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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火光照耀着破败庙宇,纪玄微盘膝坐着无心睡眠,习惯性打量了四周一回,发现这里供奉的是一尊地藏菩萨像。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是华雪颜却俨然善男信女的模样,时常出入寺庙,还会说一些佛偈。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纪玄微突然想起在上京的那一次,他带着叶子去见华雪颜,她跪在菩萨前说的那句话。当时她满怀仇恨,大仇未报自是不可能跟他相好,可是如今呢?
寂夜里他沉沉叹息:“即便什么都空了,你还是不愿回头。”
“其实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忽然,本该睡着的华雪颜幽然睁眼,轻轻起身给叶子拢好披氅,声音浅浅的,“将军,陪我去外面站站吧。”
夜凉如水,两人踏出庙门,站在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望着远处黑乎乎的山头,不约而同都沉静下来。
华雪颜目光放得悠远:“翻过那座山头,大概就该到了罢。”纪玄微负手在背,点了点头:“据说那位高人隐居在大都城郊,属隐门一脉,其医术精妙足以起死回生。我们这番前去拜访,一定有所收获。”华雪颜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看尚在熟睡的叶子,道:“还好有这一线生机,不然我这辈子都无法安心。她的父母因我家而死,她又是被那群人弄瞎了眼睛,若不是跟着我,她又怎么会被西越人……我欠她太多了。”
“莫要责怪自己,你也吃了很多苦。”纪玄微不动声色揽住她肩头,拥她进入自己温暖的怀抱,“影子,叶子治好了眼睛以后,我们就成亲罢。”
华雪颜顺势靠在他怀中,闻言睫毛一颤,却是避而不答:“诸人只知地藏菩萨的八字箴言,却从来无人探询过她为何要长留地狱。呵,世人都被骗了。”她抬手握住纪玄微的掌,揉着他布满老茧的掌心,徐徐道:“佛前檀香缭绕,却不敌那人的蛊惑之香。大概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太妖冶太异香,所以地藏菩萨才会沉湎其中,不愿成佛。”
说罢她抬起了头,眼中光芒大亮,含着几分诡异。她冲他笑:“她本为除孽下到地狱,最后却反被地狱所惑,生生世世都沉沦下去,无法做回清心寡欲的佛了。”
纪玄微瞳孔猛地一缩。她不是在说地藏,她是在说自己。
她为了复仇接近孟之豫,最后却被反噬,竟为孟之豫抛弃血海深仇。即便如今孟之豫不在,她也不愿从那份苦心编织的情网中走出来,她甘愿被缚死其中。
生生世世,沉沦不醒。
她含笑望着他,目光里已找不出一丝暧昧,眼珠子透出坦坦荡荡的清明。纪玄微没来由惊慌,赶紧装作不懂她言语中的暗示,只是道:“就这么定了,等叶子眼睛好了,我们就成婚。”他害怕极了会失去她,急忙把她紧紧搂住,重复道:“我们成婚。我欠你的,影子,我们成婚。”
华雪颜没有着急推开他的怀抱,反而抬手搭上他的背脊,缓缓抚着,道:“将军你不欠我的,真的,什么都不欠。”她已经不恨他了,所以她能够坦然面对那件事,“那次只是无数巧合下的错误,兴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上天注定要你我发生这一场。其实我们就像两条去往不同地方的平坦大道,虽然有可能会在某处交集,最后还是落不到一个终点。”
“将军,我早就不恨你了,很早很早之前就不恨了。而且,也不爱了。”
纪玄微眼眶一酸,热泪滚下:“可是我还爱你,影子,我一直一直都爱你!我没有办法不爱,也没有办法忘记,我不能想象有朝一日失去了你……”
“可是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华雪颜含着泪仰望他,“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对不对?不能那么任性的。”
纪玄微张张嘴:“我……”
“嘘。”华雪颜覆唇上去堵住他的嘴,阖眸伤怀,“如果你是三年之前说这句话,我也必定还你这句话。但是我们错过了,就回不去了。”
她不带情|欲地亲了他,让他彻底无力翻身。纪玄微的肩膀轻轻抖动起来,背脊一抽一抽的,纵使他英伟刚毅若神,此刻却也撕心裂肺。
“不要,影子不要这样,我求你……”
华雪颜不再理他,又转身走进破庙,挨着叶子睡了下来。熟睡的叶子似乎被打扰到,于是翻了个身背对她。华雪颜牵过披氅给叶子搭上,也睡下了。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叶子紧紧咬住袖口,鼻腔里细细地哼,泪水沿着双颊哗哗涌下。
纪玄微在门外站了一夜。
翌日,众人重新收拾上路,纪玄微顶着乌黑的眼眶一言不发,通身颓然又重了几分。二女上车,马车刚刚行了几步,又突然停下了。
华雪颜探出头一问:“怎么了?”纪玄微从车上跳了下来,拔刀去戳了戳路边的野狼尸体,虽有疑惑却还是摇头:“无事。大概是山里猎人的东西。”
很快三人继续赶路,华雪颜无意瞄了狼尸一眼,只见伤痕新鲜且血迹还未干透,约莫刚死不久。待他们走了没多久,后面又有一人骑马路过此地,他裤腿染了血,手上还绑着绷带。看见野狼尸体,这人用剑砍下了狼尾巴当战利品,挂在了马鞍之上。
进入大都地界,纪玄微很快找到了那位柳姓高人所住的地方。是在一处种满梅花树的山上。
他率先去叩门,可迟迟无人回应,几人吃了个闭门羹。华雪颜不甘心,于是放开叶子绕过前门,走到后院外墙去探了探。
“咯咯……不要挠我肚子啦,里面有小宝宝哟。”娇憨少女的声音从里面飞了出来,华雪颜只觉得耳熟,却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咻咻,过来吃饭了。”这是另一道嗓音,听起来大概是位中年妇人。华雪颜正在思虑之中,脚下不留神踢到小石头,发出了小小的杂音。
“谁!”
突然一声冷喝,转眼间一红衣妇人跃上墙头,手持铁鞭看着底下的华雪颜,横眉冷竖:“来者何人!”
华雪颜抬头看她,只见此女红衣烈烈英姿飒飒,英气十足。不过年纪却有些大了,约莫有四十岁。华雪颜赶紧福身:“小女子斗胆打扰,请问夫人,这里可是住了位郎中?”
红衣妇人眉眼划过不耐,挥鞭道:“什么郎中郎西的,没有!这儿不欢迎外人,快走。”
“婶婶,是谁呀?”
后门开了钻出个少女,正是方才娇笑的那位。只见她穿着宽松的衣衫,小腹高高隆起,眉眼明明还稚嫩得紧,却已经是要当母亲的人了。
华雪颜一见她,不禁脱口而出:“情妹妹?”
她不就是左世子家的白鹤仙姑!
情岫黑溜溜的眼睛盯住雪颜看了一会儿,登时咧嘴一笑:“哎呀雪姐姐是你啊!快进来坐。”她热情抓住雪颜的手,回头对红衣妇人介绍:“婶婶,这是我的朋友呢。”
红衣妇人见二女认识,这才神情缓和一点,把鞭子收在腰间盘着,豪气招招手:“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终于把咻咻放出来打酱油了~~~
第七五章 眼盲心盲
“医不好。”
柳姓大夫是情岫的叔叔;他回家后给叶子仔细看了眼睛,之后把华雪颜叫到一旁;不冷不热扔给她三个字。
华雪颜热切的期望顿时凉到底;她追问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么!您开几幅药试试;要不施针也行!”
柳逸摇头:“十多年的旧伤,经脉阻滞不通早就废了;任凭神仙也难续上。”说罢他微微蹙眉,似有迟疑道:“除非……”
华雪颜登时重燃希望:“除非什么?”
“换眼。”柳逸脱口而出,“寻一双新眼给她换上;大概有六成的可能复明。”话虽如此;柳逸却显得不太轻松;“但是不能要死人的眼,死眼经脉已被凝血堵了,换了也无用。可要取活人的眼……此事我是不会做的。”
旁人听了这句话或许早就心惊肉跳了,但华雪颜闻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抿住了唇。
柳逸见她不语,长袖一挥:“你们走罢。其实眼盲或许并非坏事,最重要的是人心不盲。”
“柳先生。”华雪颜喊住了他,垂首敛眸隐藏情绪,“如果我找到自愿换眼的人,您会不会给她换?”柳逸一怔:“怎会有人愿意?”
“您先说换不换。”华雪颜抬起眼睛,执着而坚定地问,“只要对方愿意,您会换的,是吗?”柳逸沉默了半刻似在纠结,最后还是点点头:“姑且一试。”
华雪颜听了微微一笑,朝他福身施礼:“多谢先生。请您宽限两日,我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两人正说着话,情岫挺着肚子从屋里出来,歪着头问:“治得好么?”华雪颜展露微笑:“柳先生说尽力一试。”情岫眯起眼笑了,天真无邪:“叔叔很厉害的,一定医得好你妹妹。”
这时纪玄微也走出来,望了望众人却把目光定在了情岫肚子上。情岫一见他,登时露出有点害怕的神情,缩到了雪颜身后,双手紧紧捂着肚子,怯怯伸出半张脸:“你干嘛盯着我看?我都走这么远了,不会坏了纪小姐和九虎相公……左虓的婚事。”她语气酸酸的,娇憨中有几分难过,妖媚的眸子里都起了雾,“哼,是他不要我的,我才没那么厚脸皮还回去求他……”
纪玄微迟疑道:“这孩子……”他话都没说完,情岫赶紧否认:“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唔……我娶了新的相公!”
情岫从来不会撒谎,大话说起来也不伦不类,纪玄微明知晓她胡诌也不好意思拆穿,尴尬咳了一声不再追问。一转眼瞥见华雪颜深深颦眉,都是化不开的愁云惨雾。
得情岫照拂,当夜雪颜一行歇在此处。入夜,华雪颜和叶子缩在一个被窝里说话。
“阿姐,”叶子依恋地抱住她手臂,甜甜笑道:“我想起咱们小时候,我不愿跟奶娘睡,非要和你挤一张铺,晚上还抢被子。”华雪颜含笑摸着她的头,道:“你从小就爱黏我,是我的小尾巴。”
叶子嘻嘻地笑:“尾巴就尾巴,你走到哪里都休想甩掉我。”华雪颜闻言眸子一紧,却没说什么,而是起身就坐,端着叶子的肩头说:“来叶子,让我好好看看你。”
叶子坐着,灰暗的眼睛凝在一处,长长的头发从耳后垂到胸前。她有些羞赧:“好端端怎么要看人家?阿姐你在瞧什么?”
“瞧我的叶子啊,已经长大成人了。”
借着纱帐外微亮的烛火,华雪颜细细端详着叶子,纤柔的指尖掠过她的肤发鼻眼,喃喃自语:“头发又浓又密,你这一小股辫子,比许多人一头青丝还多。”
叶子抿唇微笑:“阿姐的意思是说我头发多见识少了?”华雪颜口气轻快:“没呢,我们家的女孩儿头发都长得好,梳云鬓最好看。不过……情丝太多,也容易伤身。”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轻轻松松,可仔细一看,眼角已然湿润了。
“唇若桃花肤如凝脂,鼻梁笔直,鼻尖微微有些翘,还有耳朵,耳垂厚厚的,是有福的样子……”华雪颜一寸一寸摸过叶子的脸,为她形容她的长相。叶子认真地听,对自己的长相充满好奇期待。
“那我的眼睛呢,是什么样子?杏眼凤眼吊梢眼?”叶子很急迫地问眼睛的形状,华雪颜的掌在她眼前掠过,柔柔道:“都不是。我家叶子眼若镜湖,可盛秋水,亦可映星辰。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哪里!”叶子娇嗔一声,“还盛秋水呢,阿姐你是笑我爱哭吧!”华雪颜的指腹摩挲过她眼角,“我是说真的,你很美,眼睛也很美。”叶子张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轻轻叹了一口气:“再美也没用,又看不见东西,也不晓得柳先生是不是真能医得好……”华雪颜安慰道:“放心,柳先生很有把握。”
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姐妹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阿姐让我也摸摸你吧!”片刻后,叶子突然提议,“以后若真能看见了,我可以对比一下,到底是想象中的阿姐漂亮呢,还是真实的阿姐更漂亮?你说好不好,嘻嘻。”
“好。”华雪颜牵起叶子的的手放上自己脸颊,“可要摸得仔细一些。”
冬季散去,报春花开,雪却融了。
治眼宜早不宜迟,柳逸先给叶子开了活血通筋的方子吃着慢慢调理。华雪颜每每陪着她,亲自监督她饮下或酸或苦的药汁,一滴都不剩才罢休。纪玄微也一直陪着她们。
不知不觉,小半月过去了。这一天忽然有东晋的人上门找纪玄微。
纪玄微不悦,闲适的心情忽然凛冽起来:“何事。”来人看打扮约是军中将士,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密封书信:“陛下急召将军回京!”
拆开书信,里面是黄色绢帛写的圣旨,大意是晋越边境又起争端,所以晋皇要纪玄微立即进宫面圣。纪玄微把信紧紧攥在掌心,回头看看坐在廊下的姐妹二人,难以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