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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胡安泗所说的一番话,让钟景庭彻底无语。
他不禁怀疑,难道说今天竟是传说中所谓千年一遇、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如若不然,那又怎么解释白天发生的这两件事,总不能是大家不约而同的都选在了今天办事吧?想必,无巧不成书这句话,就是这么来的。
胡安泗低沉的声音还在耳边继续,“……后来姨奶奶便和袁掌柜的约定,铺子折价四百两,银子分两年付清。姨奶奶请袁掌柜的还留在铺子上,帮忙照应着生意,只柜上的账本,每个月都要送到青台官邸,由我亲自过目之后封存,又约好了一年付给他五十两的工钱。姨奶奶还说,不管生意好坏,到年底都会给他封个红包,就是柜上的伙计们,只要一心做工,到时候也是有的。另外又就这些内容,立了一份合同。”
“合同?什么叫合同?”钟景庭不解地问道。
“奴才听姨奶奶的意思,这个东西类似于傅别、质剂。姨奶奶讲,合同能合理的保障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如果谁不照着合同约定的内容执行,另一方就可以把他告到官府,还能一告一个准儿。”胡安泗开始也对姨奶奶说的这个合同好奇不已,待到听了她的解释,也觉得这个点子是极好的。
钟景庭听完则是头痛不已,这个许诗沅,她都哪儿想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府上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这事吗?”
这话正问到了胡安泗地心里。他小心地说道:“回主子。姨奶奶只带了奴才并七哥儿乳母地男人。府上再没旁地人知道。”
还好。做出这种事还知道避人。用地这两人也说得上得力。总算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于是也他便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说道:“恩。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看着胡安泗退下。钟景庭方随意地把身子扔到座椅里。用手狠狠地拍了几下有些发涨地脑袋。
他先是将这一天之中所发生地事情。从头到尾又在脑海里重新疏理了一番。确定自己没有行差步错之后。便撵了范喜儿去睡儿。只自己一个人提了灯笼。前往许诗沅所居住地西跨院。
再有三天。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若是往常。这样地小节日钟景庭并不会放在心里。但是今年不同。应该说。从钟慎之降生地那一刻起。所以地一切都变地不同了。他不再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而是真正地成为了一家之主。
是以有些时候。钟景庭会从内心深处感激许诗沅。是这个女子不惜生命。为他生下了儿子。亦是这对母子。给了他一个家。
时间,总会改变一切的吧?
今时今日,钟景庭回过头去,重新审视那个丑陋的骗局时,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件事情,或许真的就如许诗沅所说的那样,根本与她无关。而她,亦只不过是一个身在局中的的可怜人儿罢了。
但那个时候的钟景庭,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两个人关起门来,他也很是说了许多的绝情话,亦做过许多的无情事……然而即便是这样,确实是他做的不对,对她不起,但那些事也并不能成为她今日肆意妄为的借口。
钟景庭想到这里,刚刚软下的心不知不觉间又硬了起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看见许诗沅,不管她表现出怎样的温婉娴淑,在他内心深处,都会不由自主地升腾起滔天的怒火。一向温和尔雅的面具,也总是在她那里被猝然撕破,徒留下脸上一片鲜血淋漓。
绿衣把一切都收拾妥当,转回房里,却见小姐还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兀自坐在梳妆台前发着愣。
她学着小姐这几日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没曾想许沅居然还能耳听六路,反应极快地问了一句,“你叹什么气?”
许沅觉得应该叹气的是她自己才对吧,这算是什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吗?
可是,事情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怎么说也是一个大致了解封建社会的盛衰演变过程、又曾大致瞄过几眼史记、资治通鉴之类的史学巨著的未来人,按说这样的一个聪明人回到这种落后的时代,不说是能挽狂澜于即倒,怎么着也得扶得了将倾的大厦吧。
可她倒好,反倒把自己陷入到这样的一个僵局,买了一个不怎么挣钱的小店不说,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四百两,除去这个身体留给自己的一百两,她现在欠着别人三百两。
三百两啊,这是一个多大的数字,想她现在这个姨奶奶的“工作”,一月的薪水不过才六两,她拿着毛笔找了一张白纸演算起来,六乘以十二是七十二,三百除以七十二,等于四点一六,这个六还是无限循环的……
这也就是说,她得在未来四年的时间里,在一分钱都不花的情况下,才能把这些债还完。当然,照这种还法,显然已经超过了合同约定的两年之期,到时还要支付一笔数额不小的违约金及利息,实在是比下下之策还要下下的计策。
为今之计,就是要开拓思维,想尽一切方法挣钱,主动出击总好过被动挨打。
“主子,主子,”绿衣把手放在许沅眼前晃了晃,真是的,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又走神了,“您今天这是去了哪儿啊,怎么把魂都勾去了。”
“我倒是也想知道,你今个儿,到底干什么去了?”
绿衣被这突然而来的男声吓得一张脸都变色儿了,回过头,喏喏地叫了一声“爷”,便听见钟景庭冷冷地吩咐她,“下去吧,站得远一些,没有传唤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许进来。”
她忙应了一声,看也不敢再去看许沅一眼,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许沅听他话里透着的那份儿冰冷,不由得心里也有些怕怕的,看着梳妆台上并没有什么能防身的东西,只好拿了一支簪子握在手里。
“你这是要自尽,还是想着要往我身上扎呢?”钟景庭把她那点小动作看在眼里,没想到多日不见,她竟长了几分烈性。
眼睛这么好使,莫不是50的,许沅心里恨恨地想,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几丝谄媚地冲着他笑,“怎么会,我这是要往头上戴的。”殊不知,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散开,齐腰长地披在后面。
钟景庭看着她披散的长发,这一回却是少有地保持了沉默,并没有出声嘲讽。
他走到许沅身边,拿了她一旁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努力使自己做到心平气和,才开口问道:“听说你下晌儿出门了,去哪了?”帕子上传来淡淡的花香,甜而不腻。
许沅低下头,把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掩藏起来。应该怎么跟他说这件事呢,她在心里纠结着,这种有着大男子主义的珍贵文物,能够理解千年以后的女性关于男女平等、自由解放的伟大追求吗?
在许沅看来,男女之所以不平等,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源于二者经济上的不平等。想要别人尊重你的前提,除了你给予对方同样的尊重以外,还应该有被人尊重的资本和实力。而在这里,许沅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借着自己还算有点地位的身份,努力开创一份自己的事业,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财富。
经济基础当然是决定着上层建筑,但是与此同时,上层建筑也反过来作用于经济基础,二者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所以,许沅也有一种冲动,想要将这一切都如实地说与钟景庭,若是能获得他的支持,那她可就真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想到这里,许沅兴奋地抬起头,却被眼前看到的情景吓了一跳。
钟景庭正站在床边,不紧不慢地解着长衫上面的盘扣,从最下面的一个开始,眼着就要到最后一个了,许沅恐惧的看着他,颤抖着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我,那个,那个啥,还在月子里呢……”
闻言,钟景庭手上的动作停住,从进门起就强自压抑的怒火,此时终于再也按耐不住,便出言讥讽道:“还在月子里,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得出口。谁家月子里的女人会像你这样,带着两个男人出去东游西逛?”
话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怒极反笑,“就你这副样子,也算是自幼熟读女诫、明礼义持妇道的官家千金?以后还是休要再提什么大家闺秀,没的辱没了小姐这两个字。”
这番话却是说的极重的,对一个女人来说,质疑她的妇德犹甚与要她的性命。只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已经是许沅而非许诗沅了。
他的这些话听在许沅的耳朵里,不过徒让她觉得摸不着头脑罢了,甚至于还会觉得有趣,看看,文物就是文物,连骂人都骂的这么文雅。
钟景庭有些意外地看着许诗沅,灯光下的她,似被一层淡黄柔软的光晕笼罩着,借着那灯光,他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她僵在嘴角的笑容。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哀凄和决然,这样对着他微笑着的许诗沅,让钟景庭感到迷惑。
“不要以为生下了儿子,今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侧室。”他以为她能这样有恃无恐,是因为有了儿子。
许沅被打击的彻底无语,老大,咱俩说的根本就是两码事儿好不好?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更何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儿,许沅这样想着,便故意拿话气他,“你现在又没有正室,怎知我就做不得呢?”
真是奇怪,想那借腹生子也是要给钱的,何况她也算是他的老婆,怎么就能被他这样狠心的对待?
钟景庭果然被她气到,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许诗沅,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你们一家人如此苦心机虑,不就是看上了公爷夫人的名号。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了这么个庶房姨奶奶的身份。”他的声音听起来又空又远,“很不甘心吧,可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一辈子,你都只能本本分分的守着这个姨奶奶的身份,至于庶房夫人的头衔,想都不要去想。”
许沅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很是狰狞恐怖,唬的原因也不敢问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这个样子,估计这两人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在心里反思,怎么这话赶话就说到这来了,这样下去可不好,当下也无暇顾及太多,急忙转移话题,“我今天出去,其实是瞧上了一家店,就是上回于泽成买童车的那家,看着生意还可以,就盘下来了。”
偷偷拿眼瞧了瞧他的脸色,看着还算是平静,许沅才继续说下去,“我是想着做点小生意,多少也能挣些钱,省得每月领月钱时看贡寺胡同那边的嘴脸。”这最后一句,也确实是她的心里话。
这个钟家也不知是什么规矩,每次发月钱时,都要把一大群人集中在一起,听他们公爷府一个管事的天南海北地训上一通,再指桑骂槐地说上几句难听话以后,才肯把钱发到每个人手上。
这个规矩,据说是青台官邸刚刚建成时就定下的,便是做为姨奶奶的许沅也不能例外,必须得到场。但是那个龌龊的中年男人,为了将她和一众下人加以区别,别出心裁地命人给她搬了一把椅子,就安置在他的身边。
只这样一来,最痛苦的便莫过于许沅,反而是那些下人们,则是觉得好受了很多。在这整个过程中,下人们只需紧紧盯着他们的这位姨奶奶,仔细观察她面部的表情变化,倒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了。届时,许沅脸上会出现五彩斑斓的变化,且持续的时间长,影响的范围广。
那里,钟景庭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等着要说出来,而且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跟她好好地理论理论,却不想许沅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那样嘠然而止,轻轻松松地把他撂在一边。
然而,她最后的那句话,也果然如她所愿,像是一个巴掌一样,成功而响亮地打在了钟景庭的脸上,又一直让他疼到了心里,疼得他忘记了许家加诸在他身上的羞辱。
想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然要靠着事事依附他人才得以生存,简直是毫无尊严可言。
是可忍,而孰不可忍。
许沅的这番话确实打击到了钟景庭,这个事实,无论是在贡寺胡同,还是在青台官邸,都是人尽皆知的,但大家又都讳莫如深,更从来没有人会在钟景庭的面前提及。
没人说出来的时候,他还可以故作不知,维持着自己风光尊贵的表象。可现在,许沅的话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钟景庭颇有些失落的坐在床头,一向高高昂起的头,第一次垂了下来。
许沅总觉得,那些自幼家庭环境优越的孩子,大多数都是经不起打击的。看眼前这个人自责、怀疑的样子,可别从此就一撅不振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