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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茫然无措地看着陆馨,开始回想他记忆中的大儿子程恭,但他却骇然发现,他竟是连恭儿究竟长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
恭儿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望向他这个父亲的时候,眼里是期待还是喜悦还是漠然还是憎恨?
程守逸不记得……除了一个名为恭儿的模糊的影子,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但……
但是……
想到恭儿病重的那段时间,想到陆馨苦苦哀求他留在家中,哪怕是多几天也好的时候,程守逸声音干涩道:“但我皇命在身,不可……违背。再者边关有难,我又怎能弃其他子民不顾?!”
“皇命在身?弃其他子民不顾?!”陆馨眼中的泪光渐去,短促地厉笑一声,“到底是边关匈奴让你离开,还是为了讨你情人欢心才让你离开?!”
程守逸无法忍受陆馨将她想得这般不堪,顿时厉喝一声:“陆馨!”
“我莫非说错了吗?!”陆馨终于大笑起来,“程守逸啊程守逸,你骗得了天下人,难道还骗得了我吗?!”
“所有人在知道恭儿死了你却在边关御敌时,都夸你内心大义,都夸你心怀大仁大爱!可是那时的边关真的有那般紧急吗?!”
“八年前,匈奴王带兵逼至吴阳城,兵临城下,可算是危机?但那时你又是怎么做的?”
“你在京中逗留,替你那心上人的好表弟出人出力,洗脱罪名,就怕那人表弟死了他会伤心,直到最后战况危机,你才不得不踏上去吴阳城的道路!”
“但四年前,三百匈奴洗劫村庄这样的小事,就让你丢下了病重的恭儿前去边关……难道这会比匈奴王逼城更重?重到你甚至不顾你儿子的生死,连他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就执意前往边关?!”
“程守逸啊程守逸,你可知恭儿到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你可知恭儿到底都在问我为何父亲不来看他,为何父亲保护别人却不保护他?!”
“我恨你?对,但我更瞧不起你!”
陆馨啐了程守逸一脸,大笑起来,笑得撕心裂肺,“我瞧不起你!程守逸,我瞧不起你!”
“我瞧不起你!!”
程守逸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天牢,呆呆地站在天牢之外。
他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从他身边来了又走,更不知那些人同他说了什么。
他只是站在那里,失魂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月上中天,四下无人,唯有天牢外森森阴气冷彻入骨时,一方手帕递到了程守逸的面前,道:“大将军,你该回家了。”
程守逸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唤醒过来,狼狈接过那人的手帕,擦拭自己脸上早已干涸的唾沫,但却不知为何,手帕却越擦越湿,终于呜咽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当时移世易,所有在当时理所当然的抉择,在现在看起来都是那么荒谬而愚蠢。
皇命在身?边关危急?
不,这些都只不过是借口罢了,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从未将那个孩子放在心上。
他从未……将那个临死时都不忘他这个父亲的孩子放在心中。
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
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对于他的儿子和妻子来说,他究竟坏成了什么模样。
良久良久,程守逸道:“我是不是个混蛋?”
李述站在程守逸的面前,淡淡看他,良久,才道:“没有什么人是完美无缺的。”
李述淡淡地说着,声音里却带着蛊惑人心的味道,道,“你要知道,这世上,也从来不存在圣人。”
“世间万物,有失必有得,而有得也必有失。而且……”李述顿了顿,道,“无论如何,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活在这世上,怕的不是犯错,而是怕承认和改正自己的错误。”
程守逸喃喃道:“改?恭儿已经死了……我……还来得及吗?”
李述颔首,道:“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是来得及的。”
“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篇⑤
十天后,便是陆馨流放的日子了。
这一天清晨,天色刚刚蒙蒙亮,狱头便来到了天牢,打开牢门,将一众准备流放的犯人提了出来。
“一、二、三……十四,十五,十六……没错,是二十一个。”
穿着黑红相间的官兵服饰的人在这些人中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也不多话,一挥手,示意身后的衙差上接过铁链后,扭头就走,也不管身后的人们是否跟得上。
看着在官差的押送下逐渐远去的一行人,天牢外的狱卒们不由得窃窃私语。
“今天就是那程陆氏流放的日子了吧……”
“唉,说起来我都有些佩服那程陆氏了,竟然熬过那一百杖都没死!”
“佩服有什么用?流放三千里,最后还不是个死字?”
“也对……不过这都是最后一天了,那程大将军和他儿子都不来送她一程?太冷血了吧?”
“呸呸呸,有什么冷血的!那女人陷害将军的时候怎么不想到冷血不冷血?要我说,这就是她自作自受,跟将军闹个脾气竟然闹成了这个结果,果然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别说得你好像一点干系都不沾的样子,别以为我忘了,前些天痛骂程大将军的人里好像就有你一个吧?真是墙头草两边倒,就你这样还好意思说别人……”
“嘘!头儿看过来了,噤声噤声!!”
随着脚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逐渐远去,向来鲜有人至又阴气森森的天牢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大周京都的西门前,被狱卒们念叨的程大将军悄无声息地带着一顶轿子,在开城门的第一刻就出了城。
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程守逸,领着身后的那一顶小轿和寥寥几个私兵,脚下不停,紧赶慢赶地在天色大亮之前,来到了京城外西郊的一座小山丘上。
在这里,荒草凄凄,景色凄然,全然不见夏日的盈盈绿意,但那程守逸,却偏偏停在了这里。
程守逸翻身下马,也不多讲究什么,随意找到一个大石后,便一撩袍子,在那大石上坐了下来,遥遥地望向了京城的方向,也不知是在等着什么。
而程守逸并没有等太久,只不过是一小会儿,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驶了过来。
“吁!”
那马夫轻喝一声,一拉马缰,马车便稳稳地停在了程守逸的身前。
程守逸望着这辆马车,缓缓起身,神色有些怅然,而下一刻,那马车的车厢帘子便被撩开,露出了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容。
“谦儿呢?我的谦儿在哪儿?!”
这是陆馨看到程守逸后的第一句话。
程守逸默然,转身从自己身后的轿子里抱出了一个睡得香甜的孩子。
这孩子不过两岁左右,面色红润,玉雪可爱,还时不时地砸吧一下嘴,叫原本焦心不已的陆馨看得心都化了。
陆馨一把抢过程守逸怀中的程谦,将他用力抱在怀中,泪水滚滚而下。而那程谦似乎也终于被这动静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在看到陆馨之后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伸手抱住陆馨的脖子,软糯糯的声音道:“娘!”
陆馨的泪水落得更急了,哽咽几乎不成声,应道:“好孩子,好孩子……是娘……娘就在这里!”
好一段时间后,陆馨才终于平复下心情,而她怀中的程谦到底年纪小,于是再度睡了过去。
而这也正合陆馨之意,因为接下来的话,并不太适合程谦来听。
陆馨望向了程守逸,目光微微软和了些,但下一刻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变得冷硬起来,道:“你为何救我?”
程守逸微叹一声,摇摇头,道:“无论在你心中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终究是你的丈夫,也是谦儿的父亲,所以我既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也不会让谦儿小小年纪失去他的母亲。”
陆馨冷笑一声,似是想要说什么,可程守逸却不等她再说什么,打断了她的话,指向了南方,道:“往这边去罢,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世上便再无陆馨此人……我已在江南置了宅子,奴婢仆役一个不少,地契、卖身契、银两和银票,都放在马车中的紫檀木盒子里。我会叫我的亲兵护送你们前去,然后留在那儿保护你们,他们都是可信之人,你大可放心用他们。”
陆馨心中疑惑越深,道:“我‘们’?谁?!”
程守逸淡淡道:“自然是谦儿。”
陆馨惊在了原地,良久,才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程守逸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或许永远也做不了一个好父亲。与此如此,不如叫谦儿跟着你走了罢。对外,我会同他们说谦儿拜得名师,已跟着名师游方去了,若谦儿长大后还想回来,那便回来就是,只要大周还有定国公府的一天,那么他就会是下一任的定国公;若谦儿不想回来,那么他便随你之姓,无论他喜欢做什么,便让他去做什么罢。”
“还有陆太傅。此次你假死遁走,陆太傅也心知肚明,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他,毕竟据我所知,这两年陆太傅便已有了告老之意,待到陆太傅辞官后,想来便会去江南,到时候你们便能父女团聚了。”
程守逸的话语很淡,也十分平静,但陆馨却又一次听得呆在了原地。
任陆馨如何玲珑心思,她也没想到,程守逸竟会做出这般决定。
陆馨深知,程守逸此人虽不太将她们母子放在心上,但为人却是一言九鼎,说什么便是什么,从不反悔。
既然程守逸这般说了,那么就并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真真切切地将她的谦儿,交到了她的手中。就连她的父亲陆太傅,他都替她考虑到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是他能够再早一些……再早一些将她放在心中,那该有多好?!
陆馨的眼中再一次漫出了雾气。
但她却强忍着泪意,道:“我不会感谢你的!”
程守逸道:“我知道。”
陆馨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程守逸道:“我知道。”
陆馨声音有一瞬间的哽咽,扭身进了马车,片刻后,她又撩起帘子,仰头看他,道:“你知道吗,我曾经非常喜欢你……我爱过你,我恨过你,但从今以后,我们一笔勾销……虽然我依然不会原谅你,但我既不会再爱你,也不会再恨你了……你自去当你的大将军,而我……会好好抚养谦儿,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一个比你更好的人!”
程守逸默然良久,终于道:“好。”
天色终于大亮,程守逸身后的亲兵上前一步,道:“将军,夫人她们该启程了。”
程守逸看了看天色,心中再一次涌出的,不知道是惆怅还是叹息。
“走罢!”
“驾!”
车夫一甩马鞭,马儿便踢踏着蹄子,拖着身后的马车,向着南边不紧不慢地走去,身边还护着一小队精光内敛的大汉。
没一会儿,那马车就消失在了程守逸的视线中,但程守逸却依然站在,神色有些茫然,不知道在看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悄然走到了程守逸身旁,道:“你怎的不告诉她,当年你之所以在匈奴王逼城之时仍然逗留京中,是为了抓住意图逼宫的淮阴王,而不是为了救你心上人的表弟?”
那人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就像是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使他动容一般。
但程守逸的心情却远没有这样轻松。
程守逸苦笑一声,喃喃道:“说了又有什么用?毕竟……她说得也对,对恭儿,我的确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这是我的错,我又何必再在这一点上同她辩解,惹她生气?”
李述闻言微讶,道:“就算她将你想成一个奸佞小人也无妨?”
程守逸微微摇头,道:“无妨。毕竟……”毕竟他真正重视的那个人,却丝毫也不曾重视过他。
纵观程守逸的前半生,在他出兵征战前的年幼的时光里,他少时丧母,八岁丧父——这样咋听起来,似乎他至少也享受了八年的父亲的疼爱,但事实上,他的父亲于他,就好像他于恭儿谦儿一般,一年都难以见上一面,甚至于他父亲死的时候,他也未曾见到他父亲的遗容,而只有他父亲生前的衣物搬了回来,做了个衣冠冢。
在程守逸的记忆里,他早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也记不得父亲的模样,而在他的生命里,也似乎并没有能够称作“亲人”的人出现。
在陆馨指责他之前,程守逸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半分,因为自小他也是这样过来的,甚至于他连母亲都没有。
他从来不曾受到过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