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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潜下去找找看。」敬三答应后,立刻钻到本来再怎么也不愿意被没顶的浓稠腥臭液体中,努力地伸展四肢,触碰底部,没花太久,指尖就摸到细细的条状物。
抓紧,拾起。
黑色金边的万年笔,紧紧握在敬三手中。他冒出头来,血水从他的光脑袋上流下,「大人,这是不是您的笔?」
他长长地伸直了细瘦的白骨手,把笔递到池边男人的眼前。
「啊,谢谢你,就是这个。」男人露出温柔的笑容,将笔接过,「这是女儿送我的东西,要是弄丢了,她可是会生气的。」
「好险能捡回来。」敬三点了点头。
男人又盯了敬三一会儿,严格来说,敬三只能看见那长长前发后的眼珠,闪着某些令人恐惧的光辉。
「在里头很辛苦吧,要不要出来呢?」男人问。
「小的只要能爬上去一会儿,就很满足了。这里可是地狱啊,如果不待在这里的话,小的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待了。」敬三低下头去。
「你犯了什么事呢?」男人问着,一屁股在池边坐下,拿出手巾将万年笔擦了擦,塞到袖子里头去。
「小的……」敬三顿了会儿,最后终于说:「小的杀了人。」
「是吗。」感觉不是很惊讶的应着。男人拍了拍身边的岩阶,「过来坐在我身边吧。」
「可是……」
「回头看看吧,这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啊。」
敬三回过头,身后,有着无数骷髅,在血池中载浮载沉。有些发出呜呜悲鸣、有些只是漂着、有些被波浪卷到最底层,发出惨呼与溺水声。
但是没有谁跟他相同,能够在血池内,还算站得笔直。
「缘分这种事情是很重要的,你好像喜欢弹珠啊,弹子弹向土穴中,会撞出几个已经在里头安稳待着的珠子呢?」男人居然对敬三伸出了手,好像没有看见对方身上的血污、一些烂掉的皮肉,或者勾在骨骸上更脏的东西。
敬三伸不出手,他觉得非常害怕。眼前的男人就像莲花般,让他看见从淤泥中,竟也能生出如此美好。
「只有想得救的人,才会自己伸出手。你难道不想得救吗?为何要拒绝我的手?」男人疑惑地问,将干净的手掌放在敬三眼前。
敬三觉得自己应该在哭,但实际上他没有肉也没有眼珠,他把手交出去,男人握住他的手腕,只轻轻一拉,全身便脱离了那个恶臭浓稠之地。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
敬三跟男人并肩坐在池边,敬三说:「要是里头清澈的话,该有多好。以前老爷家有个池,专养鲤鱼,夫人爱鱼,给它们吃米饭磨碎做成的馍。小人们看了,那可要羡慕死,口水流个不停,小人吃的是半米半糠,里头还混着小石子。」
「喏、可不是吗?」男人只是昂了下颔。
当敬三重新望向血池时,那里已经不是本来的黑红风貌,而是由灰白石块围成的小水池,池中有几尾白白花花的肥软鲤鱼,而自己与男人并肩坐着的居然是擦拭光亮的木头走廊。
「喝杯茶吧,如此美好的午后,是该来杯茶的。」男人说着,手拿深棕色高口茶杯,轻轻递给了敬三。
敬三捧着茶杯,呆愣地望着眼前异象,地狱呢?血池呢?那令人痛苦的炙热环境呢?
这时候才发现身边的男人不是普通人,会不会太晚了一点。
「小人……没办法喝。」他是白骨。
「怎么会呢。」男人平静地将自己的茶杯凑到嘴边饮着,饮完吐了口长气。敬三低头,望着茶杯中的倒影,脸上发上脏兮兮、蓬头垢面,但是……并不是骷髅,那是有血肉的脸庞。再看看自己握着茶杯的双手、身躯、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生出了皮肤,回复了人类那精密敏感的触觉。
杯中传来鲜芳的煎茶香,里头装的是他一辈子没尝过的好滋味,他饥渴地捧起杯子,一口气将茶水灌下肚。
「呼啊!」敬三满足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转头看见男人只是安静地望着自己,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粗鄙,忙将头垂下,将杯子无措地捧着。
「想想吧,想想吧,这种畅快的感觉。一杯茶就可以如此满足,你还想回血池里待着吗?只要出来了,只要自己停止了,随时都可以喝这杯茶。」男人低低的声音,像在吟唱。
「小的……杀了人哪。」
「那又如何。」男人望着前方波光闪动的雅致小池。
「要偿还罪的。」敬三说。
「谁告诉你这种事?」
「没有谁说过,小的自己就是知道。」所以,才会在血池里。
「偿还罪又如何?」男人接二连三地丢出问题。
「就能去投胎做人。」
「当人又有什么好处?」
敬三一下子愣住,人生有四苦八苦,他从小被卖进富人家当奴仆,不想往后、也没得想往后,吃穿都不好,主子待底下人苛刻,少爷也学着一个样儿,他在一旁默默瞧着,心中有股愤恨难平,积怨难消。
「你肩上有条蛇。」男人说。
敬三忙转头往自己肩头上看去,在他的右肩上,一条漆黑恐怖的冰冷生物,正从他的手臂卷往肩头。他张大嘴,吃了好大一惊,想伸手去拉,却是不敢,只是颤着声,对男人求饶:「大、大人啊……您就饶过小的吧……这蛇、这……」
「是你的蛇。」男人站起身,对敬三微笑,「想想吧,你是靠自己的力量从血池里出来的,那是几万分之一的几率啊。还了罪又如何?去重新当人又如何?不要老是反复相同的事。」
眼前平和的景象消失了,又是红色、黑色、腥臭,浓稠。血池风景。地狱风景。
只是,敬三没有被送回池中,他仍站在池边,望着几刻前自己的栖身之地。在里头被烹煮非常痛苦,反刍着过往自己犯下的罪,也非常痛苦。但是停下了。
「这时间,是该回去工作了,有好多事情。」男人叹了口气,「不过我会再来的,到时候,那蛇……」他含糊地说完,转身离去。
敬三一个人被丢在原地,手臂上还攀着黑蛇,那蛇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地待着而已。被蛇缠住的手臂感到冰冷,他转头,与蛇对望。
蛇望着他,他看着蛇,他开始觉得这蛇可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肮脏污浊的部分,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对高高在上的主子或上位者抱持敬意,实际上,敬三讨厌他们。
刚才拉自己出池的男人,穿着他没见过的好衣裳,虽然朴素,却是好东西,他知道的。但对方不怕脏、拉了自己一把,是个好人,跟自己服侍的人不同。他嫉妒那些拥有好东西的人,他嫉护有钱的家伙们,他嫉妒出门有牛车可乘、安睡时有床柔软垫被的有钱人们。
黑蛇有了动作,它移动着头,用干燥的鼻子摩擦敬三的颈项。
好像有点亲热。
这时有个定期巡视血池的中年女人,手里抱着一卷书册,边看边走了过来。她惊讶地望着站在池边茫然发愣的敬三,又眨了下眼问:「你是自己爬上来的吗?」
敬三摇头,比手划脚道:「有个头发很长,看不清脸的大人拉了小的一把。」
「唉呀、那你的运气真好,可别再回池子去了呀,等会儿我送你去转轮台做转生登记,没什么要事的话,就可以重新从六孔道投胎。」女人微笑。
「那位大人说,他还会来见我的!」敬三急切地脱口而出。
稍微扭曲了意思,对方说了「我还会再来」,却没说要来见自己。
「是这样吗?」女人沉思了一会儿,「好吧,那你就待在这儿吧,不过既然要留在此处,多少也得做些事。」她递出一柄鬃刷,「就打扫打扫地板吧。」
敬三没看见女人到底是怎么拿出这长柄刷,因为那不重要,他只是满怀感激地收下了。
血池周围脏兮兮的。
他想他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他想做完工作之后,有碗稀米汤可以喝,就算里头掺了一半的糠皮也无所谓,但他不想咬到小石子,他恨混在米里头的小石子,那会让他肚子痛,还让他的一颗牙崩了半块。
他想、他想,那个拉他一把的男人之后还会再来,那个时候,池边可不能再这么肮脏了。
第7章
敬三蹲在树下数着弹珠,其实大多只是磨得圆滚滚的石子。大部分都是从河边捡来的,本来有棱有角的石子,给河水日积月累的冲,也会变得又滑又亮。
有几颗他特别喜欢的,两颗白、一颗橙、一颗红,白的是本来包在土石中的结晶,给磨得露出来,照着阳光,谁透出乳白色,还有点褐色纹路。橙色的便是小琥珀,也不怎么圆,不知从哪儿漂来的,要是卖了还值不少,但他可舍不得。最后,是颗红色的,这不是石子,而是颗木珠,上头的红色是漆上去的,木珠上有朵绽放的椿花,肯定是哪家姑娘发簪上给丢失的了。
把弹珠用几块破布缝成的袋子装好,宝贝似地放在怀中,他四肢趴地,拿了木片轻轻掘地,挖出浅坑,离几呎,重新将布包取出,拿了一些弹子摆放在浅坑周围,手中又握了另一颗,最后用手中的弹子将浅坑周围的全给打落坑中。
啪、啪、啪、
这是他唯一的乐趣。
就算大多人嫌敬三阴沉,本人对此也毫不在意,每日照料完马厩、打扫完庭院,也不伙同其它下人一处休息谈话,就躲到远远的树下玩弄弹珠。这地方凉快、离工寮有点距离,他就一个人很自在。本来也只是如此,但最近,他守在这里增加了其它理由。
咯、咯、咯——
对了,就是这个声。他抬头,望着一堵篱笆后,远远地,一个穿着草色衣裙的少女,脚底踩着木屐、头顶包着布巾、手中抱着大木桶,木桶中满满放着的则是女用衣裳。
少女名叫静子,是两年前来到「靛屋」的帮佣,负责服侍小姐。以资历算起来,敬三是静子的老前辈了,但因为工作范围不同,平时也没什么交集机会,彼此自然不熟悉。
只是偶然的一天,他靠在树干上乘凉,手里又把玩着那些弹子时,静子走了过来,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般,笑得一脸甜。
「喂、敬三,整天就看你玩这个,真那么有趣吗?」
敬三回答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盯着静子的脸,想着以前为什么从没注意到,对方其实是这么的可爱。
弯弯柳眉、半月的眼,笑来嘴边还有个窝。
「干什么不回话呀。喔……我知道了,你在看这布花是吗?」静子娇羞地摸了下头上,一朵多瓣的黄花盛开,「这是拿小姐做腰带剩下的布缝的,要说出去,大家可羡慕了。」
「嗯……嗯。」敬三只能含糊答话。原来是想要人赞赞,所以才找上自己的。
「什么呀,连句话都不愿意说吗?」静子没听见夸,嘟起嘴就要走。
「很、好看。」敬三终于顺利把话吐出,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真的吗?」
甜得都要滴出蜜的笑容。
敬三点了好几下头。
静子开心地转了圈,又拢了下头发,「嘻、那我走啦。」她说完。哼着欢喜小调,转过身渐行渐远。
从那之后,敬三总在早晨与午后,隔着竹篱,远远望着静子去洗衣,又或是被小姐使唤去拿什么东西,那咯、咯、咯的木屐声,听来竟如此悦耳。
通常静子不会注意到他,但偶然一瞥,四目相交,她会微笑着轻轻对他点头。
虽然想再看到她甜如蜜的灿烂笑容,但敬三不明白该怎么做才好,就算想搭几句话,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每次,他总是只能望着静子的身影离去后,深深扼腕着。说穿了,他不擅长这种事,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吸引人的要素,像静子这样活泼可爱的女孩,又怎可能望着自己呢?
如果有些什么东西,可以拿去讨对方开心就好了。时下贵族流行写短诗来诉情衷,这他不会,若要送些什么小玩意儿,也不知道拣什么好?这件事烦恼了几天后,终于让他找到了机会。
深夜,他奉命驾着牛车,去游廓摇少爷回靛屋。
「唉呀唉呀少爷啊,您得走得稳点儿。」娇笑着,游女搀扶着喝得醉醺醺的少爷走出朱门外。
敬三远远看见了,驱着车向前。跳下车,他接过少爷沉重的烂醉身躯,内心虽然嫌恶,但却不能说什么。
他对苦笑着的游女点了个头,对方脸上因为涂了厚厚白粉,看不太出年纪,但特别红艳的唇在晚上显得有些可怕。浓浓熏香的气味、酒味,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浪荡味儿。
还是静子好,虽然总是素着张脸的模样。唔唔、还是静子好。他在心里默默比较着。
「辛苦你啦小兄弟,这个给你吧,反正少爷也不吃。」掩着唇,游女笑着靠近敬三,偷偷住他的怀中塞了个纸包,还趁机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敬三僵着身子,直到游女回到朱门内,才敢重新动作。虽然他不矮,但却瘦,手脚灵便却力气不大,要将有些臃肿的少爷弄上牛车,可算是件苦差。好容易让少爷在车中睡了,他才爬到前座,拉了缰绳,口中哞哞几声,要牛掉头回宅邸。
牛蹄叩叩慢行,一会儿,敬三才感到怀中有东西鼓胀,伸手一摸,打开纸包,是两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小豆糕。
这是游廓备来让客人用的点心,想必是少爷没吃,所以留下来的。想了想,敬三把小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