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槛世奢靡-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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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手冷笑一声:“囚姐儿,你知道别人背地里都叫你什么么?”
  囚白娇还未答话,郭慧织却巧笑道:“想来便是管家婆了,做管家婆有什么不会好?我将来长大了,也要做管家婆,就不明白左哥有什么看不起的,难道人家跟你说什么,你都得记在心里么?那可得苦了你了,远泰哥,噢?”她像个小孩子天真耍赖。远泰也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
  这母女从来都是最多话的,女人不学无术的叽喳虽然无什么味道,但想来也是好的。左手撇脸去,从鼻孔里嗤了一下:“长舌女,你不愧是囚姐儿教出来的,你们这两母女说出来的话,巴不得刀刀正中别人心坎,再切下来炖一锅汤,感情你们就快活了。”这长舌女乃郭慧织的江湖名号,一乃是因为郭慧织的确巧舌如簧,二来,则与郭慧织的宝器古奇蜥蜴有关。这古奇蜥蜴乃一非凡宝物,凡被那古奇蜥蜴的长舌缠住,绝难挣脱,因此这长舌女三字,江湖中人倒送了给她。
  左手不打算再理这两盏不省油的灯了,还未等她们回话,就这般,越过层层人墙走进去。中间遇到交情好的,就点点头,交情不好的,就一笑而过。
  等穿过了层层人群,到了墙边,见一张床靠在那儿,床边有输液架和药柜,大大小小的药材,瓶瓶罐罐的摆在上面,床的天顶上挂着一颗风铃——风铃?病人是最忌讳吵闹的,一点点的吵闹都会令他们恋世,尤其是风铃碰撞时那种刺骨的悲凉,安静中忽然响这几声,怕是致了命的,晚上要是听了,更要做噩梦。
  左手再一仔细看,原来那却不是风铃,而是一种婴儿们做梦完了睁开眼睛后瞅着的塑料玩物,可以转动的那一种,它就这般挂在天花板上,慢腾腾的转动着,它也会响,但它的响动更温和。
  这玩具下的床上,躺了一个老年汉子,就那般窝在半斜的床上,他似死非死,一脸的累,他太瘦了,脸上已是有一世纪的沧桑,输着液的手裸在软被外头,那冰冷的液体,便随着他手凸起的血管顺着他满身的流,靠近他,药味中似闻到腥味,这是病人的,将死的味道,任何人见了他干柴般的模样,也不过心里一寒——年轻时多么威风,也不过是将来的枯木……左手心里颤了几分,靠近了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在那洁白的被子上。
  “左手……”他也听到他来了,他开始叫他。他开始睁开眼。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开口,所有人便又禁不住的肃然起敬起来了。哪怕他是个病人,无法再驾御任何一匹马,一辆车,但当他一睁目一开口,人们还是怕他。因为他是豹子头,叫人闻风丧胆的豹子头。铁血而残忍的豹子头。
  他生吞活剥,多少人因他而死,因他而伤,多少人怕他,恨他,敬他,远他,巴结他,臣服他,但是人人皆能记住他,因为他自来是权利的最高者,一个可以尽情撒野的男人。而拥有这样高的地位的男人,此刻神智已不那么清晰,只留下一个懵懂的眼神。
  豹军!
  在最初的最初,只有四个人。
  除了豹子头外,还有他的三个好义兄——石伟,董紫和吴中天。其中,豹子头与董紫是最好的弟兄。可惜,董紫却是四兄弟中死的最早的那一个。他的人生如一棵粉紫色的花树上的花瓣,被烈雨浇到地上,很快便无力绽放,却让豹子头一生都刻骨铭心。
  那一年——1948年,庞大的中国版图,如一个女人的长发,使多少男人为之而疯狂战斗。**总司令精心部署,带领共军东北野战军第1、第2、第3、第4、第5、第6、第7、第8、第9、第10纵队及炮兵纵队与国民党的军团在辽西展开了惨烈的斗争。
  其时,黑土地上的锦州已被共军攻克,豹子头和他的三个生死之交,在命运安排下,分入了梁兴初司令所带领的第10纵队。辽沈战役之黑山阻击战,烟尘弥天,在炮火掩护下,我军冲向敌阵营,正是一个炮火过来,便死者匆匆了。那时的人,没有什么逍遥命,能活下来的人都是幸运儿。也是一个炮头过来,豹子头被炸伤了肩头失去知觉,那董紫什么话也没有说,将他背回营之后,又再次上阵,之后被流弹袭中,就此告别了这令人叹息的人世。
  也许罢,在二战死难的几千万人中,他只是一个数字,被烈雨浇在地上的花瓣成千上万,每一个都是一个数字。那后来,这个世界千差万别,一众又一众的人活过又死了,然而人间到底经历了许多事,一些人与事的脚印被人类给记住了——诺伯特.维纳发表了著名的《控制论》,斯德哥尔摩成立了国际工效学协会,西方发生了第二次技术革命,而中国,也从当年的粗糙,一支胡旋舞,又一支胡旋舞的跳着,到如今拥有了全球第二富裕的政府,在地球仪上也有了一份坚固的领土。
  解放建国,文化革命,改革开放等多个年代,让豹子头和他的两个义兄几经流转,从部队撤下了。
  花树不用再被烈雨浇打,却凝固了白茫茫的露珠,沾在上头,甩也甩不掉,这是心里的劣根,只要有这劣根,人类便不会停止战斗,豹子头天性便是凶野阴狠的,他半生戎马,不惯这平安日子,便聚众独霸一方了。豹子头本姓纪,别人本也只是叫他纪哥,纪爷!有一回罢,他们这一帮人,与别的帮派火拼得胜后,众人喝酒间奉承于他,他一得意,喝下一坛酒,邪气一缕,撒下一狠话来:“若说那汉武帝刘彻是头野猪,那我就是头野豹子罢!”这席荡气回肠的话,使人送了他一个豹子头的称号,他本人也引为最爱。那以后,人们便呼他为豹子头,渐渐的遗忘了他的本姓。待他声名远播,一手遮天,手下弟兄越发多了,世上万物都向着他转的时候,他念着自己本来是军人出身,将弟兄统一成帮派,予名为豹军,同时开始做正派生意。
  又说这豹子头除了主管全院事务外,因其是北方人,便亦分管玄武堂内务,吴中天则为白虎堂堂主,石伟则为青龙堂堂主。朱雀堂堂主则只是空缺,目前管事儿的叫阿冷,既是个纨绔子弟,偏又有几分能力,但他也只是副堂主。因豹子头早就发下话来了:“除非我们四兄弟全死了,否则这堂主之位,永远是留给我们四人的。”尽管董紫已死,但他还是名义上的朱雀堂堂主,倒不与生死有关。只是他没有命熬到享福的那一天罢了。他只能在那幽静的黑暗中明了这权利的意味,他的人生就算是落了幕,也是用一颗一颗细小的白色珍珠做为点缀的紫色帷幕落的幕。
  石伟正是左手的爷爷,偏他又在半年前的一次聚会中,被内奸砍杀于青龙堂府。这左手本就是青龙堂的副堂主,而且他一直是被当做下一代接班人培养的,所以当豹子头得病之后,总院诸事,便都由他来接管了,如今又加上石伟被刺,青龙堂的事务便全全的压在他身上,使得他更忙了。
  这回豹子头病危,大约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因此召集豹军所有角儿们一同来北京,他有话说。他是一个有这么大名气的人,他的话没有人敢不听的。他修长的手指一指,所有人都来了,左手正是刚从上海乘航机而来。又及,左手本姓石,又为何叫了左手?原来这豹子头为了培养下一代的接班人,便把他与董紫的两位优秀的遗孙收为义子,按说他们是他孙子辈的人了,但豹子头对这些辈分礼教看得颇轻,觉得做他的儿子亲切些,便做了二人干爹,又给二人取了名,左手与右手。
  豹子头自己也是家丁颇寡,他常嘴角微微上翘的自嘲,“大约孽事做得太多了罢。”他唯一的一个孙女,集万千宠爱于一生,蓝缎玉绢长相伴,却是长不到两岁便被仇家拐走了,豹军虽然权势雄大,但得罪的人却也着实多,左查右查查不出个稀奇来,到最后也还是只能漠然的当她死了。
  除此之外,这吴中天倒也有一个孙女,名曰妹爷的,尚稚齿时便显露出惊人的才干与智谋,眼波一转,便能有一个主意,因女人不能继承豹军这条帮规,而未加紧培养。
  妹爷自来习惯自由,成长后又颇叛逆,退了这糜烂的黑社会组织,自个儿去走了白道,竟是做了名刑警。
  人老了,便是老了,便是要走的。谁也不用别扭。现在,豹子爷也是半人半鬼,在去往阴间的路上了,人世间再如何风光,左不过一搓老泥黄土。
  只是在闭眼之前,他还有一句话要说,还有一个遗嘱要吩咐。就为了等他这一个遗嘱,所有人气喘吁吁的跑来了。
  白虎堂蜀香主熊六儿的一只脚有些瘸,他驻着一根杨桃杖,凑近豹子头道:“豹爷,左手已经到了……”豹子头病哼哼的,咳嗽了一声,戴着金戒指的手抬了抬,手关节咯吱咯吱的响,一双病眼斜瞥着左手,一口浊气吐道:“忙完了么?”左手摇头,“还没有,不过,干爹既然要我们全都赶回来,那也没有别的可以说的……”郭慧织忙道:“青龙堂的生意可一向是四堂中做的最大,前景最好,上升空间最广阔的,难怪左哥抽不开身来看豹爷。”这郭慧织有些天真的孩子气,尽管囚白娇是不大喜欢她这样因年轻而出现的孩子气的。
  “嗯——”豹子头嗯了一声,“咳咳,很好,很好,我要……烟……”
  左手还未缓过神来,囚白娇眼明手快,进进退退皆为迅速,脚下的高跟鞋发出六声蹭蹭声慌来到床头柜前,打开第三层拿出一个精致艳丽的雪茄匣子来,从里面掏出一根褐色雪茄,给豹子头点上。她的动作妩媚旖旎,也很及时。
  豹子头伸出左手来,颤巍巍的把烟接上,凑在嘴里。
  这是他这一生抽的最后一根烟。也不知为何,所有人见这一幕都不禁心中触动,囚白娇轻拭着这个男人的手,不禁眼睛渐渐泛酸了:
  “老爷子,想当年,我们在你手下工作,是多么愉快呀,大家最意气风发的那些年,我真是时时都回想的起来,想起来还要笑呢……”
  “你……可一定要好好养身体……”这个英姿飒爽的妇人,脑海中往事一幕幕浮尘掠影,都那么出奇的荒唐的活泼的想了起来。忘,是忘不了的,记忆是一种病。
  豹子头抽将一口大烟,默然了片刻,张望着四周的人,方道:“我这身子……也不过在阳间拖一日……是一日……比……起这样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早……点死……去,恐怕还自……由点,不过,你们也不……要担……心,不用困惑,将来,会有好人品的人来带领你们的……”众人心中一紧,更加得弯下身来,有一种不真实的温暖。
  豹子头嘴角撇起虚笑,有气无力的道:“人……来去自由天,自己……做不了主,只是在我走之前,我有一事要宣布。”
  他幽幽的吐出几字:“左手,你……小子,还记得右手吗?”他的声音,仿佛从深深的洞穴里飘出来,“右手?”左手眉头一皱……
  左手自来我行我素,没有什么人能够在他心中撩拨过多的温度,惟独这名字绞得他心里一痛——他如何忘得了右手这个名字呢?每次想到这个名字,他都会心酸。他有这条命活到现在,也亏得了这个名字的主人。一时间,他冷酷的心里涌起了热度,不知不觉的将手伸进衬衣口袋里,掏出黑色皮夹里的一张泛旧的照片,他多少有点不敢看这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名绽放着美丽笑颜的孩童,有着东方人的小脸蛋,和西方人的深邃五官,还有一种不娇柔造作的独特气质,象是个少女,又似个少年,朦胧的阳光从他黑色的秀发上照将下来,映得他粉嫩的小脸很红,目色更棕,也将他楚楚动人的五官映照的不可侵犯。他的眼睛是那样有神采,笑得却是那么遥远,似乎触摸不及。谁见了这样的笑,都会说不出的喜欢。
  也许因为美丽的相貌而诞生的喜欢,是浅薄的,然而人永远避免不了这样的浅薄。左手并不知道,当他看着这张唯美的近乎惨烈的照片时,寒冷如冰的眼色驱散了阴霾,一时间变得如桃花般温柔。弟星与远泰在身后瞅着他如此,倒也觉得稀奇……“右手……我倘若忘记了他,便叫我禽兽不如呗。”左手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来,握着照片的手更紧了。
  柳去花红,浮光如梭,记忆如排山倒海汹涌而来,他仿佛又回到了他十四岁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但从未有片刻敢忘的男孩,这颗心头朱砂痣,却竟然弹指尖就化为乌有,以至于让他的心永远空空荡荡。
  人呐,一辈子总有难忘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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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年前,人间三月。南京旧故事。
  宝相庄严的栖霞寺,平日里参拜者人山人海,自有一派繁生景象,然这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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