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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走过去,他要拥她入怀。
当然,如果她还愿意的话。
昏黄的近光灯,沈洛隐约辨识出也许是辆黑色的奥迪Q7。
没有刹车,没有鸣笛。
只有“嘭”的一声。
那个纤瘦的身影在凄风冷雨中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重重砸落在他面前。
那种声音像是吞没了一切,连带拿走了他的全部听力。
世界变得如此安静,时间也放慢了脚步。
沈洛俯下身,看上一秒钟还对自己大声呼喊的女孩,此刻仰躺在马路中央,血液从她身体中流出来,瞬间就被雨水冲刷成浅红色。那双失去了光芒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远方。
沈洛将耳朵凑近她半张着的口,然后轻轻点头。
“对,我是爱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程芷溪的留白 1
那个刺耳的称呼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程芷溪已经记不清楚,也许是四岁时她和邻居小朋友打架,把对方的脸抓破后,那位母亲气急败坏地提着弄堂公用厨房里的油瓶子用破锣一般的嗓子喊出来的。
四岁,即便不是很理解“杂种”这个生物学用词的具体含义,但是对方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种不屑还有厌恶,敏感如她,一早明白了“羞耻”这种复杂的感情。
没有父亲,这是她所背负的一切罪恶的根源所在。
年幼的她,还不知道这个过错其实可以归咎于她的母亲。
母亲名叫程曦,是安阳县有名的美人,这个“名”可是臭名昭著的名。
她隐约记得在某个模糊的仲夏夜,母亲带她在弄堂口洗衣服,闲聊中,母亲提起过自己生在北方,北方的冬天会有漫天遍野的雪花,夏天也没有安阳这么热,像是能把人活活蒸死。她忍不住问母亲,既然北方那么好,为什么要到安阳来。彼时还年轻的程曦对着自己年幼的女儿眨眨俏皮的丹凤眼,半开玩笑地说还不是年少无知犯的错,跟了个没谱的男人跑出来,结果要不是自己机灵,怕是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呢。这话听得她似懂非懂,又继续追问为什么不带自己回北方的外公家。程曦面露愧色,愣了好大一会才捏捏她的小脸说,我可不想回老家去被你外公打死。
六七岁的程芷溪,听了母亲的话,不再纠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因为她发现父亲一定是很可怕的存在,他一定是具有把女儿打死的权力。
该怎么来形容她一直生存的世界呢?
天空中阴霾的乌云,紧紧贴着地面,走在天与地之间的狭小缝隙里像是随时会被压垮。周围每时每刻都会有鄙夷声,好在弄堂人口密集,各种各样的噪音时刻都能帮她冲散迎面而来的嘲讽和叫骂。程曦是弄堂里所有阿姨的公敌,冬天搬煤到夏天修水管,这一切都要程曦亲自动手,因为弄堂中没有一位阿姨肯自己的丈夫多看她一眼。头顶是交错的天线,呼呼的风中,摇曳的电线杆似乎会发出吱呀声来相互攀谈。
从她上小学开始,程曦的“朋友”便趋于固定化,意思就是一两年的时间里,在傍晚时刻出现在她家或者约程曦出去的叔叔总是固定的同一个人。这样之后,她发现不但弄堂里别的阿姨不再像以前一样排挤自己和妈妈,而且弄堂里的叔叔们也不敢再在黎明前到自己家里偷摸骚扰。也许这样挺好,至少对于十岁的她来说,有了一个在固定时间出现在家中的叔叔,修水管抬煤块这种活都不再会惹程曦生气,自己也能安心做作业,更何况这些叔叔对自己也会客气很多。
小学毕业那天,程曦红着眼睛对她说靠不住的男人又跑了。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六年小学,先先后后换了四个叔叔。每次换新叔叔之前,程曦总要哭红眼睛。
可是直到开学后很久,程芷溪都没见到家里再有新的叔叔出现,程曦却时常夜不归宿。而弄堂的阿姨们,又开始看着她指指点点,偶尔在公用厨房里也能听到她们肆无忌惮的讨论,比如,“呦,你说程家那个女人又去哪个男人家里睡啦?”“不要说啦,恶心死啦,你看前几年把她得意的呦,现在年纪也一把啦,看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养她。”
程芷溪总是悄悄地接水洗菜,然后对那些细碎的贬低声充耳不闻,安静地退出厨房。
说实话,那时的程芷溪并不厌恶自己的母亲。即便她稍稍长大已经知道“□□”这个职业在社会中是多么的受人鄙视,甚至于近乎“株连九族”般的时常殃及自身。但是至少在她的眼中,程曦和弄堂中大部分打扮土气腰围赛过马桶的女人相比,她从来不会背后嚼舌根,除了脾气臭一些,她会每天晚上洗澡,也会叮嘱自己洗澡,头发永远梳得整齐,只要出门就会换上稍稍体面的衣服。这些,程芷溪都记得很清楚。
二十年后,当她再次回忆起这段已经被时光冲刷得完全褪色的青涩时光,这才发现,经年的忍痛别离与无奈割舍,得到的,失去的,值得的,无谓的,也许生命能够有再一次机会来取舍,她宁愿永远停留在读高中之前的那段时光。
十六岁那个炎夏,安阳县久违的旱天,升入高中前的那个暑假,整整两个月,只下过一场雨,没了大家熟悉的梅雨季节,面对衣裳洗完一个中午就可以晒干的晴天,市民们显然更加无所适从。
两个月无所事事的暑假过后,程芷溪迎来了期盼已久的高中生活,毕竟开学就可以住校,住校就不用再听到弄堂中那些没事干却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们说出的龌龊话语。
她记得开学那天程曦费力地背着两大袋东西送自己到宿舍门口,却终于没有走进去。程曦说,学生宿舍是很干净的地方,自己不应该踏足。然后就对门内的她挥挥手,只留下一个背影。程芷溪一脚踏出屋外,看着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黯然背影,她看得清楚,母亲的身材已经慢慢开始发福,不似以前那么窈窕,虽然她自己总是不承认,可鬓角处的一小撮白发,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程芷溪一直觉得,如果母亲能够有一份正常的工作,就算是街边小贩,她们母女俩的关系,也不会变成那么令人寒心的结局。
高一那年冬天,国家整个东南地区都在抗击雪灾,安阳也不例外,一连下了几天大雪,电线都被压断很多根。程芷溪刚下晚自习,牵着云松的手,踩在皓白的积雪上,她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来自北方,母亲说过,北方的冬天,有漫天遍野的积雪,不知道现在母亲在家里是不是正开心,不过家里过冬的煤不知道有没有买够,要是没有足够的煤,家里肯定要冷死人的。云松牵着她的手安静地听她说完,过了一会,才涨红了脸,低声说道,以后,我负责给你家抬煤。程芷溪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心里感动的同时,也实在觉得好笑。她到了宿舍门口,叫云松快回家去,别又被他那做小学老师的母亲碎碎念无法好好睡觉。
云松是程芷溪的同班同学,他有个在小学教语文的母亲,擅长碎碎念,还有个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父亲,对他寄予很高希望。云松很争气,他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每次开办运动会,无论长跑短跑立定跳,总能拿到不错的成绩。
在十六岁那样的年纪,两人在新生运动会上初识的少年男女,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那浅浅的相视一笑,就觉得自己遇到了一辈子的“唯一”,相处是自然而然的事,经过烦闷扰人的凉秋,当安阳县的初雪降落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时,那个夜晚,外形阳刚脾性却内敛的云松第一次牵起她的手。
之后的很多个年头,程芷溪总是会在无眠的宁夜中一个人裹着被子整理关于十六岁结束时的那一小撮的明媚时光,无关后悔,也没有不值,只是,如果没有过早的遇到那样一个男孩子,可能她之后的人生,会沿着另外一种不同的轨迹,安然划过生命的结尾。
程芷溪寒假第一天回家时,程曦特别高兴,做了一桌子的菜,她看到母亲吃过饭之后在镜子前仔细地打扮自己,问她是不是晚上要出去,程曦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两个人已经维持这种“朋友”关系三个月了,他对她很好,从来都是去比较高档的酒店,并且给她很多零花钱。程曦走后,她一个人在家无聊,想起云松,就跑出去用弄堂的公用电话打给他。
两人在人民公园逛了一会,云松告诉她说他爸爸因为公务时常不回家住,他妈一放寒假就回外公家去了,整个假期,几乎只有自己在家。她也用同样的理由回答对方,说她妈妈也总有事情不回家,寒假也只有自己。就这样,两人约好以后可以一起出去玩儿,到时云松会介绍自己的朋友给她,然后一路笑闹,云松规规矩矩地把她送回家。
因为并不是极其教条的家庭,当程曦得知女儿有了要好的异性朋友之后,并没有严加阻拦,相反还教授她一些相处的方式方法,唯一一条就是千万不要和自己一样,要自尊自爱。
那个被银白色覆盖的春节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的假期,有难忘的欢愉,也有想要极力遮掩却无法抹去的痕迹。
开学那天程曦再次送她到学校,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程芷溪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有些事,她实在难以开口,那份愧疚,那份自责,对自己,对云松,对母亲。
这段时光的结局像是按了快进键,一切都发声的很突然,所以就算程芷溪想方设法的去慢放,然后仔细观察细节,也做不到,因为根本就没有细节可言。
三月的阳春还没有来得及融掉所有的积雪,程芷溪每天算着自己的经期,过了半个月的时候,她还存着侥幸的心理觉得是正常的推迟,可是迟了一个月后,她终于死心了,裹着厚厚的围巾偷偷跑去安阳县城边缘的诊所检查之后,她只能回家找程曦拿钱。
可是在这方面精明得很的程曦怎么会没有发现女儿的异样,终于在那天晚上从她上衣口袋里翻出了检查结果。
她从没见过程曦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之前每次被男人甩掉也都没有哭得这样难过,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次性全部从她生命中消失了一般。程曦一边哭一边给自己喝了一整瓶的白酒,后来醉倒在床边,程芷溪能听到她嘴里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真是造孽!”
那天醉酒之后,程曦像是想清楚了,她对于这件的处理,显得非常理智,首先她到学校以阑尾炎为由给女儿请了两周假,然后带着她到安阳县医院做流产,病历表上赫然添的是程曦的名字。
接下来几天,程芷溪就躺在家里休息,窗子很小,阴霾的天气昏弱的光线,照到房间中也是冷冷的,根本无法抵挡早春的湿冷。
那几天程曦每天都会问她究竟有没有告诉云松这件事,为什么对方完全不管他,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她当初是怎么瞎了眼睛看上的。
程芷溪只能躺在床上装睡,因为她没法对母亲开口解释在那个醉酒的午后,喧闹的歌厅,逼仄的洗手间,那个被云松称为朋友的男人……
在床上躺了近十天,身体一点一点恢复,可以做家务,也可以做饭,程芷溪不再只是躺着,她起床,偶尔出门走走。那段时间程曦每天陪着她,几乎没有彻夜不归的情况,直到她看女儿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已经可以自己做饭熬粥,这才在一个周六的晚上出去“约会”。
那天晚上,程芷溪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直睡不安稳,没办法半夜去母亲的房间睡,折腾到凌晨,才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清晨,没想到看看钟已经下午,她赶忙起来要去洗漱,肚子也饿得不行,身体里所有的热量和力气都被湿冷的空气抽干净,心跳得异常烦乱,打开门巴望着弄堂口,依旧没有程曦的影子。
她没有做饭,也没有洗漱,只是颓废地重新钻进被子里,毕竟房间里就只有刚刚盖过的被子上还残存着一丝暖气。有一觉没一觉的睡着,脑袋里昏昏沉沉一直不清楚。
半夜的时候程曦才回家。
程芷溪记得当时她的脸上都是结了痂的伤口,密密麻麻,像是被别人用带倒刺的工具打了嘴巴一样,程芷溪吓坏了,想要拉她去医院,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去,甚至也不找药水擦一擦,程芷溪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着她盲目地把家里能带走的东西通通打包,说要带她离开安阳,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后来程曦被她问急了,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冷冰冰地对她抛下一句:“我做了这么多年□□都没同时睡过两个男人,因为我还有自知之明,你有了男朋友还和旁人鬼混,这么不知羞耻的丫头到底是不是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养大的,还害得老娘和你一起丢脸。”
程芷溪搞不清楚母亲是怎么知道她怀的孩子不是云松的,她只记得那是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