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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真不中听,但却没有在穆忻心里产生太多反抗的情绪——或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的负面情绪已经太多,能回到家里来,就算婆婆说话再难听,总归是保你安然无恙的家人;也或许是因为今晚的遭遇第一次让穆忻发现,一个孩子的出现,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升级,也是一副绝好的挡箭牌。
所以穆忻没有多话,只是把肖玉华让进洗手间,自己转身回屋拿睡衣。也不出她所料,卧室里空荡荡的,杨谦没有回家。
拿着睡衣再去洗手间的时候,肖玉华已经站在客厅里,冷冷看着穆忻,不说话。直到穆忻快要关上洗手间门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声音从门缝里冷飕飕地钻进来:“做女人,要有女人的矜持和本分,我只说这一次,不会说第二次讨人嫌。”
说完,她趿拉着拖鞋进屋去了,只余穆忻一个人站在狭窄的洗手间里,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尖刻指责发呆。心脏怦怦地跳,有什么堵在嗓子眼,却无论怎样都宣泄不出来。
也是过了很久,穆忻才在一片湿漉漉的凉气中眼眶干涩地发现,迎面洒下来的水,是凉的。
凌晨最寂静的时候,她就这样怔怔地站在洗手间里,看着面前那个自己忘记扭动的混水阀,脑中一片空白。
☆、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1)
可是,无论你是否妥协,霉运总不会就此饶过你。
不久后的一个早上,穆忻刚准备下夜班的时候,段修才开门进来,伸手就把穆忻拦住。
“这是怎么回事儿?”段修才递过来一张纸,穆忻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份市局的《群众投诉督办单》。投诉原因是两天前有群众拨打报警电话,称四丁派出所门口有人打架,但是秀山分局110没有派警。
段修才指着手里的值班表:“是你接的警?”
穆忻苦笑:“是。”
“为什么不派警?”段修才怒了,“市局督办好看吗?不管是不是属实,我们都要给市局一个交代。还不知道投诉人肯不肯接受我们的解释。”
“派警了,民警说压根就没打架,从屋里就能看出来……”
“给我查当时的记录!”段修才打断穆忻。
穆忻没办法,只好翻出记录本,备注栏里赫然写着“张乐”。段修才拿上记录本匆匆出了门,小孟看着段修才的背影,比穆忻还郁闷:“师兄又要倒霉了。”
“咱们也躲不过,”穆忻皱眉头,“这种事儿,如果领导想保你,你记录本上的派警记录就是证据;如果领导想治你,咱也不是没漏洞——那人不是报警四次吗?我只给张乐打了两次电话。后来张乐也烦了,我就自动把后面的电话屏蔽了。”
说这话时穆忻的表情很平静,她想,她真的是变了。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冤屈,会觉得不平,可现在不会了。如褚航声所说,将心比心,有些事总要想得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或是角度,报警人哪怕是报假警都恨不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恨不得全世界的警察都在第一时间内为自己服务,何况还总有人在命悬一线时怀揣最后的希望按下一个“110”。往往,这条电话线拴住的的确是鸡毛蒜皮,但有时候,真的就是一条人命。
在人命面前,她屏蔽过的那两个电话,哪怕在当时明知是吹毛求疵,却的确存在失职嫌疑。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小孟叹口气,“分管咱的副局长是陈局,就看他怎么定性了。投诉督办单这东西也不是第一次接收了,我实习那会儿在派出所三个月看见好几张,两张是师兄的,习惯就好了。”
“张乐怎么总被投诉?”穆忻纳闷。
“多干多错。他就是一劳模,所以被投诉的机会就多,”小孟回忆一下,忍俊不禁,“我记得他第一次被投诉的时候是因为有人报警说河坝上有人要自杀,他带上一个实习生开着车就出去了。走到半路那破桑塔纳就趴窝了,只好打电话回来找人支援。于是赵旭辉就又叫上一个人,开一辆长安小面包去出警,没想到还没走到张乐他们那儿也坏在路上了,气得赵师兄差点一把火把那破车烧了。结果报警人怎么等都等不到警察,只好自己冲上去挽救轻生青年,没想到被那个人揍了。”
“啊?”穆忻瞪大眼,“为什么?”
“因为那人根本不想自杀,那人是喝醉酒站在河坝上撒酒疯!”小孟无奈地摇摇头,“见义勇为那人被打后也很恼火,一气之下就投诉派出所不出警。后来告知督办结果后他不能接受,说根本不可能两辆车一起坏在半路上,说咱是官官相护,于是又挨个往纪委、公安厅、□局打了一遍投诉电话,结果那段时间师兄差点被折磨疯了……”
“这人好有毅力……”穆忻感慨。
“是师兄好冤!”小孟义愤填膺,“你见网上的新闻没有?说是有网友抨击哪个城市的公安配奔驰巡逻来着。网上好多人跟帖呢,那帖子一下子就热了,听上去好像现在的公安都开奔驰似的。其实怎么可能呢!咱们在基层,放眼望去除了破面包车就是旧桑塔纳、烂捷达,还指望追捕……能追上三轮车就不错了!”
“用你的话说,习惯就好了,”穆忻笑一笑,“再说咱局也不是没有红旗、凯美瑞,那不是都给领导们当配车了吗?”
“怪不得人人都想当领导。”小孟总结发言。
这件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以张乐的检讨告终——反正总要有人承担责任,而张乐也习惯了检讨这件事。在领导的黑脸面前,张乐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发牢骚没用,不如抓紧承认错误,获取原谅,减免责罚,然后再找机会诉苦。反正纯粹的忍气吞声是不可能的,张乐想,凭什么他就一定要冒着脱岗的风险、冒着失去处理更重要案子的时机的危险,去亲临现场处理一桩压根没有导致暴力行为的小刮擦?只因为有热心市民要考察出警速度,就丝毫不顾及基层警力不足这个事实?往俗里说,他觉得自己真冤——凭什么穿上这身皮就得给人当大孙子?一天到晚地又要巡逻摸排,又要随叫随到地帮老太太开门锁、帮老大爷认家门、帮小朋友找妈妈……如今还要帮“热心市民”满足好奇心,就那点工资,雇个秘书用不用这么便宜?
不过穆忻也没逃过段修才的一通数落:报警四次你为什么只落实了两次?为什么记录本上也只记录了两次?如果报警人不投诉,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蒙混过关了?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不仅是疏忽,还是你没有树立正确的工作态度!
穆忻应承着,唯唯诺诺,知道段修才说的也没错,但心知肚明,有些事,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也不一定就意味着不负责任——或许,在人多的地方生存,能有这个功力,反倒容易长寿。
当然,这很难,但在不昧良心的同时,若无奢望,反倒不容易为其所累。
听上去挺玄,明白的人自会懂。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天是市局交待分局指挥中心上报某情况,详细要求见密文。
所谓密文,其实就是带有密级的电报。穆忻接收,然后落实成为文字,交由领导审查后,想都没想就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到市局指挥中心的电子信箱。
结果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市局的电话直接打到陈局办公室,据说当时陈局脸上一片黑雾缭绕,把进屋送工资条的小孟吓得一哆嗦。
“带有密级的材料能通过公安内网发送吗,保密条例怎么学的?”办公室里,陈局气得风云变色的,被唤来的谷清也当场抽了一口冷气,段修才不说话,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坐在一边好像一个盆栽。
“穆忻,你给我解释解释,你都在干什么?你脑子进水了吗?!”陈局猛地一拍桌子,横眉冷对。
穆忻吓一跳,顾不上腹诽这话本身的粗鲁,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陈局,我不知道……我们在警校培训的时候没学过这个,我以为内网已经够保密了……”
“没学?”陈局更生气了,转头看谷清和段修才,“你们做领导的都在干什么!这么重要的知识为什么不普及?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知道,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每周开例会的时候,我读过那么多转发公安部的文件,你们都有没有认真听?说了多少遍涉密材料不能走网络,你们有没有往心里去?每年全国公安因为各种无心的疏忽要开除多少人?!”
听到“开除”两字的一瞬间,穆忻“唰”地白了脸。
谷清也只能低声解释:“对不起,陈局,是我疏忽了……”
“这多亏还没误什么事儿,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局领导全都要撤职!”陈局努力压住火气,“回去写检讨,马上组织全科人重新学习保密条例!这件事情我压住,不会上报给局长,再有一次,你们都给我脱了警服回家去!”
☆、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2)
从陈局办公室出来后,几个人都是一脸肃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观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觉得倒霉。但好歹,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经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线在哪里。她想了想,找个借口支开段修才,在办公室与穆忻面对面。
那是她们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尽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后,穆忻一直记得谷清说的那席话。
她说:“小穆你其实跟我一样,从地方大学毕业,没有经受过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培训,缺乏长期警校生活的束缚,自由惯了也松散惯了,得过且过是种本能。可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安工作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谨、缜密得多。”
她叹口气,看着一直低着头的穆忻:“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是你我的万幸。否则,我们的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涉及人命……”
谷清点到为止,因为她不用多说,也能想到穆忻此时此刻的感受:多年前,她也遭遇过类似的一幕,仅仅因为一次疏忽,忘记通知局长参加当晚市局组织的治安清查,导致局长一夜之间就在全市公安系统内“声名显赫”。那次,局长那副气得发狠的目光令谷清在多年后都记忆犹新。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悔过自己的失误,也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恨自己的忘性大、不严肃。从那以后,多少年过去了,谷清无论走到哪里,包里都会有一本小巧的工作备忘录,将包括提醒大家参加活动前要戴好警帽之类的琐事都一一罗列;计划要做的工作,根据重要程度标注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清晰又醒目;再把要参加的会议、需要按时出现的活动,逐一输入手机,定时震动提示……
“有些事,吃一堑,长一智,”她轻声道,“错误总难避免,日后防微杜渐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对不对?”
穆忻抬起头,眼眶有点湿润地看着谷清,也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
然后才听到她说:“还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最近我打算送个人去市局以干代训,主要是学习怎么写材料,我想送你去,你觉得怎样?”
穆忻惊讶地看着谷清,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清的目光倒是很真诚,语气也和婉,话题转过来之后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局长办公室里的暴风骤雨,只是平和地解释:“咱们分局没有专门的研究室,目前材料工作基本都是秘书科在做。可是你也知道秘书科人手不够,文笔好点、能搭上时间的小伙子不过两个,剩下的心不在此,能力也有限,所以现在有一部分文字工作就分在了咱们指挥调度科。局领导的意思是要培养几个能带得出来的笔杆子,你是文科生,又是研究生毕业,除了专业陌生之外,底子还是不错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穆忻觉得难以置信:谷清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仅仅因为同是选调生的个人经历?她和陆炳堂看起来私交不错,自己如果去了市局,算不算羊入虎口?
见穆忻不说话,谷清笑了:“机关工作是这样的,中规中矩,一步步地熬。公安略有一点特别,就是在业务部门而言,拼的是技术也是经验。但不管走到哪里,有一点不会变,就是文字工作考验人,也成就人——因为几乎所有单位都真正需要会写一手好公文的人。当然,这条路很枯燥。但只要你能把笔杆子练出来,将来无论是分局内部的竞争上岗,还是上级单位组织的推荐考试,都有无限机会。”谷清的语气很诚恳。
“那个,我既然来了,就是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的。”穆忻觉得自己必须表态。而这个态度从骨子来讲也是最寻常不过的“服从组织安排”,穆忻一边说一边想这应该算是公务员的标准口头禅吧——内心明明有千万种想法,但说在嘴上的,永远是这无害且通行的一句。
“多了我就不说了,你做好准备,下周去市局报到吧。”说完这句话,谷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