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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出书版)作者:公子欢喜-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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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闭口不言,悠然饮一口茶。勾唇浅笑,神情扑朔:「你信过他吗?」
    「……」傅长亭颓然後退,衣袖带倒了桌下的圆凳。那凳子轰然倒下,「骨碌碌」一路滚到墙边。
    「当日我尚在霖湖边时,常听离姬说起,这尘世中无论凡夫俗子,还是我等草木精怪,来来往往,相识离散,无非脱不了一个『信』字。只有死心塌地信了,才会有不离不弃的情爱。否则任凭情话再缠绵、誓言再动听,终究不过水月镜花,一触即散。人世浮沈,若是连相知相信都是谎言,又何谈相携相守?」看一眼神色怆然的他,初雨啜著茶,一如既往仍是温婉口气,「自古魔道相争,正邪相侵。道长不信他也是应该的。但是……」
    话锋一转,她放下茶盅,徐徐扬起脸。始终盈盈淡笑的脸庞上,笑意一丝丝退去,最後余下满眼哀戚:「你不信他,他却信了你。」
    「!啷──」迅疾的夜风终於吹开了老旧的格窗,雪花狂乱飞舞,团团涌向房内的道者。半开的窗框禁不住摧残,被风雪拉扯著,一次次「啪啪」捶打墙面。桌上的烛台瞬间被夜色吞没。
    举手捏诀,她好心替他把灯盏再度点亮。烛火燃起的刹那,初雨分明瞧见,这位传言中「轮回时忘了带上人味儿」的终南掌教正跌坐在自己对面,所有矜贵与傲气俱都溃败为一地碎雪。
    手中不禁一抖,刚点上的烛火再度熄灭。
    「你……怎麽知道?」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镇定无波的语气失去了一贯的平稳。
    初雨歎了口气,桌上的两张纸笺早在被风吹起的瞬间就被傅长亭抢先抓进手里,紧紧不放:「他把那两个笨蛋托付给你了,不是吗?」
    「他们什麽都不知道,也什麽都没做过」、「杏仁爱财,山楂贪吃」、「可是他们很好,很好很好……」钰城之战前夕,他拉著他整夜整夜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唠唠叨叨,话题总离不开那两个模样诡异又行事古怪的奴儿。
    「他们从没害过人。」韩觇说。
    傅长亭知道,这是他仅有的牵挂。一无所有的鬼,收藏了满满一屋子形形色色的杂物,可是在他身边,只有那两只丑妖怪陪他。他舍不得他们。
    「我答应过他,只要它们不作恶,就绝不出手。」一直到最後,他所求的也只是那两个奴儿的平安。高傲的鬼有一身硬骨,只向他低头哀求两次,一次为了小妹,一次为了奴儿。从来,没有说起过他自己。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开口,嫉恶如仇的他也不会答应。傅长亭悲哀地想到。
    「果然如此。」道者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花妖神色慧黠,「否则,堂堂终南掌教的居所外,怎容许妖孽潜行往来?」
    又是一阵风,窗纸上黑影一闪,窸窣的落雪声里,「劈啪」两声轻响低不可闻,不仔细听,便会以为是枯枝被大风折断了。
    「你……不去看看吗?」察觉到她看向屋外的视线,傅长亭话语沈重。
    「道长不去看看吗?」收回目光,初雨反问。
    傅长亭摇头,会吓到它的。
    「见了徒惹伤心。」初雨也是摆首,一脸轻愁。
    她又睁眼看他许久,目光灼灼,好似还有千言万语,却都暗自隐忍吞下:「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芜州路远,千里迢迢,再不赶路就要天亮了。」
    见道者神情呆滞,她莞尔又是一笑:「纵然是一个扣押为质的说辞,嫁了就是嫁了。身作陈家妇,不回夫家又能回哪里?单身暗会陌生男子已是不该,岂能再有私逃不归之举?若是被我家兄长知道了,要挨罚的。」
    她施施然起身,走近两步,对著傅长亭又是一拜。举止蹁跹,似行云,如流水,眉梢眼下俱是宁和柔顺。
    傅长亭哑口无言,任由她转身离去。
    房门洞开,始终萦绕在鼻间的清新花香刹那消散,浓重的雾气再度沈入地底。
    她缓步前行,及至门前,倏然止步。
    「纵然受制於人,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人命关天,不容轻饶。」迥异於方才静雅悠闲的语调,口口声声说著兄妹情深的女子猛然回头,颤颤的步摇之下,一副丽容泫然欲泣,却强作端肃,拧眉咬牙,色内厉荏,「布邪阵,拘生灵,屠戮苍生,他纵有千般无奈万般不愿,做了就是做了,血债血偿,罪该万死。天理昭彰,以正治邪。你诛杀他,於你是理所应当,於他是罪有应得。这道理我懂,所以我不恨你。可是……可是……」
    後面的话却再说不出来,泪水滚滚落下,她掩面哭得心酸:「他是我兄长啊……他是为了我……我、我只想让你知道……他并非恶鬼。」
    「我知道。」可惜知道得太晚。傅长亭扭头不愿再看,看她倚门而望的身影,总叫他忍不住臆想,当日那个头戴莲冠的他是否会驾著鬼雾翩翩而来。
    「真的……没有半分希望吗?」
    「……没有。」师长训诫,除恶务尽。幽明剑贯胸而过,寻常鬼魅早已魂飞魄散。何况,整个小院内外都被他布下九天雷火,纵然他有气力勉强支撑,也早已在大火里被烧成虚无。
    韩觇,真的不会再来了。
    「为妖者都说,做人最好。我等山精野兽,苦修百年不过才得一副凡人皮囊,做人真是要多金贵有多金贵。可是,仔细想想他,做人又有什麽好?生来便是弃儿,他父母不要他。所幸当日还有个师兄,照顾他成人,保护他周全。纵然终南派将他驱逐,也有师兄时时探望。可是,後来他连师兄都没有了。我们三个跟了他许久,说来也是团圆和睦,其乐融融。可惜终究不是人,不懂人心冷暖。与其说是我们陪他,不如说是他殚尽竭虑照应我们。」泪流不止,她背对他,望著满天大雪感慨万千,「这些年来,能让他敞开心扉把酒言欢的,你是第一个……可是,原来你也不要他。」
    最後半句散落在了风声里,风声如泣,顷刻间直直撞向门内的傅长亭。
    一声轻歎,女子的身影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花漫天,好似那年夏夜,弦月如钩,满院海棠花开花落,说不尽的美景良辰。
    「等等……」心中大恸,傅长亭飞身去追,方跨过门槛,朔风无情,把房中最後一丝鬼气也刮走扫尽。
    
    愣愣站在雪地中央瞪视这无边夜色,许久之後,傅长亭慢慢转过身,跌跌撞撞走向院子另一侧。
    店後的厨房内早已熄了灯,黑洞洞什麽都看不见。推开半阖的门板,里头收拾得井井有条,擦得!亮的大铁锅坐在灶台上,微微折射出几点微光。在灶旁的碧纱橱柜门大开,一团黑影正坐在橱下不停耸动,伴随著身躯的摇晃,「啧啧」的感歎声与口水的吞咽声不时传来。
    傅长亭无声地倚在门边看著,悄悄走到它身旁。
    「哧──」,灶台上的烛台亮了。黑影大惊,「啊呀──」一声转过脸来。那是一张圆嘟嘟毛茸茸的狸猫脸,下巴上还沾著白米糕的碎屑,鼓起的肚皮上正摆著老掌柜家的蓝边大碗,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两排米糕此时只余下几粒白糖浅浅铺在碗底。
    「道、道、道……」它吓得说不出话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惊惧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现的道人,「妈呀……」
    尖叫一声,狸猫二话不说,扭著滚圆的身子夺路要跑,手里还不忘攥紧那吃剩的半块米糕。
    可惜道者一伸手,就轻而易举把它拽了回来:「橱里还有一碗,不够可以再拿。」
    拍拍它衣襟上的灰尘,道者把灶台上的大碗塞回它手里,而後不声不响地走了。
    山楂不可置信地捧著碗,咬著手指头,抬头看看纱橱里,果然还有一只大碗,新作的糕点带著米香,在夜色里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这道士……背影好像有点弯了。半信半疑地看向突如其来出现,又突如其来离去的道者,山楂心想。
    过一会儿,傅长亭却又来了。看著连连後退,眼看就要卡进灶台里出不来的狸猫,道者没有多话,弯腰在它身边放下一套干净衣服。
    几年不见,它显然过得不好,身上还穿著从前那套衣服,脏兮兮的,几如褴褛。
    这些天来,他总是让老掌柜夫妻替他做一些白米糕,日落後放进纱橱里。狸猫喜欢吃这个,傅长亭记得。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放了一面小铜镜,还有几个闪闪发亮的银稞。没过几日,他就发现,厨房里的米糕总在夜晚被一扫而空。而树下的东西始终分毫未动。
    「你……」狸猫转著眼睛,拼命啃自己的手指头,直到见他走到门外,回身替它关上门,才怯怯出声,「你……能不能帮我找杏仁?」
    傅长亭摇摇头,心中又是一阵苦涩。那鬼把它们托付给了他,而他似乎又辜负了他的期望。
    狸猫很失望:「它说它去找主人,然後就再也没有回来。院子里火太大,它不让我靠近……我在店里一直等一直等……後来,大火把主人的卧房也烧了……你说,它是不是……」
    拙於言辞的道者被它晶亮的眼神钉在了原地,望著狸猫黑乎乎的脸,一时竟硬不下心肠告诉它,雷火之内,寸草不留:「我帮你找。」
    山楂就笑了,生性天真的狸猫被它的主人保护得太好,分辨不清人世间的谎言与真实:「那你能不能再帮我找找主人?」
    「……」
    它看不见道者抿紧的双唇,径自兴致勃勃地扭过腰,手臂吃力得绕过肥大的肚子,气喘吁吁地从背後扯过一个包裹:「他还有东西在我这儿呢。大火烧进卧房的时候,我从柜子里抢出来的。」
    包裹扎得太紧,两手反到背後,解到满脸通红也解不开那个死结。狸猫喘著粗气,又把包裹转到背後,两只爪子勾在胸前摸索了半天,依然无功。最後只能望向傅长亭:「从前能解下来的,这两天吃得太多……」
    经年背在身上,包袱皮已经黑得看不清本来颜色。傅长亭把它从狸猫身上解下後才发现,原来那是一件韩觇穿过的外袍,衣角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知了。知了只能活一个夏天,而他果真没有等来初秋……
    狸猫惊讶地看著道者倏然变红的眼圈。
    外袍之下才是一个真正的包袱,打开後,里面是又一层包袱皮。层层打开,至到第三重,才见到一张油纸,用油纸密密包起的是一件道袍,洁白的底色,镶著苍蓝色的滚边,如雪的衣摆上流云锦绣。铺开道袍,里面落出一截指骨。不是韩觇的,是他从货架中找到,而後塞进他手里的。道袍也是他给的。
    他如此小心地珍藏著傅长亭交给他的东西。如此小心……
    站起身,傅长亭猛然发足狂奔,一路逃回自己的房中。长袖翻飞,将房门重重关起。屋外的风雪进不来,「呜呜」绕在门前打转,一声尖过一声,听在耳中仿若哭泣。
    背贴著门板,傅长亭紧闭双目,缓缓滑落在地。
    韩觇……
    
    新魏朝永丰元年冬,终南掌教傅长亭自营州回转终南,下令彻查香炉失窃及天机子偷习禁术两桩旧案。
    永丰二年,重修《终南录》,香炉失窃案系天机子所为,与其师弟韩觇无关。韩觇下山後,潜心修道,亦与秘笈失窃无关。韩觇隐瞒天机子盗宝之举,误杀同门,虽有罪责,然罪不至死。韩觇以命相抵,足以赎过。

    尾声
    
    转眼到了永丰二年春,四海来朝,九州归一,万民始定。国之上下,君至明而官至清,初显太平盛世之景。
    这日,潍州林岩城外的落叶镇上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众多官兵或骑马或步行,簇拥着伫列中央的一顶大轿。伫列中除了护卫,居然还有数个道士。更让镇民惊讶的是,就连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本州刺史大人,也带着本地大小官员骑马跟随其中。
    除却当年秦氏诸侯混战,镇上已经许久不见如此阵仗。伫列方一入镇,就引来众人围观。举着「肃静」高牌的兵丁行至镇东的一条小巷前停了脚步,人员纷纷下马,只有那乘大轿晃晃悠悠一路向前,直到巷口方才稳稳落下。
    梳着双髻的小道童缓缓掀开轿帘,内中走出的竟也是个道士,身穿道袍,头顶莲冠。生得是身形高大,仪表不凡。一张白皙的面孔俊朗标致,可惜神色冷峻,眉宇间正气沛然。
    潍州刺史下马奔至轿前,指着幽深的巷子道,「国师,就是这儿了。」
    四周顿时又是一阵喧哗——声名赫赫的当朝国师竟还如此年轻!
    傅长亭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便起步向巷中走去。
    小巷里店家众多,一路店招五花八门。一间小店无声无息挤在其中。店面不起眼,堪堪只有旁人一扇门板的大小,门前也不见匾额,只在门下孤零零悬着一只破旧的铜铃。
    道者弯腰入内,冠尖擦过了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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