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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孩子却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搂紧了他,身子不停的地抖颤。
奔雷觉得有些心痛。
这些天来边界上死伤不少,他每每赶到总是遍地狼藉,这次居然有一个孩子能生还,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
那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东西,时不时擡头看他一眼,一手还紧紧拉著他的衣角。
奔雷问了他几句话,他却都没有回答。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中毒所致。奔雷沾湿了手巾给他擦脸,倒吓了一跳。这个孩子脸上青紫血肿,奔雷先前以爲是受伤,可是这两天来身上的伤都好了,脸上却一点儿起色也没有。
奔雷带著他东奔西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起先他是想把这个孩子安置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可是这孩子却怕人怕的厉害,生人一走近就把那把匕首拿了起来。奔雷有一次趁著天没亮的时候就起身离开,本想著他见不著了自己,也就安安心心在人家中生活,可是到了中午歇息的时候,吃了一点干粮,却有人从身後一下子扑了上来。
奔雷吓了一跳,剑拔到一半就发觉了是谁。
那个孩子死死抱著他的脖子就是不松手,吃饭睡觉都一样,简直象是长在了他身上一样。
奔雷给他脱鞋子的时候,看到他脚底不知道何时扎进了锋利的一块石片,血污凝固成了一团,他就这样一直追赶著他麽?这种伤怎麽还能走路?
也许……这是上天注定的缘份也说不定。
找不到这个孩子的身份,在那个边界上大多是千年前魔战中的遗民,大多有些罪责在身上,回不得上界,妖界也是不能待。
这个孩子大约是流亡的遗民之子了。
奔雷要来找的东西也已经找到,一路带著这个孩子回了帝都。
那时候的奔雷不会想到,背上这个貌丑而倔强的孩子。
会改变他的一生。
“叫什麽呢?”他翻著书册,那个孩子爬在膝上,手紧紧拉著他的衣角。
“来,自己看看,喜欢哪个字?”
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只看这样清澈的一双眼,倒真是漂亮。
奔雷一点儿也不觉得他相貌丑,但是府中的下人,却常常是闪避著这个孩子的。
他人的目光,这个孩子自己倒象是不在乎,一门心思黏著他。他去练武场他也跟去,他去议事府他也跟著去,无论哪里都不能撇下他。
开始手把手教他剑法,替他扎根运气。
这孩子象生气勃勃的小老虎,握剑在手的时候,气势一下子就压倒禁武卫侍中有名的高手。奔雷也有些惊讶,遗民大多流亡落魄,生的下一代也都因爲资质的关系,不可能有什麽大的作爲,有的时候连一般的天人都赶不上,寿命也总是短许多。
想到这一点,倒觉得有些担心。
特特的带他去神殿见大祭神,看看他脸上的伤毒究竟是能不能解。
“这不是毒。”少年的辉月直起身子,微微一笑,露出极晶莹整齐的如珠贝齿:“这是天生的相貌。奔雷,你从哪里找来这麽个孩子的?”
“从边界。”
简简短短说了这句话。
辉月回头看了看,低声说:“午後你过来,我等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著要避开不让那个孩子听到。
但是辉月绝想不到的是,奔雷午後依约再来的时候,竟然还是带同那个孩子一起来的。
原来预备的东漓的雪酒,竟然便宜了这个小鬼头。
奔雷只是笑:“去哪里都撇不下他。”
辉月也是微微一笑。
“说来还没有给他取个名字。”奔雷翻翻一边架上的书:“他明明不是哑,却总不开口说话,许是当时吓坏了。”
辉月侧头想了一想:“我有办法。”
奔雷抱著他,辉月盘膝坐在对面。两手的指尖骈起来,在自己的眉心间划落,银色的流光在那指尖交错之处闪了一闪,象跳动的萤火,冷冷的一点光并不耀眼。
奔雷虽然对他的灵力有信心,却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施法。
心里没抱什麽希望,却不料那个孩子真的“啊”一声叫了出来。
“叫什麽名字呢?”奔雷抱著他,面对面的问。
“飞……”他顿住,用力咬著嘴唇:“飞……”还是只说出一个字。
“叫飞吗?”奔雷心中狂喜,一个字也比不声不响强了不知多少倍。
“小飞,小飞!”奔雷一开心,把他高高举过了头:“我是你奔雷哥哥!来,喊一声。”
那个孩子睁大了眼,还是只叫出一个字:“哥……”
辉月坐在一边看他们一个呆一个疯,微微一笑。
时光渐渐流过。
辉月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奇怪。
明明那个孩子坚硬强悍,爲什麽他却总是觉得他脆弱。
一直跟在奔雷脚後跟上跑的小飞,慢慢长大变成了少年,脸上扣著一个花哨的面具,一听到哪里有架可打就两眼放光。
奔雷後来在神殿来来往往,终有一天问了一个问题出来:“你当时怎麽让他开口说的话?那一年你肯定还没学会开灵窍之术。”
辉月微微一笑:“谁说那是开灵窍?我只是给他上了封,以前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自然跟个新生的孩子一样,你要他怎麽样就怎麽样。”
奔雷一惊,辉月啜了一口茶:“等他成年,那个印差不多也就消完了。想必那个时候他也不会再被往事惊吓。”
奔雷想了一想,点头说:“你做的对。”
奔雷的成年礼,是由当年的龙牙战将爲他完成。
其後有一段时日,身体变得极虚弱。小飞趴在床前,一双眼盯著他看,帮他倒茶水打扇子,整整一个月的功夫,一步都不离开。
等他重新集起力量的时候,一纸委任书放在了面前。
东战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小飞抱著他的脖子,逐字逐字看那张纸上的字,象是看懂了,又象是不明白。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奔雷抱著他:“是啊,小飞要跟哥哥去吗?”
他歪著头想了想:“那辉月哥哥呢?”
“他去不了。他要留在祭殿,留在帝都。”
小飞忽闪忽闪的眨眼,他有非常漂亮的眼睛,象秋天的葡萄那麽灵动可爱:“我,我跟哥哥走。”
“辉月哥哥好象也有许多天没有出门了。”小飞一边擦拭心爱的长剑,一边数手指头:“我听说他也过了成年礼了。”
奔雷自是知道,辉月的成年礼典帝都无人不知。
“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去跟辉月哥哥告别吧?”
“嗯……”小飞气势虎虎爬到他背上去,死死抱著他脖子:“哥哥,以後我的成年礼,要哥哥帮我完成!”
奔雷笑出来:“好呀。”
“一定哦!”
“一定。”
“嗯。”他趴在奔雷的背上:“哥哥成了将军了……我跟你去扫荡边界,做你的前锋官好不好?哥哥将来一定会做第一武将的吧?一定会!”
奔雷的手覆在他的手上,觉得背上的这个孩子和他的血肉脉络都牵连在了一起。
那个屡立奇功,名震一方的小飞,终于凭他自己超卓的能力,成爲了天城的三殿之一。
天纵宽,海纵深。心如疾风,飞越长空。
“我叫飞天哦……”他说:“哥哥,好不好听?”
“我还没成年呢……将来我的成就会不会超过哥哥你?嘻嘻,我要和辉月哥哥住在一座城里,哥哥,你不要回帝都好不好,我们住一起吧……”
“我跟哥哥回帝都……这里没有哥哥啊,天城有什麽好!辉月哥哥,我们回帝都去嘛……”
“唔唔,我还要喝!今天开心啊,哥哥,我快要……可以成年了吧!”
这样的亲密……後来,爲什麽会不相信他……爲什麽一切都改变了呢……
爲什麽会不相信他呢……
早就应该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伤害他的事情……
可是,那个时候,却没有选择相信他。
那双悲伤的眼睛,象是两把锋利的剑刃,时时的在心中层层错错的划过。
“哥哥……”他伸出来的手,上面满是血……
“哥哥,我不是兽……我是人,不是兽……”
“哥哥,抱抱我……”
辉月那个时候,曾经说过,至少让他解释。
但是,没有。
没有来得及,刹那就变成了过去。
後来,後来……
一切终于水落石出的时候,他穿著大红的战甲攻进帝都的时候,他把枪掷在面前,奉他爲帝的时候……
知道他受了许多的苦……
他再也不曾靠近过他。
後来,他到了要行成年礼的年纪。他说,辉月殿下,你可以爲我成年吗?
辉月咬著唇直摇头。
“辉月殿下,我非常的爱你,胜过爱我的性命。”
辉月的眼泪都要坠了下来。
不是爱,是个错误。
在动荡的年月里,怀疑,死亡,血腥,恐慌……
其实,不是辉月的错。大祭神的交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须得将他牢牢的制在手心中,不能一丝放松。
除非施法的,或者受术的一方死去,才可以解脱的摄魂术。
他曾经狠狠的打了辉月,看到那样美丽的脸上浮现出鲜红的指印,辉月没还手也没作声。
其实他并没有资格责怪辉月。
是他没有保护好小飞。
等他们都回过头来的时候,原来的小飞,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这个会用痴迷的目光看著辉月的,不是当初那个一尘不染的小飞了。
再也不会抱著他们的腰撒娇的小飞,冷冰冰的称他爲陛下的小飞,会杀人如麻浑身浴血的小飞,会痴痴傻傻,除了辉月二字再没有理智的小飞……
“我不会爲他成礼,”辉月咬著唇说:“不然他一辈子都没希望挣脱摄魂术。”
“那麽……这样折磨他?”他冷冷质问:“到哪一天?”
到哪一天?
也许一辈子……也许某一天突显神迹。
沈默的辉月,无言的他。
“平舟……”奔雷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行云,辉月,飞天。三个人理不清的一团乱絮。
对飞天敬重有加的平舟,成年礼却是辉月做的导引。
越来越似辉月的平舟,却和辉月形如陌路,全心全意照料现在性情大变的飞天。
爱慕辉月的飞天,象是谁也不认识不记得,心中只有一个辉月。
曾经那麽欢快的少年时光,平舟,行云,辉月,飞天,奔雷,星华……
爲什麽会变成今时今日的情形。
是谁在冥冥中,舞动翻云覆雨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