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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改妆陪了下官前来拜见殿下。”
“碧落?”苻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琥珀色的眸子,不住地在碧落面庞上徜徉留连,惊艳之色,始终不曾褪尽。
碧落只觉那目光似带了火星一般,又烫又辣,再想不透这人打了什么主意,不由畏惧起来,忽瞥到抱肩站在一旁的杨定,正微笑着望着她,唇形微动。
纵是碧落反应迟钝,也能辨识得出,他也正吐着两个字的口形:碧落。
江如练 寒枝拣尽无处栖(四)
他那微带得意的神情分明再说:“呵,这不是知道你名字了?”
碧落更是恼怒,只不敢发作,悄悄地挪一挪身子,去牵慕容冲的衣襟。
慕容冲回过头来,已一眼见到了碧落眼底的惶然和惊惧,幽黑的眸子暗了一暗,似本就不明的星子,又被一层阴影掩住,几乎看不清其中的光芒。
——哪怕原本是如北极紫薇那般明亮耀眼的星辰!
那层忧伤到绝望的阴影,忽然之间就将碧落的心给揪住,紧张得脊背上一层冷意直冲上脑门,连手脚都紧绷到无法动弹。
但见慕容冲拉过她,再度向苻晖跪了,从容解释:“禀殿下,冬月廿六,便是天王陛下生辰。因下官想着,陛下后宫之中,张夫人身怀六甲,蔡夫人身体素弱,天王身畔,如能多个知疼着热的女子侍奉,只怕会省心许多,因此有意将碧落奉献给天王,以贺天王生辰,也表下官的一片忠心。”
碧落一时似呼吸都止住了,惊骇地盯向慕容冲。不知不觉间,她的十指,已深深扎入青草地中。
而苻晖已攥了拳,似随时准备一拳击到慕容冲脸上,嗓门更是高亢凌厉:“你说什么?你自己没伺侯够,你姐姐又色衰失宠,所以准备再弄个妹妹入宫去?你们鲜卑慕容……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还真的无所不用其极,真不要脸!”
慕容冲笔直跪着,对着苻晖的破口大骂,竟是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没有听到他的侮辱一般。
苻晖骂了一阵,到底没敢当了众人将拳头砸到慕容冲脸上,转身回到自己座位上,扶案坐了,冷笑问道:“那么,假如我要这个女子呢,你是否打算将他送给我,也好拉拢一下我呢?”
他挑衅地盯着慕容冲,尖锐如刀的眼神,几乎要将慕容冲俊秀的面庞挖出一块肉来。
慕容冲淡淡一笑,微一低头,道:“碧落如蒙殿下抬爱,自然是她的福气。只是前日下官已上表和天王陛下言明此事,殿下若是看得上她,只怕得去天王说一声。天王素来疼惜陛下,想来一定是肯的。”
苻晖晒笑一声:“自然……会答应的!你慕容冲的妹子么,我可感兴趣得很!话说这慕容一族,还真出美人儿,男男女女,都是花儿般的人物,不容错过哦!”
望着面色惨白的碧落,他又笑了起来:“既然早晚你要将她送入京去,不如就由我顺路带回去吧!也免了太守大人派使者一路奔波,又得经过雍州境内,不小心给那些不长眼的官兵当贼拿了,可不就糟了?”
碧落用力地吸一口气,高声道:“不!我不跟你去!”
她盯住慕容冲笔直到僵硬的背脊,用力地咬住唇,却觉脸上忽地一热,拿了袖子一擦,却是泪水已滴落下来。
慕容冲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却在苻晖咪眼欲要发怒的瞬间,迅捷回答:“碧落的意思,是希望回去收拾一下行装,和亲友们告别了,再随殿下前去长安。”
江如练 寒枝拣尽无处栖(五)
苻晖用食指叩着榉木的条案,半笑半嘲:“你在平阳,还有什么至亲好友么?算了吧,你瞧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再随了你奔来奔去,岂不是累得慌?我明天早上就起程回长安了,也没空等你慢慢收拾告别去。你这就回去为你妹子收拾了,即刻让人将行装送来吧!你这妹子么……就留在这里,本公自然会好好照顾着,安然送到父王身边。”
慕容冲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一贯优雅从容的面庞僵如铁石,连瞳孔深处,也是如墨汁般的黑暗无边。
苻晖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已微有得意之色浮出。
慕容冲这般谨慎的人物,肯将这女子带出,足以证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绝对不低;而这女子的神情更是清楚明白地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恐怕没将这个容貌倾国的义兄真的当成兄长。
慕容冲的魅力连苻坚那样的男子都抵抗不了,何况与他朝夕相处的女子!
只是,为什么他想到这女子也为慕容冲动心时,心里恼怒得厉害?
这么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无用鼠辈,哪里配得到这女子的喜爱,又哪里配得到他父亲苻坚那样的宠纵,甚至至今还对他念念不忘?
想当年,苻坚为着宠爱陪伴慕容冲,居然连他这个爱子都弃之脑后,让他心头的嫉恨,如野草般日日萌芽,成长,直至忍不住向慕容冲动了手,最后却结结实实领了苻坚好一顿鞭子。
为了一个白虏贱奴,让他这位嫡亲的爱子受了鞭刑!
简直是毕生之耻!
天色越发阴了,大片大片铅色的乌云笼住苍山与汾河,连碧清的河水都渐渐泛起黯沉的死气,萎黄的芦叶苇花,在风中瑟瑟抖着,忽而飘落几片,在水面上随风浮沉,再不知会飘向何方。
几滴雨重重地滴落,啪啪地斜打在楼船上,又打到众人的脸庞上。
河中,渐渐布起无数的雨窝,越来越密集。
苻晖立起身来,纵声长笑:“慕容冲,天不留客啊!趁着雨还没大,赶快回去收拾吧!”
他斜睨一眼那仿若禁不起风雨,半伏于地上的碧落,笑道:“来人,把碧落姑娘迎进舱里去,可别淋坏了,日后不好见父王!”
“是,下官……告退!”慕容冲缓缓回答,满是雨水的脸色白中泛青,连唇边都似失去了血色,但进退之间,依旧有礼有节,不改风华。
眼见有人过来相扶,又见慕容冲低了头,竟转身欲走,碧落再也忍不住,失声高喊:“冲哥!冲哥!”
他竟要丢开她么?他竟要丢开她么?
碧落胡乱用袖子擦着脸,再也分辨不出,满脸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慕容冲终于抬起头来,与碧落对视。
而碧落本有千言万语,却在望到慕容冲的眼睛后,只是颤着发白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什么样的眼睛哦!
纵然是漆黑如夜,那夜空中至少还该有些星子的微芒;可慕容冲的眸中,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那种沉郁的黑暗,如无底洞一般,几乎要将任何一个看向他的人吸入其中,不得超生。
江如练 寒枝拣尽无处栖(六)
“我会去长安……见你!”他一字一顿,如钢珠般向外跳弹着字句,然后,骤然将双眼闭起,快速与碧落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
雨更大了,淋透了碧落黑发和衣衫,也淋透了慕容冲的黑发和衣衫。
他那雨中的身影,再也无法如以前那般素衣飘然,袍袖挥洒,轻逸如画中之人。
“我会去长安见你!”
寥寥几个字,继续在碧落心里弹跳着,如冰雹般此起彼落地砸着,阵阵地疼痛着。
去见她,又能如何?
把她送给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苻坚,或者让她陪伴这个充满煞气的苻晖?
何况,长安是他最深恶痛绝的地方。自从十年前离开,他再也没有去过一次。
他会为了她,破例去长安找她么?
她很想站起身来,追上慕容冲,抓紧他的手,用自己体温去温暖着他,然后向他明媚一笑,为他如漆的眼,带来一抹温暖和光亮。
可她的脚似乎软了一般,刚立起,又已葡伏在地,跌在那肮脏泥泞的雨水之中。
两名从人过来扶她,她用力挣开他们的手,向着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人影嘶哑着嗓子高声呼喊:
“冲哥!”
“冲哥!”
“冲哥……”
抹一把脸上乱爬的水迹,她勉力要站起,追向那模糊的身影,臂膀忽然一紧,再也动弹不了。
一扭头,杨定正站在自己身侧,努力要将她扶起,宝石般光华明耀的眸子,第一次收敛了笑意。
“没用的,快回船上去,真要淋坏了!”杨定的声音,颇是温和。
碧落恼怒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要拔出流彩宝剑来,将他钳住自己臂腕的手掌给上来,以期获得想要的自由。
“你想害了慕容冲么?”声音再次响起,很低,夹杂在雨水的哗哗声中,几乎无法让第三个人听到,以致碧落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回过头,却看到杨定微微开阖的唇。
她想害了慕容冲么?
神智似乎清了一清,她仰头向天。
天是惨然的灰白色,看不到半点属于晴天的明朗蔚蓝。
秋雨如倾,带了生冷的寒意打到脸上时,肌肤生生地痛着,却怎么也淋不湿那颗灼烧的心。
她的心,在冰冷的暴雨中烈烈如焚。
“啊……”
她终于发出一声凄然如垂死鸟儿般的悲鸣,软软瘫倒下来,由着杨定紧张地半抱半拽,将她拉进船舱,一路拉进一个小小的房间。
似有侍女前来,拿了热水和干净衣服,供她清洗更换。
而碧落仿若没有听到看到,只是趴在小小的弦窗上,瞪着眼睛看着雨幕,奢望着雨幕中能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她优雅从容地一笑,递来自己的手,握紧她,再不放开。
可她到底明白,那只是奢望。
慕容冲并不只是慕容冲,他还是故燕的亡国皇子,他背负着让他沉痛了十三年的屈辱,他还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宗亲和鲜卑子弟要考虑。
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他一定会忍,继续忍。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让人看一个只会品茶鉴酒笑面迎人的庸碌青年,空长了一副绝佳的容貌,白辜负一身绝好的气质。
碧落惨笑,泪流。
雨霖铃 冷夜空庭奏广陵(一)
碧落惨笑,泪流。
而蒙昧不清的天,也在惨笑,泪流。
越流越多的泪水,浇遍山河,浇遍道路,也浇遍路上的行人。
从汾河边通往平阳城的大道上,一辆马车戛然而止,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踉跄从车中跳下,一头栽入倾肆的雨水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冲着,跑着。
马车跟在这个迅速淋透了的年轻男子身后,缓缓走着,却伴了侍卫一路急促的呼叫:“公子,请上车!请保重!请上车!请保重!”
可他该为谁保重?
慕容冲张开他的双臂,迎着满怀的雨水,向着苍天,大笑出声。
嘲讽而凌厉地仰头大笑,再顾不得什么气度礼仪,大家风范。
俊美的面孔,已被那种沉痛的嘲讽牵扯得变了形,变得阴怖异常,如被闪电扯裂的天空。
一路的刺槐,树叶被打得纷纷而落,就象被鞭打着的蝴蝶,血肉淋漓地卷曲翻飞,零落泥泞污水中。
说什么平阳古韵,说什么青山如洗,说什么汾河澄碧,在这样暗昧不明的天地里,哪有一丝的绮丽可寻?
他很想冲了那苍天大叫,大喊,大骂,骂这苍天无眼,一次又一次地从他的怀中夺去最珍爱的事物。
国土,尊严,骄傲,自信,亲人,然后是碧落。
可他一张开嘴,却是痛澈心肺的惨呼:“碧落!碧落!碧落!碧落……”
一遍遍地呼喊,再没有第二种字眼。
手指苍天,他披头散发,冷冽地笑,大笑。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不该等着苍天去赐予机会,让他存上一缕几近虚无缥缈的梦想,去等待奇迹或神迹的出现。
根本没有苍天,就是有,苍天也没有眼睛!
苍天从不给予他一丝的温暖和温柔,却夺走了唯一能给予他温暖和温柔的碧落。
“碧落,碧落……”
那个且行且笑的年轻男子,在雨里踉跄行着,大声叫着,绝美的五官黯如白纸,涂抹不上任何的颜色。
汾水流,汾雨愁,失群的孤燕从年轻男子的头顶掠过,旋在空阔的旷野之中,凄厉的一声声鸣叫着,再找不到一处避雨的小窝。
汾水的高大楼船中,杨定紧盯着那个蜷缩在窗前的女子。
她已完全失去了在平阳太守府时的那种活泼自信和神采飞扬,黑眸如寂水,仓皇地望着窗外似永不止歇的雨水,如等待最后宣判的囚犯。
明明知道,那种宣判可能永远都等不来,明明知道,她唯一可能等到的,只是失望甚至绝望,她还是不死心地等着,守着孤寂慢慢等着。
干净的衣裳,整洁的饭菜,换了几次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