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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比谁都清楚,可偏偏不肯死心……
安平拐出小区,不知该往哪里去。顺著面前的路随意走下去,头晕眼花,身体疲惫得拖不动步子。
勉强走了一会儿,安平歪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大口喘气。身上的热度越来越高,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汗水像水流一样不住从额头往下淌,安平用手抹一把,抬首间,一棵翠嫩的茶花树猛地闯进眼中。
红墙小院,翠绿树冠,那个埋在心底十六年的家,清晰而真切地铺展在阳光下。
安平抠住身後的墙壁,才没有滑到。
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急速掠过:他们一家在茶花树下赏月,月亮圆圆的,像是挂在了树梢上;母亲在树下打毛线,清风不时将她的刘海吹到一边;父亲将驮著他坐在自己脖子上,踮著脚让他伸长了手臂够最大最红的那朵茶花……
还有,围墙另一边的院子里,那个低首吟诵著诗集的少年。大片的花瓣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少年抬起头,看到偷偷爬上树顶摘花的他,怔愣间兀地灿然一笑,“你好,我是宋杨。”
就那一眼,他万劫不复。
安平咬著唇,发出呜咽的闷哼声。
傍晚时分,安平领著一瓶酒到了墓园。
他虽不常来,但有人定时照料,父亲的墓前还不至於荒芜。安平伸手抚摸父亲墓碑上的照片,那上面的男子,清俊儒雅,一径如他身前那般微微浅笑著。
常有人夸安平面容清秀,像个女孩子。一般人都以为他长得像母亲,事实上,他的长相与父亲倒有七八分的想象。
可惜他只有父亲的形,却没有父亲的魂。
那个为了心上人永远不再回京的知青,那个考上大学也从没想过要抛弃小学文化妻子的丈夫,那个为了心中的理想甘愿在穷乡僻壤呆一辈子的工程师,那个从来不会因为儿子的畸形感到丢人绝望的父亲。
他永远都赶不上这个男人了。他心里的神祗,一辈子追逐的目标。
这一世,他只能让他失望了。
安平给父亲斟满一大杯酒,自己喝干剩下的大半瓶。
把酒瓶抛在地上摔碎,安平跪地俯身,重重给父亲叩下三个响头。
如果可以,如果父亲还要他,来世,他还要做父亲的儿子。
城边往东,有一条水位颇深的大河横流而过。河上有一座横跨两岸的石桥。小时候父亲常带安平去那里钓鱼。钓完鱼,他们总爱坐在左数第三个根桥栏杆前面,说一会儿话。父亲在这里给他讲了好多好听的故事,水浒传、三国演义、霸王别姬,父亲那一肚子的故事仿佛永远也讲不完。
安平爬到桥上。他全身酸痛,没有力气,只能手脚并用爬到第三根栏杆那里。
悬空了很久很久的心,突然踏踏实实落到了地上。
安平笑了笑,望了一眼头顶张开眼睛的星星。
那麽多星星里,父亲是哪一颗?他那麽优秀,肯定是最亮的哪一颗吧。
安平笑著,扳著栏杆站起来。
汛期河水大涨,平时经常会出现的打捞渔船,都在河岸边避汛。河道被渐浓的黑幕笼罩著,只在远处有一两点明灭的灯光。
安平又仰头对著天上的星星笑了笑。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安平摸索著掏出来,看也不看,直接扔到桥下。
“爸,”安平眨著眼,对著头顶正上方的一颗星星道:“爸,我过去找你了。你别不理我,千万别不理我。”
话声未落,安平倾身向前,翻落进湍急的河水中。
八
安平不会游泳。
他的身体状况注定,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下水。
他像块巨石跌进水里,砸起巨大的浪花。河水冲灌进鼻腔,鼻粘膜受到刺激,呛得他张开嘴。更多冰冷的水灌进口腔。身体变成了铁砣,飞快往下坠。
身体求生的本人,让安平不自觉地拍打水面挣扎。
水流时而湍急地将他卷进水下,时而又和缓地拖著他浮起一点。安平四肢胡乱扑腾,随著水浪在河面沈降起伏,很快没了力气。
一个浪头打来,咆哮著拍在头面上。安平猛地呛了一口水,身体侧斜著整个歪倒,浪花推涌著没过了他的头顶,他长伸在水面上的手臂,也慢慢想水下垂去。
恰在此时,一条晚归回码头避汛的渔船从旁边经过。
船上的人看到安平伸在河面上的半截手掌被浪头盖过去,眼看就要被漩涡卷走,慌忙大声招呼著,调转船头往河中央驶去。
安平这时已经将要失去知觉。他被水涡卷著往下游漂,身体几乎沈到底。脚碰到水底的石块上,稍微往上荡了荡,随之更加快速地下沈。他昏昏茫茫地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身体虽然被水流挤压得很难受,恍惚间心底却还生出解脱的幸福感。
如果人生的最後一刻还能感受到快乐,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安平微微掀开眼睑,看了一眼周遭透净的河水,又闭上眼睛,安心随波逐流。
哪知腋下突然生出一股外力,紧紧夹著他将他托出水面。耳朵里突地充满了嘈杂的声响,有个声音不断在他头上大喊,“把手给我,把手给我!”
安平被猛灌进鼻腔的空气呛得剧烈咳嗽,手无力地在水面划了几下又软下去。
身上的那股大力改为掐住他的腰,陡然将他举离水面,紧接著手脚被人七手八脚地拖拽住,身体被拉到了船板上。
安平蜷趴在船板上不停呛咳呕水,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麽,又被人脸面朝下地一把抓起,腹部兀地磕在一人曲起的大腿上,胃中剧痛翻搅,哇地一口,几乎吐出来半肚子的水。
“好些了没?喂,听不听得到我讲话?”
安平又被平放在甲板上。有人不断在他身边大叫,还用手拍他的脸。
胸口的伤受了震荡,安平疼得脸色发白,眼睛睁不开,也没力气回话。就连想偏偏头,躲开那只拍在他脸上的手也做不到。
船上的人也吓到了,有人跑去靠岸停船,有人赶忙去找手机。
发动机突突的响声渐渐停息,船停到了岸边。跳下河救人的汉子蹲到安平身边,憨厚地问他,“好点没?救护车很快就能来,你撑著点。”
安平勉强听清他在说什麽,艰难地张了张嘴。他想说不要救护车,可努力了半天,嗓子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那汉子见他有反应了,眼里一亮,钻进船舱抓了件干衣服又跑回来。
“来,我给你擦擦身,换件干净衣服,要不会著凉的。”
他伸手想去解安平胸前的衣扣。
安平喘著粗气,眼睛竭力张开一条缝儿。他呆呆看著一双大手向自己伸过去,直到那双粗大的手掌落在自己胸口上,才惊惧地发出一声尖叫。
他拼尽了全身力气的叫声显然把船上的人都吓住了。
那汉子愣愣地瞪著他,手放在他胸膛上忘了移开。
安平蜷起身体,避开那人的手掌,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搬住甲板,翻身滚落到河滩上。
“喂喂,你不要命了?!”
那汉子还想跳下来追,被同船的人拦住,“别追了别追了。咱们尽力了,随他去吧。”
河滩的水浅,只刚刚没过小腿。那汉子还在争辩著想追下来。安平抠著沙泥半弯著腰,蹒跚地往河岸上逃。
“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俩走吧。”
发动机又冒著黑烟转动起来,河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只余水波舒缓的流动声。
但安平不敢在大意,他拖著一双软成烂泥的腿,磕磕绊绊地往岸边的小斜坡上躲。坡面上布满杂草乱石,安平被绊倒好几次,最後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了,只好趴在地面上,抠著草根石块,一点点往前爬。
天很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安平也不知自己爬到了哪里。身上的衣服磨破了,石块荆棘划在皮肤上很疼,後来连疼痛也麻木得没了感觉。
他也辨不清方向,只是固执地爬下去,觉得多爬一点就能离人群更远一点。
他不能死在能被人发现的地方。不然他的尸体,迟早还是会被人拖出来扒光了嘲笑。
身上一阵潮热一阵酷寒,安平牙齿咯咯打著颤,手底下越来越使不上力,抠不住草皮了。
冷汗湿了一层又一层,他强撑著不肯晕过去,想再爬得更远一点。手掌摸到了一块手头,安平吃力地抱住,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撑著身体蹭著地面往上移。那石头却是松动的,被他一扳,从地上翘起来,带著安平,从山坡上直滚下去。
安平滚到山腰处就昏了过去。好在这边的山坡多年前被施工队修正过,没有大石块,安平裹住碎石杂草滚到山脚,被一块乱草丛生的大土丘挡住停了下来。
趴在土丘上昏睡了一夜,再睁开眼,天色已微透出淡蓝色的晨光。
过了一晚,多少有了点力气。安平把这土丘颤巍巍站起身,被乱草侵占的山脚下,在野草稠密的缝隙中间,散落著一个个粗大的中空水泥管道。
安平如沙漠中得见绿洲的干渴旅人,连滚带爬钻进一只被土盖了大半边的水泥管道,躺进去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这种管道大都是废弃的烂尾工地留下的,经常被野狗野猫,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用作栖身之所。
这片工地看上去荒废已久,离城市太远,找不到食物,也没有乞丐和流浪猫来这里安家。
刚好,他可以安安静静死在这里。
只要两三个月不会被发现就好。等他烂成一堆白骨,就算会被挖出来,也不用再怕了。
安平满足地合上眼睛。手掌一点点挪动胸口的衣袋里,摸到一枚木质的戒指。
真好,还在里面。
他攥住那枚戒指,嘴角浮起笑意。脑海里浮现出裴宿恒年轻俊美的笑脸。
安平……
青年干净悦耳的声音也在耳边复苏了。
安平唇边的笑容更加温柔。
真好。
生命终结时,还能看到你,还能听到你。
真好……
九
九
窗外还在落雨。雨丝细密连绵了两日,将空气都浇得稀薄。天空被厚重的铅灰色挤得密不透风,那些粗浓的色块,似乎随时都会伴着雨滴坠落而下,好将这昏暗潮湿、令人窒息的人间彻底压碎。
墙头有朵茶花在风雨的吹打中落下枝头,花朵陷进泥水中,染了一身黑污。
裴宿恒的目光从残破的花瓣上收回,随手关上窗子,将窗帘拉拢。
狭小的房间顷刻变得更加逼仄。
裴宿恒压着胸口急喘了几口气,紧掐在喉间的憋闷感稍微缓解了些。
他又垂首拉严的窗帘前默立片刻,拳头几松几合,终于定了决心,转身几步走到房间中央的睡床旁。
安平正睡在上面,长睫毛柔顺地低垂着,在眼窝处投下蝶翅型的阴影;双眉舒展而平整,眉间也没有平日里总会出现的,那道忧郁的淡淡皱褶。
他真的像是睡着了,沉溺在绵软的美梦里,恬淡安适,如在落地窗前午睡的猫咪。
但是再美妙的梦,已不能一直做下去。时间太久了,是时候醒来了。
裴宿恒凝视着安平睡脸,俯身在安平唇上轻轻吻一下。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而后便不再犹豫,动作利落地将安平手背上的输液针起下来。
把点滴架挪到墙角,青年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棉布垫和长布条。他先用包着海绵的棉布垫仔细裹好安平手腕脚踝,再把长布条系在上面,小心地将安平的四肢固定在睡床的四角。
再三确定捆绑的方式和力度不会对肢体造成伤害,裴宿恒用钢勺撬开安平的牙关,把一小根消过毒的软木塞进他嘴里。
做完这些,裴宿恒把空调调高几度,去卫生间洗净手仔细擦干,回到床边小心翼翼解开安平的睡衣,用剪刀剪开衣袖,让安平的上身充分暴露出来。
安平有伤的左胸,已经整个红肿起来,很明显地比右边高出了许。
裴宿恒对安平的伤情很了解。安平彻底昏迷前醒过一次,那时他刚找到人,安平的伤势正处于爆发期,伤口化脓血流不止,感染引发炎症,体温高得直逼极限。
他急的理智全无,抱起安平就要往医院跑。安平昏茫地张开眼,誓死不肯,拼了性命挣扎反抗。
他望着他,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里,一瞬间燎动着野火般疯狂的绝望。
“求你宿恒,”他抛下仅存的尊严哀求他,甚至想要跪在他脚下,“别再让别人来嘲笑我。求你了,我求你了。那比活剐了我还要难受啊……”
安平没有说完便晕厥过去,一直到现在,整整四天,没再醒过一次。
他抱着安平,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泪水流干了,就不停干呕,直到连胃液都呕出来。
安平的恐惧,他懂。这三十几年安平活得有多艰辛,他纵使未曾亲历,也能够想象得出。特别是当他打开过安平书房里的那只冷藏箱之后,安平所遭受的凌辱,便如一把尖刀插在了他的心尖上。
他愤怒狂暴,怨恨在他体内熊熊燃烧,让他恨不得毁掉整个世界,来补偿安平所承受的屈辱。
而当他正将失而复得的爱人抱在怀里,他心里只剩下满满的悔恨和疼痛。
安平胸前的一对幼乳,还有左胸那道几乎齐根斩下的伤口,像一只铁拳紧握着他心头的那把尖刀,凶狠地辗转深刺,将他的半颗心脏绞杀的支离破碎。
最心爱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