为兰无邪同武林盟关系趋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容辰飞同兰无邪意见不合,当众便摔了酒杯拂袖而去,扬言从此与兰无邪势不两立。
褚三也拿过信看了看,不由摇头:
“江湖上门派之间,不为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