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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东面有个朝天湖,南北又连通着梁河汀江,所以城内也颇有几分水乡的味道。城中河道纵横,河中画舫如织,拱桥石廊不计其数。
铃铛所指的茶寮虽然看着近,却要过一道月型拱桥才能到。华雪颜随着小丫头踏上石桥,小心看着脚下石阶,同时还要提防周围之人的挤搡,以免不慎掉进河里。
此桥唤作“揽月”,桥身一大两小三个拱洞,桥上的最高处离下方水面约有七八丈,站于此处似可揽月,其名也就来源于此。
桥下水道远远行来一艘画舫,红窗绿棱,从中飘出靡靡妙音,沿着水面轻轻传到岸上诸人的耳朵里,其中还夹杂了几许男子说话的笑声。
京中望族孟家的公子孟之豫一早就受邀上了画舫。因着定远侯府得了晋皇所赏的新茶,故而侯府世子做东请几位友人来品,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群上京有名的纨绔公子哥儿找个借口聚聚罢了。
还未到午时就被一群人灌了不少酒,孟之豫有些头晕,扶着矮桌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上甲板。
“我去外头吹吹风……”
站到船头顶端,迎面而来的清风吹散了污浊酒气和庸脂俗粉的味道,孟之豫深吸一口气,方觉胸臆舒畅不少。
“嘶!”
突然自上方掉落一物打在孟之豫头上,他吃痛叫了一声,随即低头看向脚边,一顶白纱幂篱跃入眼帘。
“哎呀掉下去了!”
头顶传来女子的惊呼,孟之豫下意识抬头一望,赫然瞥见一道浅碧丽影,以及半张若雪美颜。
忽然浓阴袭来,眼前掠过长满青苔的青石,原来画舫已经穿过桥洞,转眼便过了揽月桥。孟之豫赶紧转过头去想再看一眼方才的美人,谁知只瞄到半抹纤柔窈窕的背影。
“停船停船!”孟之豫急忙命令船工,“快靠岸!快点!”
画舫徐徐往岸边靠去,这下舱中的其他公子也纷纷走了出来,察看出了什么状况。
一位身穿玄色云锦的贵公子翩翩出来,噙笑看着孟之豫手中的幂篱,月牙般的眸子带着狡黠,问:“孟兄这是怎么了?拿着这个玩意儿,难道也要学女儿家美人遮面不成?”
孟之豫捏着幂篱,一段幽幽沁香窜入心扉,带着桃花的双眼染上风流,笑道:“还是世子眼尖。既然有美人,那我定是要去追一追的。你们先聊,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手握幂篱就跳下了船,急匆匆往揽月桥方向跑去。船上几位男子见状愣了一愣,大笑几声,很快又折返回去饮起酒来。
丢了幂篱的华雪颜低低埋头,急忙扯着铃铛下了桥,莲步匆匆,刻意躲着人。
受到邻国南楚女皇的影响,东晋女子活动自由,平常也能随意出来走动,但大户人家管教甚严,未出阁的小姐外出都要戴幂篱,不能随便让人瞧了容貌去。华家虽是边境迁来的,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自然要比寻常百姓家讲究,所以华雪颜此时都在极力避开他人的打量。
“小姐,要不我去把幂篱拾回来?”
好不容易下了桥,铃铛看来往好些人都不住把眼睛往华雪颜脸上放,于是拉她转过身,自个儿挪过去挡住那些视线,恨恨道:“就知道跟苍蝇似的黏住不放,一群登徒子!”
华雪颜举袖半掩着面庞,道:“都掉别人船上了还怎么捡?算了,咱们还是不等周妈妈了,快些回府去才好。”
铃铛想了想说:“我看那边有卖竹笠的,小姐您等等,我去买个回来给您挡一挡!”
铃铛和她娘一样都是风风火火乍呼呼的性子,说风就是雨,不等华雪颜应允便跑了出去,小小身影转眼淹没在人群之中。
此刻华雪颜甚是无奈,可又不好迈步跟上去,于是便静静站在街角,垂首敛眉盯着脚下,耐心等铃铛回来。
“姑娘。”
陌生人影骤然出现在华雪颜面前,她眼角扫到一块蓝锦衣角,对方继而递过来白纱幂篱,袖口绣有桃枝,此人说话彬彬有礼:“在下碰巧拾到此物,特来归还。”
华雪颜闻言头也不抬,平平道:“公子认错人了,这并非小女子之物。”
孟之豫一怔,递过去的手顿在半空中,进退不是。
好生厉害的女子,竟一眼看穿了他搭讪的心思。与其到时候因为归还幂篱而产生什么纠葛,不如一开始便否认此乃己物,断了别人的念想。
孟之豫心里头这般想着,一边估摸着眼前美人是京中哪家的小姐,一边又笑着把幂篱再递过去:“此地人多眼杂,姑娘还是遮一遮面的好。”
“无需公子费心。”华雪颜低首后退一步,刻意避开,“鄙府丫鬟片刻就回,公子请便。”
孟之豫保持着温雅笑容,锲而不舍:“在下看……这顶幂篱倒是和小姐十分般配。”
华雪颜不再说话,垂眼盯住脚下缓慢爬行的蚂蚁,丝毫不作搭理。
呼吸浅浅,玉容静好。一身绿裳的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宛如一株碧树,看得孟之豫几乎失了魂。
“小姐!”
二人对立不语的空档,铃铛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捏着一顶斗笠。她脸颊红扑扑好似两团锦绣花簇,笑呵呵地说:“小姐我买到了,我们回家!”
铃铛踮起脚正要给华雪颜戴斗笠,忽然瞥见孟之豫的手,愣了一愣。小丫头很快面露惊喜,一把就把幂篱抢了过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姐戴这个。”铃铛顺势就把斗笠塞进孟之豫手里,大喇喇地说:“谢了啊公子!”
僵局意外化解,孟之豫噙笑道:“不客气,举手之劳。”
铃铛既已这般做了,华雪颜也不好再做推脱。她系好了幂篱,赶紧放下白纱遮住脸,朝着孟之豫略略福身:“谢公子。”说完她便牵着铃铛转了身。
孟之豫赶紧迈步追了上去,满心寻思着要怎么套近乎,偏生又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唐突。抓耳挠腮之际,他不知不觉已经尾随华雪颜走了好长一截。
铃铛不住回头望他,掩嘴低声道:“小姐,那个公子一直跟着咱们。”
“我知道。”华雪颜愈发加快了脚步,“我们走快些甩开他。”
正说着,孟之豫却忽然小跑着追了上来。
“姑娘,”他绕到华雪颜面前截住人,先是深深作揖,继而一本正经自我介绍:“在下姓孟,字之豫。”
铃铛停了步睁大眼看着他,好奇极了。华雪颜却微微一滞,半晌方才开口,淡淡“哦”了一声。
轻轻舒了口气,孟之豫又问:“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扑哧”一下铃铛乐了,笑脸圆若银盘,歪头刁难他:“公子你既然知道是唐突,干嘛还要问?”
孟之豫愣了片刻,不好意思挠着头,露出几分羞赧:“我……我就是想知道……”
孟之豫。
华雪颜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忽然撩起了幂篱外的白纱来。
皓腕移开,后面是过目难忘的面容,肤白胜雪,朱唇似血,眼波妩媚,眸子里闪着点点亮光。华雪颜抬起眼梢轻轻一扫,启唇问:“孟?”
“我叫孟之豫。”
孟之豫见她终于搭理自己,忽而咧嘴一笑,桃花眼弯弯,进一步解释道:“孔孟之道的孟,孟母三迁的孟,孔明七擒孟获的孟……”
“还是孟浪之孟。”
华雪颜打断他,浅浅一笑,柔声道:“公子莫要跟着我了,徒惹人笑话,您请便。”
她再次转身而走,孟之豫这次没有追上去,静静看着她走出好长一截,方才反应过来在背后大喊。
“姑娘芳名——”
华雪颜伫足回首,隔空用手指划了几笔,翩然走远。
孟之豫在手心依样描葫芦写下寥寥几画,组出一个熨帖滚烫的字,撩拨心扉。
华。
作者有话要说:孟之豫就是孟书豪,给他改了个名字,因为我的好基友笑话我暗恋林书豪!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比酒壶遇见小禽兽要早,所以单独看完全不影响,是独立的一篇。
大家走过路过撒个花咩咩咩~(@^_^@)~
☆、第三章 三慨花落
等到孟之豫回了画舫以后,逮住一群男子就问知不知道城中哪家小姐姓华。
那坐在主位上的玄衣男子正是今日请客的东主,定远侯府左世子,左世子闻言摇扇道:“上京人家何止千万,你光凭一个姓叫别人怎么找?”
孟之豫桃花眼亮晶晶的,笑道:“看她打扮清雅不俗,衣裳料子挺好花色却是去年的,家中约莫算不得大富大贵,只能说是小康。而且出入有丫鬟跟着,又用幂篱遮面,矜持大方知书识礼,可见一定出自官宦人家。不过肯定不是一二品的王侯,父亲多半只是朝中一个四五品的文官,她又说她姓华……这样算起来,应当不难找出是谁家小姐吧?”
“哈哈,”左世子把扇一合哈哈大笑,“自幼与你同在宫中侍读,我今儿方才知晓太傅为什么总恼你了。原来这心思用在功课上是不开窍的,一遇上美人儿,脑瓜子倒转得飞快!罢,姓华的人家我没听过,不过近日京中来了批地方上的小官儿,是我爹负责安置的,他老人家说不定知道,我回去帮你问问。”
孟之豫雀跃拱手一揖,眉开眼笑:“先谢过您嘞!”
左世子把扇子一扔:“谢什么谢,你扔下兄弟去追美人,好个重色轻友!罚酒罚酒!”
……
铃铛发现回府之后的华雪颜格外沉默,眉宇间微微蹙起一股愁绪,乍看仿佛是郁结,可眼中却又隐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戾气。
“小姐,”铃铛小心问道:“您不高兴?”
华雪颜轻轻抚着幂篱,垂眼淡然回道:“没有。”
铃铛咬咬唇:“那……您在担心刚才那位公子么……”
华雪颜轻轻笑了,抬起眼来,眸光一如既往地柔和:“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我担心他作甚?你多想了。”
铃铛见她笑了方才放心下来,道:“那个什么孟公子这般大胆孟浪,我以为您被他吓着了,天知道他以后会不会缠上您……我是怕您担心这个。”
华雪颜五指一紧,捏住幂篱边沿,口气淡然无谓:“有甚么好怕的。天大地阔,凡人万千,他找不到的。”
华致远刚刚调入京中几日,衙门里很多事还不大熟悉,况且有些应酬也是免不了的。所以这两天都没怎么回家,傍晚华雪颜在周妈妈的伺候下独自用了膳,便坐到靠着宅子后墙的花园打发时光。
初春虽然暖煦,天色依然还是黑得很快。华雪颜拿着本书坐在黄桷树下看,渐渐觉得四周光线黯淡下来,眼睛有些吃力了,这时仰头一看,才发觉天空已经笼罩上墨色。
墙外灯火明亮,耀白的光穿透春日雾霭,好似照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就连黄桷树的树叶,也被投下一抹婆娑光影。
不过可惜的是光太亮了,也就盖过了夜幕之上的繁星光芒。
华雪颜微微抬起头,只能瞥见几丝毫不起眼的星光。
“京城的星星没有关外的好看。”
铃铛走来,手里拿了件月白色的绣莲披氅。她把披氅搭在华雪颜身上,颇为怀念地说道:“京城千好万好,就是星星不亮,而且人也太多了,出门挤得慌。小姐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我总嫌边关的日子苦,做梦都想离开那鬼地方,现在来了上京不过两三日,却反倒念起边关的好来了……真奇怪。”
华雪颜低下头自己系好披氅,淡淡道:“边塞苦寒之地,怎能跟富贵显赫的上京相比。不过故土难忘,铃铛你只是思乡了而已。”
“小姐你不想念石屏么?”铃铛眨眨眼,“你也是从小长在那里的呢。”
华雪颜略微一滞,片刻后方才启唇道:“无论想与不想,我们如今都回不去了。与其因为这份思慕之情而郁郁寡欢,不若抛下过去的一切,好好活在当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你看,这里的月亮不是和石屏的一样么?”
铃铛放眼望向遥远的京郊,看见半轮圆月跃出山头。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其实,华雪颜从来就不喜欢月亮,因为它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就像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