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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孩子背回房间安顿好,他立刻写了个方子,交给卓根提斯送去药塔,才低头去看萧撄虹。
他得到苍白诡异的一丝笑容。
德拉加吃了一惊,立刻伸手探他额头,高烧的滚烫和少年眼神里奇异的闪亮混在一起,诡谲如巫药,他暗暗叫了声不好,尊主大人刚才直接随手给这孩子下了个咒,企图打消他那种异样的精神兴奋,催他去睡,当时似乎有点见效,现在却变本加厉地加速了衰竭。
即使受训过的特种兵,一星期断绝睡眠也已经是极限,何况娇生惯养的十五六岁小男生,三天不食不睡,维琴秋说他要出事,并不是吓唬人的。
他握住萧撄虹的手,声音里微微带了点不自知的歉意,“云宝,”停一下才说,“你必须睡一下,我开了药给你。”
萧撄虹微微点头,“好。”目光忽然转开,“……这个房间,是那时候的吗?”
德拉加一怔,他向来不在意这些,被萧撄虹一说,依稀有点印象,仿佛龙鳞馆里这间屋子,正是当年自己陪这毛头住过的。
“对不起……”
攒足了力气,苍白脸颊上绯红渐渐转成血红,萧撄虹吃力地盯着他,笑了笑,“对不起,德拉,我又回来了。”
德拉加微微一呆,怔了会儿才轻声回答,“……不关你的事。”
真的,这不关你的事。
萧撄虹微笑,“嗯。”乏力地歇了会儿,他喘一口气,“德拉……你,还在药塔吗?”
“嗯。”
定定盯着德拉加的脸,他那双青蓝色的眼睛非常憔悴,疲惫得不像个少年,抓住德拉加的手指,他死命支起身子,德拉加想按住他,萧撄虹拼命摇头,德拉加只好扶了他一把,他顺势一头扑进德拉加怀里,伏在他肩上低低地说:“我有东西给你。”
德拉加一怔,随即会意,一颗光滑坚硬的什么滑进他衣领,他不动声色隔了外袍按住,卷进衣袖。
萧撄虹筋疲力尽地躺回去,又笑了一下,“……我不欠你的。”
我不欠你的,人情,责任,牵绊,或者其他什么。
德拉加在他那双孩子气的秀丽眼眸里看到一点近乎诡异的坚执,忍不住一惊,他抖开衣袖稍微瞥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云宝。”他竭力压低声音,“你居然还……”
你还敢藏着一颗这东西!
握着那颗比小指还小的淡绿晶莹珠子,他只觉自己握着一把冰针,忍不住的战栗与刺痛。
萧撄虹微笑,“是啊,为什么不。”他嗓音细弱如雾,微微眯起眼睛,“你不用去骨塔……我不欠你的。”
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能治好他吗,维锦。”
维琴秋大笑,“治好?治好——你以为这是种病?”
萧未瀛按住他手腕,轻柔抚了几下,维琴秋盯了他一眼,平了平气,又叹了口气,“奥尔丁,接受事实吧,或者你不如庆幸一下?一样有四分之一我家的血统,不是人的那个可不是你。”
萧撄城刷一声站了起来,萧未瀛皱眉,“坐下。”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侄子不要冲动,萧撄城站着运了半天的气,慢慢坐下,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
我父亲、叔叔、姑妈都是二分之一的维奥雷拉,可他们没一个异常,包括我……为什么疯狂的那一个是云宝呢?
“你这就跟走在大街上被车撞到再哀嚎抱怨‘为什么是我’一样。”维琴秋懒懒地说,“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用你们所谓科学的说法,显性基因?隐性基因?我不知道。但这就是发生了,他很可能是个天生的卓根提斯。”
萧撄城脸色微微泛了青,“不。”
维琴秋撇撇嘴,“相信我,我也不希望这样。”他一指萧未瀛,“不过这也不是偶然,你二叔从来有点预言的古怪本事,大概你不知道?”
萧未瀛苦笑。
“还有你姑妈,罗拜雅那丫头当年有多能打,难道你没听说过?”
你真的以为,那是人类理所应得的能力吗?
“可是云宝……我不能让他留在这里!”
维琴秋立刻追问,“为什么?”
“他……”萧撄城哽住,求救似的看一眼萧未瀛。
这不是很明显的嘛!留一个只有四分之一维奥雷拉血统的孩子在这里?梵比多山里?!
维奥雷拉家族自古戒律森严,最重血缘,卓根提斯禁与外族通婚,就是为维护血统纯正——他们会怎样看待小小的萧撄虹?在外面的世界里他是天之骄子,地位、财富、美貌一样不缺,可在这特兰西瓦尼亚山森深处的古老家族里,他充其量只算个……杂种。
怎么能让自己小弟落到这种境地!
就算有维琴秋的面子,终究不能管他一世。有多少人好命到能让当家尊主生死相许呢?一旦失去了维琴秋的庇佑,血统混杂的异族人,是没办法在这个家族里好好生存下去的。这一点他十分清楚。除非……
年轻的勋爵打了个冷战。
维琴秋已经笑出声来,“噢,为什么?难道你没听说过我家的瑶?薇恩?维奥雷拉吗?”
他一句出口,萧撄城连嘴唇都吓白了。
一百年前,那位维奥雷拉家族有史以来独一无二的尊主大人,稚龄继位,年少惊才,据说化身原形也是极其罕见的妖兽,可惜二十岁就撒手人寰,充分诠释了什么叫“活得好,死得早”,这么一个传奇人物,偏偏就是一半萧氏血统的维奥雷拉。
“瑶大人继位的时候,也才十六岁嘛。”
这一下连萧未瀛都皱了皱眉,“维锦,别闹了。”
维琴秋嗤嗤笑,“别紧张,别紧张。”他一扬脸,依旧高傲,“我家这个当家的位子,还不是谁都坐得了的。”
萧撄城默默腹诽他半晌,才重新平静下来,满脸求恳,“维锦,拜托了,让他好起来,做个普通人吧。”只要……做个普通人就好,正常地生活,正常地结婚生子,正常地生老病死……这个孩子,他有那样理所应当富足和乐的一生呢。
维琴秋没言语,注视着他的目光满是怜悯,过了会儿才悠悠地答,“那不是我说了算的。”
他缓了一下,“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放这孩子离开吗?”
药塔的年轻督事亲自送了配好煎好的草药和丸剂过来,交到德拉加手里,看着床上的萧撄虹有点发怔,轻轻问,“这就是那小孩儿?”
德拉加看他一眼,没作声,过一会儿才说了句,“他只比你小一岁。”
阿梅代乌?维奥雷拉搓着手嘿嘿两声,好奇地打量合着眼的萧撄虹,德拉加也不理他,扶男孩起来,轻轻揉他太阳穴,“云宝,喝药了。”
一离了那颗珠子,这孩子立刻没了骨头似的,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偏偏靠着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精力,撑着不肯入睡,德拉加早看明白,不是他不肯睡,他整个人根本已经紊乱失调,被那种异常的兴奋和疯劲儿混着他固有的恐惧与惊吓撑足了身体,就像个充气过满的氢气球,随时可能砰一声炸个粉碎。
他能做的,只是给这只气球徐徐地放气,再想办法压制住不断疯涨的那股异样强势兴奋。
扶着男孩小小的头靠在怀里,他吹冷了瓷勺里的药汁再送到唇边,姿势非常熟练,无视阿梅代乌在一旁看得发愣。
萧撄虹听话地张嘴抿了一口,脸皮立刻皱成核桃皮,“……苦。”
德拉加一怔,舀了一点也尝过,有点不以为然,还是吩咐阿梅代乌,“……弄点糖果来。”
阿梅代乌忍笑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回来时带了满满两口袋杏仁蛋白糖和蜜饯,自己嘴里也塞了一把,边吃边笑,“厨房还以为主上抽了风,突然想吃这种东西。”
德拉加掰了一瓣糖玫瑰给萧撄虹,耐心告诉他,“喝完这些,有很多糖果。”
萧撄虹烦躁地推开他的手,抓住药碗,手又抖了抖,德拉加连忙扶住,他拧着细长双眉,一口气喝完整碗药,抢过一块糖塞进嘴里,背身躺下,咕哝一声,“你们不会给药里放点甜吗?死心眼。”
阿梅代乌呆呆看着自家御使大人挨了骂只是嗯一声,照旧面无表情,突然有种掉进兔子洞的荒谬感。
德拉加挥手叫他回去,他这才想起来,低声传话,“埃米尔大人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德拉加皱眉,还没回答,萧撄虹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掀被子挺身想坐起来,没半点力气,一侧身差点撞到床头上,阿梅代乌连忙帮手扶住。
他盯着德拉加,气喘吁吁地问,“那家伙还在药塔?”
德拉加点点头,阿梅代乌好奇地看,只觉这位小勋爵实在有点古怪。
萧撄虹轻微冷笑,上气不接下气,“我的蜥蜴呢?把可拉海还我。”
“你先睡,明天带给你……”
“给我。”指甲掐进德拉加手臂,他脸色已经白得近乎透明,“把我的蜥蜴还我。”
德拉加拗不过他也不敢拗,知道他三天没睡,脑子已经有点不大正常,无奈轻声嘱咐阿梅代乌,“去我房间,把可拉海带来。”
萧撄虹颓然倒在枕上,眼皮渐渐有点睁不开,含糊着问,“可拉海还好么?”
德拉加替他掖掖被角,“长大了,很漂亮。”
“它不会死……对不对?”
德拉加犹豫一会儿,“我不知道。”那是得了龙纹症的蜥蜴,能活这些年已经不易。当年萧撄虹离开,自然没办法带着这东西一起——萧撄城也不允许。染上了人类味道的蜥蜴再送回药塔也没法和同类相处,他索性养在自己房间,七年来那漂亮的紫眼蜥蜴越长越大,身上的银纹也渐变明亮,衬着青蓝底色,益发像一双奇艳的眼睛。
……眼前这孩子的眼睛。
“他给了我一样东西。”维琴秋轻声地说,眼神放远,似乎被思绪微微绕得绵长,“很重要的东西。”
我放他走,是因为他用那件东西,换了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的自由,而不是他自己的。
萧未瀛轻声问,“是那个吗?”
维琴秋轻轻点头,“对,骨珠,东方人叫舍利子、设利罗。”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丢失的孩子,他在梵比多山深处找到了七十年前一位百岁骨塔师匠的骨珠。当年那位师匠大人的火葬礼上,异变突生,新任师匠与骨塔辅使当场决斗,殃及逝者,令前任师匠的遗骨散落山中,从此不知去向。
“你知道这东西对我们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吗?”
听骨,读骨,那是卓根提斯们传承智识与精魂的方式,而对一个维奥雷拉而言,挫骨扬灰是最可怕的结局。
“小宝找到了那个?那位大人的遗骨?”
“对。”疲倦地挥挥手,维琴秋靠回萧未瀛身上,叹了口气,“他说不清也不想说,我们也很难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些年来骨塔中人寻找过太多次,几乎总是无功而返,居然被他一个小孩子弄到了手。”
抬眼望望天花板,他嗤笑一声,“亚伯拉罕大人啊,您也忒偏心了。”
……他把那枚淡绿色的珠子放到我手里,仿佛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忍无可忍地问他,“你他妈到底想要什么?”
他肿着一张小脸,脸上还涂着满满的消炎药膏,眼角有未干强忍的泪珠,亚麻灰细软发丝乱糟糟的,发脚被燎得焦黑。
像个被烧焦了翅膀的小天使一样,他安安静静地开口,“德拉不想去骨塔,维锦,别让他去了。”
“就要这个?你问我要这个?云宝?萧…诺西阿?”
孩子认真地点点头。
萧未瀛淡淡看着维琴秋,当年那一幕仍在眼前,他同样在场。他不明白,但他从不问,身在维奥雷拉家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不闻不问,只有安分与安静,才是体贴身边人最理想的方式。一点点的置喙与涉足,都可能令他萧未瀛在这个家族里无立锥之地——而那是维琴秋?维奥雷拉最恐惧的事。
所以他完全没有开口,看着握着那枚珠子的维琴秋,美貌尊主大人的手腕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终于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开口,“好,云宝,我答应你,不难为德拉。”
他想一想,甜美面容带了点冷酷,“可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讲的,都是好话。你不能一辈子为了你哥哥活着,你不能,你也做不到。”
萧撄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又闭了嘴。
轻轻扔起珠子到半空,又利落接住,维琴秋笑了笑,“你本可以问我要点别的。知道吗?如果你留下来,凭了这个,你能做到很多事。”
“我要回家。”
牵动了灼伤的脸颊,他痛得一咧嘴,仍然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维锦,我要回家。”
“小疯子。”尊主大人温柔地说,“神奇的小疯子,你早晚要为了这点骄傲遭报应的。下次你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