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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以为哥哥就要这么没了,所以在得知哥哥奇迹般醒来的时候,病房外瘫跪了十几个小时的孩子,不知是太如释重负还是太疲惫,终于在很多人来来往往的脚步里,挂着满脸干掉的泪痕,晕倒在冰凉的走廊上。
可是弟弟不知道,从前那个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哥哥,真的,没了。
因了正好落在腰间的那一下,他无所不能的哥哥,再也站不起来了。
如果自己不曾一路贪玩涉险,如果自己不曾莽撞到和一群只会用铁棍解决问题的亡命徒挑起是非……只是人生若能容下半句假设,“残酷”二字怕也要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不见。
活着的哥哥,还在;从前的哥哥,走了。
那对兄弟,哥哥叫韩锌宇,弟弟叫韩俊宇。
那一年,哥哥十五岁,弟弟十二岁。
那一年,弟弟不顾自己对舞蹈的毫无兴趣也要穿上舞鞋。减轻心里哪怕一点点对哥哥的愧疚,或是所谓的赎罪,在韩俊宇眼里,别无他法,唯一的只有去跳哥哥还没跳完的舞步,在舞蹈那条路上,义无反顾地走到底。
“俊儿,你不必为了我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当哥哥的,本来就是要为弟弟做些什么的。”轮椅上的韩锌宇没有看蹲在他脚边的弟弟,只是望着窗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心灰意冷,看不到世事苍茫,有的,只有藏在少年老成后的心死如灰。
自从醒来后摸到了自己毫无知觉的下半身,连着一个月,韩锌宇除了眨眼,就再没了喜怒哀乐的表情甚至是眼泪。而即便再年幼,当弟弟的也能感觉到,哥哥刻意回避的眼神后面,全是对未来哭都哭不出的绝望。
“哥!我真的喜欢的!哥!我……哥!你让我跳好不好?不对不对,哥,你教我好不好?爸爸,爸爸他一直都不喜欢我,妈妈也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一下,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我……但是我都不在乎的!”小孩拽着哥哥的裤脚,一个劲地扯着,“我一点都不在乎的!因为有哥哥……我还有有哥哥对我好……所以,所以哥,随便你怎么练我都好,就是哥,哥……俊儿不要哥哥再像现在这样下去,哥,俊儿喜欢跳舞的,俊儿喜欢的……”韩俊宇就这样自我麻痹地说着喜欢,越说越急,说着说着,就说出了眼泪。
“很苦的。”经不得韩俊宇一个多星期时时刻刻的哀求,韩锌宇最后妥协般地说了这三个字。韩俊宇的眼睛闪了一闪,却又很快在低头的罅隙里,暗了下去。他知道的,逼着自己去跳舞,是对自己最残酷,却也是最仅有的那个选择。
“哥,俊儿不怕的。”
从此,那个在生命的最初十几年里无时无刻不对弟弟好,一直一直护着弟弟的哥哥,也随着兄弟俩踏进练功房后的岁月,统统,统统,不见了。
(一)
不出孔爵所料,没有开灯的练功房里,韩俊宇正面朝着墙,在昏暗的空气里,一个人压着横叉。脚踝下垫着厚厚的两层垫子,身上没压沙袋,胯就已紧紧贴地,两手平行着地板向前伸着,最大限度地拉伸着身体,上半身和从前每次静耗时一样,若即若离地挨着地板——肉眼看上去是贴着了,但伸手一摸他的腰际,就能感到那里绷得紧紧的肌肉,明显是扛着整个上身的重量。
这个俯身的横叉动作,锌宇还在的时候,经常拿它来罚练功不专心的弟弟。
十七岁的孔爵倚着门,突然意识到手上还拿着报纸,一时也记不起,自己怎么就一路把它带下飞机,带到韩家来了。
“孔爵,我看你是刚从国外比赛回来,时差还没调过来吧。”孔爵自嘲地在心里暗暗着,顺手把印着黑色大标题的《昔日芭蕾新星因抑郁自杀而亡》社会版揉成一团,紧攥在手心直到整条手臂都发麻。那个曾和他一道被业内人士共誉为“舞坛双子星”的韩锌宇——孔爵台上最好的搭档和对手,台下最铁的同伴和兄弟,在韩俊宇练舞一年就捧起全国同年龄组金杯、一个本该只有欢笑的日子里,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一副躯壳,翻过九楼高高的窗台,凋零般落入了尘间。
有目击者说,韩锌宇连在死去的那一刻,都是带着舞者的轻盈的。
孔爵被抽掉了大半精气似地靠在门栏边,没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只是呆望着练功房里的那个孩子,静耗了不知多久,直到相隔那么远的他,都能用肉眼看清孩子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孔爵的心一瞬就像枯黄的芭蕉叶般皱了起来,他想象着,那个可敬又可爱的叫韩锌宇的家伙还在,哪怕是坐在轮椅上,周身的气场也足以叫眼前的俊宇拼了命也要压抑住肌肉的痉挛。很多时候,自己会被锌宇从秦卿那儿叫来,替坐在轮椅上的他手把手教俊宇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动作。那些日子里,练习结束后,小孩总会红着眼睛,背着韩锌宇拉着自己的衣袖,小声求着,“孔爵哥,可不可以留下来,我全身都疼,可是都没力气自己揉。”
彼时十六岁的孔爵,血气方刚,却总是因为这个十二岁小孩一个躲躲闪闪的眼神就软了心,于是宁可耽误自己的晚训而被秦卿罚,也要安妥了俊宇,才回学校。
这般过了半年后,孔爵终于忍不住对韩锌宇开了口,“锌宇,你对弟弟,是不是太苛责了点。”
韩锌宇摇了摇头,笑得一脸寂寞苍凉。
“瘫了以后,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废人。呵,废人。俊儿当时明知自己一点不喜欢跳舞,也要开口让我教他。我其实到现在,心里都是不答应的。一个人,何必为了对另一个人的愧疚而搭上自己的一生。但是俊儿根本不听劝。我后来想,那我索性就严些,让他知难而退。只是我估计错了,芭蕾方面,俊儿竟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他练的时间越久,我就变得越想倾尽自己的一切教好他,于是就……呵,对他越来越严了吧。”
“可是……算了,你们家里乱七八糟的关系我不便说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全家上下,只有你对他是好的。但是现在,你看,俊儿怕你觉得他吃不起苦不教他了,就什么都忍着,所有委屈所有痛,全都自己嚼烂了咽下肚,自家哥哥跟前不敢流露半点,反倒只敢私下里叫我这个没认识多久的‘孔爵哥’帮他揉腿帮他看伤。韩锌宇,你弟弟身上有多少处拜你所赐的伤,我知道得都比你清楚吧!”孔爵一向直来直去,当下更是说得义正言辞,句句把韩锌宇往死路里逼。
“所以我很庆幸自己有像你这么好的对手和兄弟啊,”韩锌宇苦笑着牵了牵嘴角,丝毫不理会孔爵的怒气,“我看得出,俊儿信任你也依赖你,要是哪天我——”
“韩锌宇你闭嘴!你才十五!想什么不该想的!你不要自讨没趣!”若当时手中拿着什么,孔爵相信,自己一定已经把它砸到自暴自弃的韩锌宇脸上了。
“好了不说了,”韩锌宇挥挥手,转了轮椅的方向,背对着孔爵,又一次在自己和世界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孔爵默默收回了思绪,握着报纸的手,又紧了一些。他想不到别的,他只知道,从前三人间微妙的平衡,终于是被一纸飘零的岁月,打破了。他更知道,从今,他对俊儿的好,定得要算上锌儿没来得及给完的那一份。
孔爵用几秒钟调整了一下情绪,把手里的报纸丢在门边,朝韩俊宇的方向走过去。
“俊儿,起来吧。”孔爵轻轻拍了拍韩俊宇单薄的脊背。
孩子没动,还是那么苦撑着,身体和大腿的抽搐越来越越明显,却还是咬着牙不肯抬头。
“如果想哭,就在孔爵哥怀里哭吧,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孔爵蹲在了韩俊宇身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孩子还是没动,只是抽泣的声音,一点点大了起来。
孔爵捱不过自己的心痛,没再多想就要扶韩俊宇起身,却在碰到他双臂的那一刹那被猛地推开了。
“你别管我了!肯定是我昨天比赛没跳好哥生气了才会不要我的!你不要管我了!你走!”
傻孩子,你明明拿的是金奖,那么多评委都说你跳得好极了,怎么还会觉得自己没跳好呢……
倒在地上的孔爵,却没有说出那些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俊宇固执地把僵直的身体又摆回原来的姿势,肩头的抽动一下比一下明显。
“你哥不是不要你了,你哥是生病了,和你没关系的。”孔爵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解释抑郁症是何物,只得用“生病”来挡过这一切。
“那也是我让我哥生病的!我哥……我哥以前跳舞的时候从来不生病的……呜……呜呜……呜呜……”韩俊宇闷着头,喊得声嘶力竭,被鼻尖虚虚地碰着地板上,一片氤氲的水汽。
“俊儿……”孔爵的一双手不由得就抚上了韩俊宇的后背,不敢用力,只敢轻轻地摩挲着,掌心走到哪里都是一摊汗。
“不要叫我俊儿了!哥哥走了,俊儿也没了!”
终于,猛地一震,俊宇支持不住瘫在地上,口里喘着粗气,喉间抑着呻吟,双眼微微阖着,像一躯被抽走了灵气的活尸体。
孔爵忘了自己是如何把俊宇的腿收回来的了。那过程太惨痛,腿间的角度每缩小一点点,他都能感到怀里的身体一下比一下强烈的抽搐。孔爵更没想到的是,在韩锌宇累日严厉的管教下,快要没了意识的韩俊宇,竟然还在本能地压抑着本可以呼出口的苦痛,多少声到了嘴边的无助,最后都被死死锁在了齿间。
最后的最后,是他紧紧抱着那个汗嗒嗒攒成一团的身躯,拨着俊宇贴在额前的湿刘海,孔爵轻轻吻住了孩子皱皱的眉心。
“孔……咳!……哥……”搂着孔爵脖子的那双手,又圈紧了一点。
俊儿是在叫锌宇,还是在叫我呢。
孔爵终于发觉了自己的眼浅,心为另一个人痛,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二)
在锌宇走后的第四个月,俊宇被关平收入了门下。第二年,孔爵接到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邀请函,却因为工作人员手续上的失误,没来得及和国内的故人一一话别,就在匆忙间,背着一代国人的芭蕾梦,踏上了漫漫十多年的异国路。
那一年,孔爵十八,俊宇十四。
十一年的阔别,让重新看到眼前情景的孔爵,只想到了光阴的轮回。
练功房里,韩俊宇正每边两个垫子地保持着一贯压横叉的姿势,全身的线条平畅得近乎完美,一如十七岁时那个痛彻心扉的日子里,自己见到他时的模样。
这孩子,是又在想锌宇了吧。
孔爵玩味地跺了跺两下地板,告诉韩俊宇他来了。他没有诧异于韩俊宇对他这一举动的毫无反应,比如没有撑起身子回头,甚至鼻尖都没有哼一声以示回应。孔爵知道,这都是韩俊宇经年累月留下的习惯。从前,韩锌宇为了彻底磨掉韩俊宇从小就折腾来折腾去的性子,对他严苛到甚至是连静耗时眨几下眼都要规定。包括俯身横叉时那个变态的“上身要和地板若即若离”的规矩,也是那时定下的。
“光耗腿,那就是优待他了。练舞,哪有那么舒服的时候给他趴在地上休息。”
孔爵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被韩锌宇叫来帮俊宇开跨的时候,就眼见着俊宇因为实在熬不住疼扭了那么一小□子,而被韩锌宇罚到晕倒在练功房里的情景。那时的韩锌宇,竟只是用单拐指了指俊宇晕过去的地方,没什么怜惜地道,“爵,你费点力把他搬到这边的垫子上吧。趁他现在没力气挣扎,把胯开了。”
孔爵脱了鞋,手插着裤袋颇为逍遥地环视了一圈练功房,相对而设的落地镜和映出天空颜色的透明墙,让原本就宽敞的房间变得更加空落和辽远。
“看来你现在过得不错呀,这儿条件比我那儿都好。”
“欸,你不上台了有……六年了吧?功还能保持这么好,挺了不起呀。”
孔爵料韩俊宇不会开口回答,说不定现在还正憋着不眨眼睛,便只顾一个劲自言自语,像要把在国外这些年没讲的话一口气说光。
“话说,要是你当时没急流勇退,今天,你和萧泽哪个更红,还说不定呐哈哈哈……”
“哎呀你耗了有多久了?我今天来找你可不是一边看你一边锻炼耐心的。”
正说着,孔爵直接用膝盖压上韩俊宇的胯,跪坐在了上面,就像少年时候帮他练功一样。韩俊宇臀上突然吃重,一个没留神,闷闷地哼了一声。
恍惚间,孔爵只觉得,十一年里上千封的邮件和数不清流量的视频,终抵不过一个实实在在的眼前人。
“你胆子好大呀!练功时候还走神!”孔爵恶作剧般一巴掌拍在韩俊宇背上,直接把他苦苦维持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