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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黑君黎道:
“真的。我在人间那会儿,可不是什么好人物,罪孽深重啊。”
允诺道:
“但是你现在这么……这么……还算不错。”
黑君黎摸摸他的头,“哦。我修炼了许多许多年了,就为了赎罪。啊,你饿不饿?先吃点儿东西吧,然后好吃药。”
允诺扭过头去,“不吃。”
黑君黎说,“吃过了,我弄好玩意儿给你玩儿。”
允诺说,“你不要拿玩意儿来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黑君黎说,“但是我保证这个玩意儿大人也是不常见到的。”
允诺回过头来,停了一歇,终于道:“把吃的跟药给我端过来。”
吃完了饭,又吃了药,允诺才知道黑君黎所说的好玩的玩意儿是什么。
黑君黎坐在床边,让允诺斜斜地靠在他身上,拿了那离恨长的枝条,开始编东西。细细的青绿的枝条在他粗黑的指间上下翻飞,变成了蝴蝶,蚂蚱,小猫小狗小羊,还有小桌子,小椅子,小床,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允诺的唇边终于有了笑意,微肿的眼皮下,是荡漾的水波,有一点点的压抑不住的轻笑泄露了出来,虽然他不过是个孩子,却也是在仙家有几百年的修为,好的奇的东西有什么没见过?倒是这种小小玩意儿,带着一点人间的世俗乡土的气息,他真的是从未见过。
他问:
“你还会编别的什么不会?”
黑君黎道:
“我会。我什么都会编。可是,现在你得歇着了。我跟我们王说,明天再来看你。”
允诺难得听话的让黑君黎帮着他躺下来,忽视握住了他的手,道:
“你答应我,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黑君黎说,“哦,好的好的。”他伸手扶扶他秀致的斜飞入鬓的眉,又说:“给爹打一顿没有什么丢脸的,象我,想让爹打一顿也不能够了。”
黑君黎果然是等着允诺睡着了才走的。
可是,如果他走的时候,回头看一眼的话,他一定会看到,允诺重新睁开的眼睛,一定会看到那眼睛里流出的一滴眼泪,象一颗熟了的果实,重重地坠落在枕畔,他也一定会看到,那与泪水一并流出的依恋与不舍。如果他看到的话,会不会留下来呢?还是会走的吧。
一定,还是会走的。
那一天以后,黑君黎果然几乎是天天来看允诺,陪他说话儿,陪他下棋,把他抱出去,坐在冥河边儿上,看那雾气缭绕的河面,河边离恨长密密的枝条随风轻摆,树下有一丛丛的花,极清淡的颜色,轻烟似地透着忧伤的花。
允诺坐在那儿,象只小猫一样地蜷着,这些天,仗着养伤,他把所有的事物都推给了自己的黑白无常与判官,想着那三个老头子,忙得团团转,急得胡子翘,真是高兴啊。
黑君黎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想,这孩子,又不知想着算计谁呢?笑得象只小狐狸。还真是一龙生九子,个个都不一样啊。
其实允诺想的是,能老这么着也不错,这一辈子,也不算太长。想着想着,忽然就又笑了。
接下来的一天,黑君黎没有能来。
允诺很生气。不是失望,就是气。他想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这么地生气。直等到他第二天再来的时候,他还在生着气,站在树底下,黑黑的眼睛斜盯着他,鼻子里呼呼地扑着气。
黑君黎说,哦,你的嘴上能拴一头驴了。
允诺说,“就拴你这头笨驴。”
黑君黎哈哈笑起来。
允诺也笑起来。他穿着鹅黄的衫子,映着一树一树的青翠,长长的衣袖拖下来,袖口有很细密精致的绣花。他伸出手,手里捏了一枝树枝,轻轻地拍打着脸颊。
黑君黎从背后的大口袋里把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全是用离恨长的枝条编的东西,床垫,枕垫,椅垫,桌垫,茶杯垫,挂在门上的帘子,最后,是一个很精致的手镯。青绿的颜色里夹了银线,很繁复的花样,宽宽的,拢在允诺的手腕上。
黑君黎说,“哦,有点大了。”
允诺说,“没关系,过两年等我长高长胖了就正好了。”
黑君黎哈哈笑道:“这么个小玩意儿,等你长大时候,早就丢了。”
允诺把左手腕上母亲给的一只手镯退下来,戴到右手上,正好卡住了那个不让它往下滑,说:
“我才不会丢呢。”
果然,两年以后,他长高了,长大了,他却再也没有戴过那个东西。
但是,他也没有丢掉。
他把它藏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忘记藏在哪儿了。
其实他没有忘,只是不愿意再想起来。
允诺伤好了以后,再次造访地府十殿,向自己的小弟提出了一个请求。
薛允诚说,“不干!”
董允诺说,“好小弟,你答应我。你喜欢什么好玩意儿我给你弄来。”
薛允诚说,“什么好玩意儿也不换。”
董允诺抱住小弟的肩膀,把下巴磕上去,粘粘乎乎地慢慢地说,“小弟,我的黑无常是老人家,他做事很有经验哦,他若来了,保管省你的心。你可以多一点时间休息或是去玩。
再说,只换半年嘛。又不是正式地换,不会惊动天宫的。”
薛允诚看着哥哥那张玉一般光洁的脸,瘦得尖尖的下巴,想起他为自己担下的惩罚,心开始活动了。转念又一想,挂下了眉毛,苦着脸说,“七哥,不是我不愿意,只是,你那里的那位黑爷爷,是有名的啰嗦,天宫地府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竟比当年的唐僧佛爷还要呱躁。他若来了,我就没有活路了。”
允诺叹一口气,可也是。那个黑爷爷的唠叨,可是名声在外。自己的那个白无常,倒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是,总不能用白无常换了小弟的黑无常。你听说过一个地府殿里有两个白无常,另一个殿里有两黑无常这种怪事吗?没有吧?天宫也不容啊。
允诺把头搁在小弟肩膀上,说,“要不,小弟,今年轮到我回去看娘,我跟你换,你先去,我再等三十年。你把你的黑无常换给我,只半年,好不好?”
天宫的规定,每隔十年,老阎王的一个儿子可以回家看看,今年正好轮到允诺,薛允诚行十,还得再等上三十年。
薛允诚不由心软了。他刚刚来到地府为王不久,实在太想娘了。上一回偷偷跑回去,被爹轰出来了,娘的一丝头发也没见着。
薛允诚说,好吧,七哥。谢谢七哥。
黑君黎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听着,好容易才弄懂,董允诺是想要换他去他那里呆上半年。
两个少年为了他的去留认认真真地商量来商量去,他竟不知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抢手起来。
临了,薛允诚还是忍不住问一句:
“七哥,你为什么非要换我黑哥哥去半年呢?”
黑君黎站在一旁想,这也正是他想问的呢。
允诺扬扬眉,把落在手上的一滴茶水叭地弹出去,垂了眼也不看人,轻快地说,“我闷。他好玩儿。”
最终,黑君黎被董允诺换回到自己的殿中任职,为期半年。
七殿与十殿的差事大致差不多,黑君黎与白无常一起专司捉拿恶鬼。
黑君黎发现,允诺虽然有点任性,但却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办起公事来爽利得当,倒底是比薛允诚大了几岁,不似那一团孩气,端坐在正殿巨大的案桌后,清眉朗目,挺直的身板,颇有几分象模象样的威严。只是一下了堂,他又变成了那个有点任性有点跳挞却没法儿让人不疼的孩子。
他与黑君黎渐渐地更为亲密起来,玩得累了,常常枕在他膝上就睡过去了。淘气起来,他要他背着他满殿里转悠,细细看那壁上千年不退色的壁画儿,讲那些生死轮回的故事,概叹红尘中的种种悲欢离合,也笑世人的痴狂,却不知那是神仙也逃不脱的劫难。
有一天,他累了,坐在黑君黎的腿上,慢慢喝着他最喜欢的雪岭青碧。想起最初见时对黑君黎的耍弄,不由得笑起来,突然地心里暖暖地,也不知怎么了,嘬起了嘴唇对着黑君黎的嘴就吻下去。
允诺在天宫里就与玉帝的十八皇子交好,那十八皇子,最是潇洒倜傥,允诺孩子心性,十分钦慕,总想学他,想着能象他一般染上那股子风流韵致,有样学样,模仿了个十足十,却不过是徒有其表,内里完全是一派天真。
黑君黎即便是到了最后也不知道,那其实,是允诺的初吻。
一吻过后,允诺低垂了眼,眼波从眼睫下斜斜地送了过来,手指在唇上轻轻扶过,说,“滋味不错嘛。”
黑君黎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允诺看他那上下滚动的喉节,细长的食指扶上去,然后,又用牙咬了一下。那一种风流,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其实不过是孩子照着葫芦画了个瓢儿。
却把君黎吓了个倒。
七王爷亲了黑君黎,小小年纪,风流入骨。在轻浮语声中,却有浅浅的红染上脸颊。
他突然趴到黑君的肩上,细长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
他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黑火炭儿,我喜欢你!”
他的呼吸扑在他脖颈间,是长期在阴间的人特有的微凉,他的发丝特别地柔细,一丝丝地粘在黑君黎的额角和耳边。
黑君黎的脑子里嗡嗡直响,乱成一团。
他生前是久经风月的人,他知道这个孩子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在一片混乱中,他的脑中掠过他在人间短暂而荒唐的一生。他为害乡里,作恶无数,死后被判入十八层地狱。他的老父亲,在他死后不久也羞愤地自尽了。在父亲被送往枉死城的时候,他正在十八殿中受苦。
那十八层地狱里的酷刑与与之而来的绝望,若说不怕,肯定是假的。从那里脱胎换骨之后,他翻然悔悟,他修行了整整三百年,眼见着被他残害过的生灵一个个地投胎转世。后来他终于得到了投生的机会,可是他绝决地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享受人间的幸福,他宁可留在地府做无常,他从未想到过修炼成佛,他只愿能得到心灵的平衡。
可是,他万没有想到他在无意中招惹了这个孩子。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他对他的依恋,他大意地宽慰自己说那不过是一个孤单的孩子惯常会有的一种情绪。
如今,这个孩子用清涩的声音说,我喜欢你,捅破了窗户纸,他真的吓坏了,他是男孩子,而且,他是王啊。
他的将来,是一片光明。他怎能破坏那光明?如果他再次犯下罪孽,并没有有第十九层殿可以让他得到救赎。
就算有,他也不能拉着这个孩子一同坠进去。他把允诺的胳膊拿下来,轻轻推开他站起来,行了个礼,说,“王,时候不早了,属下告退。”
留下允诺一个人,茫然无助地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突然他就成了他的王,而他就成了他的属下。
那天以后,黑君黎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允诺,完成公差之后再也不会到偏殿里去,即便是在允诺再三传召之下不得不去,他也保持着非常明显的上下级的界线,再也不是可亲的兄长,宽和的大哥。
允诺足够聪明灵醒,不是不明白的。几番努力,却只换得他更加明显的疏远。到后来,黑君黎宁可在殿外做些粗活儿,也不愿再进偏殿,不再近他半步了。
允诺心中委屈无限。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的一腔真情被唾弃至此。
他冷冷地说,既然你愿意做苦工,就做个彻底吧。他在公事之外,派了无数的杂活儿给黑君黎。洒扫庭除,修缮殿堂,他甚至不准他用仙力,要他一夜之间为他的后花园盖出一个凉亭来。他自己端坐在一廊下,亲自监工。看着他在黑暗中赤了上身奋力地干活儿,时间滑过一分他的心就堕落一分,他的眼光惶惶地转向地府的泪湖。
夜光下,湖面泛着微光,静得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允诺看着看着,忽视就笑了。他想到该如何让他回到他身边了。
第二天夜里,乘着浓浓的夜色,允诺偷偷地来到湖边。他脱掉外衣,只穿了件月色的中衣,慢慢地走到湖水中,一点一点矮下身子,浸进水里去,最终连头也埋入了水中。
水里,静极了,他只听到耳朵边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湖水温润得象母亲的怀抱,却是极伤人心脉的。
允诺从小就知道。他只是想,如果他病了,可不可以再次赢得他的关爱。
他会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