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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挨了一会儿,东方的天际慢慢透出鱼肚白来,月亮越来越淡,转眼落下了山坳,窗边镇守的那对雪麒麟也见了倦色,委顿于地下。陆寒江跟黎子忌四目相交,俱是忧色,两人心里都明白,等这日头一上东山,雷焰派又要来轮强攻了,黎子春尚在做法,最是惊动不得,一旦雷焰的人冲破进了气场,交代的怕不止是纪凌一条性命了。
谢清漩看不到天光,十指一掐,也知时辰,低低对二人道:“子忌,你和陆寒江去窗前摆开双星阵来!”
陆寒江应了一声,刚踏出一步,却听帐中的纪凌狂吼了一声,挣着双臂直指空中,纱帐里蓦地紫气冲天,激到房梁,喷泉似地散落开来,张成顶穹庐,把一屋子的人都牢牢罩定在里头。陆寒江瞧着头顶,只觉着熟悉,忽然想起,那日纪凌入魔、水牢坍塌之前,就张过这紫气穹顶,一念至此,说不出的心惊,好像那梁柱瓦片随时都会往脑袋上砸将下来。不等这杞人忧上多久,“砰”地一声,天便炸了,只是那房梁、瓦砾、窗户、门板不是往下掉,而是向外飞,眼前一时通明透亮。可是陆寒江才觑着一眼青天,四下里便有如点引燃了万颗火雷,耳边
“砰、砰、砰”急响不绝,黑烟纷涌、遮天蔽日,浓烟的破口里间或探出几截焦木、几块飞砖,一晃眼,又不见了,远远地,似有人声哀绝…
待爆响、人声都寂定了,纪凌又叫了一声,垂下脑袋,“啪”地便倒在了床上,众人头顶的紫庐也一点一点淡了下去,那紫色浅到极致,荏弱如花,说不出的娇媚,清风一吹,款摆一阵,这才袅袅娜娜地收到了帐中。陆寒江回过神来,冲到床前,也不管黎子春会不会动怒,“哗啦”一声揭开了纱帐,抱过纪凌,便去探他鼻息。
“他睡着了。”
陆寒江闻声抬头,正对上一双凤目,黎子春神色淡然:“纪凌没事了,可他戾气太胜,我一身的功力都定不住他,散出去了便是大祸,”眸光一转,望着外头:“也是这朱仙镇没有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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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寒江万万没料到,黎子春所说的“大祸”竟是灭镇。
走出被紫气笼过的咫尺地界,四下里俱是断壁残垣,景况比史书上记载的屠城还要惨烈几分。纵然是屠城,总有几栋楼阁可以避过战火,总有一些人可以死里逃生,哪像眼下,繁华扰攘顷刻间全作了荠粉,房倾屋毁、死尸盈巷,当真是鸡犬不留、寸草不生。陆寒江修炼百年,也会些摄魂夺魄的法术,可这刹那间化市镇为阿鼻地狱的妖术还是头一回见识,心头一时疑云堆叠:纪凌到底是何来历?这屠城的把戏真不是黎子春的本意?
64。
日头挪到了中天,纪凌还未醒转。黎子春恐夜长梦多,急着要回宕拓,吩咐黎子忌变出两驾马车来,自己带了的纪凌坐上一驾,陆寒江不放心纪凌,也顾不得黎子春高不高兴了,硬是挤了上去。黎子春倒不动怒,只说:“你肯照顾纪凌那是最好。”打发黎子忌跟谢氏兄妹乘上了另一驾马车。
路面崎岖,车行得又快,免不了颠簸,纪凌靠在车壁上,后脑勺磕得“咚咚”直响,却似全无知觉,陆寒江越瞧越觉得不对劲,扯住他,连喊三声“纪凌”,他也不应声,陆寒江掰过他的肩膀一阵猛摇,纪凌才略略睁开眼皮,黑漆漆的眸子笼着层紫雾,盖住了暴戾,也掩去了生气,说不出的诡异。
陆寒江又急又惊,冲着黎子春喝问:“你做了什么?!”
黎子春凤目微抬,眼中寒光一闪:“你以为我做了什么?”
陆寒江为他的气势所摄,一时倒说不出话来了。黎子春抓过纪凌的胳膊,将他的袖子撩到了肘部:“你自己看吧。”
陆寒江凑过去一瞧,不由倒抽了口冷气,纪凌胳膊上的藤花全吐出了牙齿,密密层层白影交叠,形同魔魅。
“纪凌是个半人半妖的魔物,我一心想点化于他,可造化弄人,他的妖气到底还是盖过了人性。眼下只有将他带回岭中,慢慢给他行正心之法了。”黎子春言罢,冷冷加上一句:“你总还是宕拓的门人,不要忘了长幼尊卑。”
陆寒江垂首称“是”,心里纵然疑虑,却也万般无奈,再看纪凌歪在壁间,早睡得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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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两驾马车穿出市镇,踏上片平原,陆寒江掀起车帘,朝外望去,大路尽头横着带树林,幽深繁茂、织烟锁雾,正是那武泽林,只要穿过这林子,就到了宕拓派的地界了。陆寒江不由吁出口气来:“总算一路平安。”
话音未落,却听“嗖嗖”一阵急响,林中忽地扑出了万道飞矢,如蝗如虻,直奔面门,唬得陆寒江“唰”地摔下帘栊,大喝一声“小心”,推着纪凌伏倒在车中。
黎子春到底是一派宗师,毫不慌乱,放出两道白符,嘴里轻轻念了个“定”字,一支支箭矢霎时定在了空中。黎子春施施然卷起了帘栊,冲着密林深处,朗声言道:“都是有门有派的,背地伤人,未免有失光明磊落,有什么话,还请当面见教。”
一条虬髯大汉率了十来个红衣人越林而出,指了黎子春的鼻子喝骂:“好个道貌岸然的黎子春!你平我朱仙镇时,倒不说这话了?”
黎子春闻言微微一笑:“你不过是雷焰派的一等子弟。也敢直呼我的名讳?真该打回去重学规矩。”
那红衣汉子“呸”了一声:“你藏带魔物,为祸暗华天,已犯下大忌!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还称什么宗主?”说着,大手一挥,左右各拥出一队人马,左边的俱着青衣,是翠微派的门人,右边的俱着白衣,不用说,自是玉门派的子弟了。
黎子春见了这架势,轻舒浓眉:“哦,三家联手我便怕了?”
虬髯汉哈哈大笑:“怕与不怕试过便知!”说着推出对火雷,以此为号,三派弟子,四、五十人同时发难,一时间焦雷滚滚、冷风飕飕,全照着黎子春招呼了过去。黎子春定住心神,漫拈十指,放出一团青光,罩住自身也笼住了马车,把些个流雷飞火一并弹了开去。
一连三轮猛攻,都被黎子春轻轻化解,他微抬妙目:“就这点功夫吗?好,贫道也该还些礼来。”说着两袖一振,放出两团霜雪,那雪团擦着地面越滚越大,待到了众人跟前已成了两座雪山,倾覆而下,直把人压得尸骨无存。
眼见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黎子春淡然一笑:“学艺不精,还敢卖弄!”
身后传来“轰隆隆”一阵巨响,又听小汐大叫了一声“子忌”,黎子春心悸莫名,猛回头去,却见谢氏兄妹所乘的马车已被炸了个稀烂,三名雷焰子弟还不住地拿霹雳弹往车里砸,黎子春飞身扑过,青袖一卷,将三人横扫到地下,再看车中,小汐哭得都快傻了,黎子忌伏在谢清漩的身上,后心口赫然是个大洞,鲜血泊泊而出,把毡毯都浸润了。
“他们来偷袭…子忌护住了哥哥…可是…他…”
小汐的哭诉,黎子春一句都没听进,颤着双手抱过了弟弟,死命按住他眉心,给他度气镇魂,好一会儿,黎子忌才轻轻动了动嘴唇,看那口形依稀是在叫“小漩”,小汐忙把哥哥推了过去,谢清漩捏着黎子忌的手,忍不住也下了行清泪,眼泪滴到黎子忌唇上,那人微微笑了,嘴唇张了几张,忽地脖子一仰,再无动静。
小汐“哇”地一声哭开了,黎子春也呆在了原地,半晌才直愣愣地瞪住了谢清漩:“子忌说了什么?”
谢清漩阖上眼帘,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他说,眼泪太苦,他喜欢桂花酒。”
黎子忌总说谢清漩不肯欠他的东西,可这坛桂花酒谢清漩总是欠下了,欠了,便无从偿还。
65。
纪凌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窗外是片黑黢黢的树林,一轮明月自树桠间洒出些清辉,直照到对面合衣而卧的陆寒江脸上。纪凌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涨,仿佛什么都记得,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他心里烦躁,抬腿踢了踢陆寒江,那家伙哼哈了半天,总算是醒了过来,看到纪凌瞪着他,一脸的喜出望外:“你醒了?!”
纪凌嗯了一声:“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出什么事了?”
陆寒江愣了愣:“你不知道吗?”
见纪凌摇头,陆寒江便将两天间的变故娓娓道来,纪凌这才把脑中纷纭的断片一截截地给接了上去。陆寒江说到末了,叹了口气:“黎子春跟谢氏兄妹去埋黎子忌了,留我在此守着你。”
纪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问出一句:“黎子春怎么忍心把弟弟埋荒郊野地?”
“不是他忍心,这是宕拓派的规矩,宕拓岭是仙家福地,不设坟冢。”
纪凌冷哼:“什么狗屁规矩!”
外头响起阵杂沓的脚步声,车帘挑处,小汐扶着谢清漩上得车来。那丫头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见了纪凌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拽了他哥在壁角里远远地坐下。陆寒江不免递过话头,去打圆场:“你们先回来了?宗主呢?”
小汐气鼓鼓地看着纪凌,连陆寒江也不理了,倒是谢清漩接过了话来:“师父说想一个人陪着子忌。”
陆寒江点点头,刚要开口,纪凌却抢到了他前头:“谢清漩,我有话跟你说。”
谢清漩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一惊,小汐牢牢地抱住了她哥的胳膊,恨声道:“别去。”
谢清漩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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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寂寂,偶有鸟啼,哀伤凄绝,令人心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静静无语,倒也是难得的默契。半天,纪凌才问出一句:“那个板指是黎子忌的吧?”
谢清漩抚摸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板指,点了点头。
“这次你倒不怕欠人了?”
谢清漩淡淡应道:“更重的都欠了,也不差这一样。”
纪凌长眉一挑:“哦?说得真轻巧。你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情义,要怎么还呢?”
“总不劳你费神。”
纪凌冷笑一声,把那人逼到一颗树前,圈进了臂弯:“你可答应过我,是生是死都陪我去的。”
谢清漩并不推拒:“是,一命换一命,你肯放过小汐,我自然跟你走。”
纪凌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谢清漩,你还真是可笑,跟谁都想撇清,末了却是跟谁都撇不清。说是不赊不欠,可时至今日,你又背了多少人情债了?你欠我一条命、欠黎子忌一条命,到了黎子春跟前,还是欠条命,你这一缕孤魂,给了这家给不得那家,莫非还要五马分尸不成!”
谢清漩微张着嘴唇,半晌轻叹:“这几句话,说得真好。是,我实在可笑,说到底,谁真能独善其身?可人总有点奢想,我贪的也就是‘清白’二字,到头来,却是不清不白。”言罢垂首,神色间透出一股倦容。
纪凌看惯了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貌,难得见他低一回头,新鲜之外,竟也有些不忍,踌躇许久,慢慢地放开了他的下颌:“你走吧。”
谢清漩虽是聪明,此时也不免糊涂了:“你说什么?”
纪凌苦笑:“你带着妹妹走吧,不必陪我。这暗华天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那师父也不像什么好人,你要‘清白’,便离他远些。”
“纪凌…”
纪凌一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我够后悔了,你别多嘴,好好给我听着。你不是最怕欠人了么,我就给你个还债的机会,等回到人世了,你帮我去看两个人。答应吗?答应了,就点点头。”
谢清漩老老实实地点下头去,纪凌看他这么乖顺,心里一勾,酸酸软软,痛成了一片,把谢清漩摁进了怀里,贴着他耳朵,低低地道:“我知道,我的事你不爱理,可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就听我一回。”纪凌叹了口气,当下把自己的身世细细道来,他说得急了,话头跟不上思绪,难免支离破碎,谢清漩听得却很是入神,等他全部讲完了,才接过话头:“你要我去看的人,是你父母吧?要我替你祭奠他们,对吗?”
“是。你替我上柱香,告诉他们,我这二十年虽过得糊涂,却也知道父母之恩,总算是不枉此生。”纪凌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枝头那勾白晃晃的银月:“不早了,回去吧,你那妹妹怕是闹翻天了。”
“纪凌。”
“嗯?舍不得我?”纪凌看着怀里的人,扬了扬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