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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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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弟弟在盛夏的时候,在镇上托人打电话给了秀秀她大伯的朋友,辗转把消息传递到了大河那里——他弟弟光宗耀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专科学校,需要多少多少学费云云。大河立刻将当时攒的两千块汇了回去,加上家里的积蓄,三舅又出去东奔西跑地借了一些,总算凑齐了学费与前期的生活费。而之后的生活费与下半年的学费,则又要从大河这里盼了。
  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在深夜也灯火辉煌,不眠不休,几个值班的工人围在宿舍门口破凳子上打牌,而大河坐在床上,正对着敞开的门口,借着外头昏黄的灯光,用草叶编着一只巴掌大的凤尾蝴蝶——工地附近没有竹子,他只能换了材料。
  工人们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与不合群,并没人搭理他。而他独自端坐,专心地摆弄了许久,然后停下来,看向一旁柜子上的半瓶橙汁。
  他拿起它喝了一口,仍是觉得甜腻非常,有些古怪。然而这种甜度应该是讨山神喜欢的。
  将编好一半的蝴蝶放在枕边,他蜷着身睡下。在门外刺耳的吵闹声中,他合上眼,并且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像一场梦,高大的楼宇,陌生的口音,川流不息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晚,一切都高速运转得仿佛幼时收音机里高亢激昂的战歌。
  他长久地闭上眼,终于在那喧闹与纷乱的背后,听到了千里之外大山的声音,鸟叫蝉鸣,风簌簌地吹过竹林,山泉温柔地拍打着石头,翠绿的袍子滑过他耳边。
  他在那虚幻的真实中,终于沉沉睡去。
  秋去冬来,落叶铺了漫山遍野,又掩上一层薄薄的雪,稀薄的白色掩盖不住下头枯萎的黑黄。山神立在庙前,看着一只竹上最后一片叶打着旋儿落了地。
  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他转身回了庙后的大石头上,一拂袖扫了雪,躺在上面发起了呆。
  半大的小黑兔又探头探脑地蹦了出来,顶着厚厚的毛在雪地里滚了一滚,一路踩着小坑从石头前蹦过,跳到山神庙顶上又跳下来。
  山神早已藏好了庙里那些竹编的玩意儿,于是只是淡定地看着它上蹿下蹿,小屁股上一团白晃悠来又晃悠去。
  等到它开始啃他泥巴脑袋上那块红布了,山神才突然从发呆中惊醒。哭笑不得地现出身去拎开它,抱在怀里使劲揉了一揉。兔子满脑袋凌乱的黑毛,颤着小红鼻子嗅嗅他,然后去啃他翠绿的袍子。
  山神任它动作,横竖是咬不坏的。抱着它又发了会儿呆,大山的神灵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笑,对它说,“瓜兔儿,要过年了,你晓得不?”
  大河背着一个大背包,挤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挤了大半天的巴士,走了小半天的山路,终于带着一嘴的胡渣一身的臭汗,回家过年。
  他妹妹正半夜摸出来上茅厕,给突然出现的黑大个吓了一跳,哇地尖叫一声,院子里新养的土狗开始汪汪地吠叫。
  后来他妹妹喝住了土狗,把他带进了房。家里就那几间房,他妹虽然女大十八变,长成了小姑娘,还是只有与哥哥们同住一屋。而他弟弟大张四肢躺在另张床上,却是鼾声如雷,雷打不动。
  “睡得像猪一样,不管他!”他妹妹雀跃地说,“哥你给我带了什么?”
  他拿出一包特产给他妹妹,是工地上的老前辈介绍他买的。他妹妹兴奋地拆开,见是一包华丽包裹后略显精致的桃片糕,惊喜立刻少了大半,然而一想到那毕竟是来自大城市的特别的桃片糕,她又得到了小小的安慰。
  “你光带吃的,都不晓得给我买条裙子。”她一边接受安慰一边抱怨道。
  “啊……”大河语塞了一会儿,老实地说,“我给秀秀买了裙子。”
  “哦哟!喝哟!哎哟!”他妹妹嫉妒地尖叫起来。这都没有吵醒鼾声如雷的弟弟。
  大河纳闷地搔着脑袋,“去年临走的时候她喊我给她带,你也要啊?你没说啊。明年买给你嘛。”
  “哼!”他妹妹说,气鼓鼓地收起桃片糕。
  她虽然气愤,但仍然十分好奇,想缠着大河问新奇,然而大河并无心与她描述那纷繁杂乱的世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他拎着个小包要上山去。
  “不要去了!大晚上黑黢黢的!有狼咬你!”他妹妹见他死不悔改,恨铁不成钢。
  大河没理她,一身臭汗地去了。
  春雪之后的山路有些滑,一年未曾有人走过,有些路上已经被枯萎的草木遮掩。大河在沿途的障碍中摸黑跑上半山,跑得太急,又长久地缺乏运动——大城市里分工细,他在工地上就主要负责开车送建材,搬运之类的活儿都是旁的工人干——竟然有些喘。
  他喘着气跑到黑黢黢的山神庙前,黑夜里幽森森的一切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他突然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发胀。
  “山神,”他喘着气唤道,“山神……”
  “我想你了,”他喘着气对着大山深处说,“我想你了。”
  而山林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没有月亮,阴沉沉的黑。与往常一样,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然而他却像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里,丝毫不觉得恐怖与畏惧。他满心地安宁与欢喜,就地盘腿坐下,摸黑将小包里的东西一一摆在祭坛上。
  几袋糖,一瓶橙汁,几只形态各异的草叶编的蝴蝶。
  “这个要这样拧开喝。”他对着黑暗的空气说,然后替山神拧开了橙汁的瓶盖。
  然后他疲惫地走到山神庙后的大石头旁——路上的这几天都未能好好地睡一觉,他实在是困顿极了——抖开特意带来的一件旧棉袄裹在身上,他倒头蜷在石头上开始睡觉。
  然后就这么简单地平静地,只隔了一小会儿,就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黑暗与寂静在深夜里无尽的蔓延。在那无尽的虚空之中,终于化出了大山的神灵的影子。
  他坐在石头边,扬起一边翠绿的袍子,温柔而悄无声息地盖住了大河。
  另一只手端着那瓶拧开的橙汁,横看竖看研究了半晌,他喝了一口,然后在黑暗里眨巴眨巴眼睛,觉得甜得有些过了头。
  但是他喜欢。
 
    11、11

  第二天早晨,大河的头发上都结了霜。
  他迷糊着坐起,霜便化成水从他额头前面滴下来。但是奇怪的是并不寒冷,也未曾有头痛和筋骨酸疼。
  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棉袄,觉得手下冰凉,好似也拍到了一些霜,又像没有。他摇晃着站起来——因为这几天来路途艰难,又吃得少,刚醒时便有些晕眩与迷糊。
  昏沉沉地抬头看了看祭坛上位置未曾移动过的祭品,他习以为常地把目光又收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他开始打扫堆积了一整年尘灰与落叶的山神庙。
  将山神像头顶的红布洗掉盖回去之后,他拨开庙角落里那堆枯黑的叶子和压在上面的小石头,捧出下面他送给山神的竹编的小玩意儿来。
  然后他愣了一下。
  那辆小竹车,已经废得不成样子了。
  像是耗子或者是其他什么小动物啃的。整个车身乱得几乎看不出个形状,四个小轮子掉了三个,就一个缺了个小坑的轮子还可怜巴巴吊在上面。
  大河捧着那辆小车发了一会儿呆,觉得有些伤心。
  他固执地钻研那辆车,想在它破破烂烂的基础上添些竹叶,修补出原样。埋头苦干到晌午,冬日里微微有些发热的阳光晒在他皮肤黑亮光滑的后颈,不知道为什么被急出了一身冷汗,仍旧毫无所获。
  下午的时候他下了山,三舅妈料到他又上了山去,觉得不可救药地长吁短叹了一番。待到他将这一年打工省下来的工资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来,不太厚的一叠红票子,递给她。她便戛然而止,欣喜数钱而去。
  接着凑上来的是弟妹、秀秀,以及村里一群新长出来的半大娃儿。娃儿们围着他嘻嘻哈哈,疯抢完糖之后又缠着要问话。大河嘴拙,描述不出那外省的花花绿绿,并且除了工作就是待在宿舍,实在无阅历可言。不多时那些娃儿又散去了,大河又去弟妹聊了几句,那两个便鬼鬼祟祟地退走了。只余下他与秀秀。
  一年未见,秀秀好似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两根细长的辫子,秀气的眉眼。低着头轻声说话的时候,谁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大河,”她轻轻说,“我听你妹儿说,你给我带裙子了。”
  大河老老实实地将那裙子从行李里翻出来,是用塑料袋包裹,打开是条翠绿的布裙,长长的一直拖到脚踝。
  他自己是不会挑裙子的,前几日临要回乡的时候,记起秀秀的嘱咐,转了好几个大型商场,觉得那些明亮灯光下闪亮闪亮的裙子都价格高得可怕,并不如以前陪秀秀逛过的县城里的小店实惠。最后被店员怂恿,说这个款式是今年流行,女孩子都喜欢,并且正在特价,只要平时价格的一半。他便咬牙买下了。
  然而那山外“流行”的款式对于山里人来说,长得过分,且不便行动。秀秀从未见过这样子“长”的长裙,一时候心里便不大高兴。待到试上身,就更不高兴了。因为裙子大了。
  大河买裙子的时候,店员问是什么尺寸,他并不知道,便只能说正常尺寸。但是秀秀明显瘦过了正常尺寸。因为常年的抑郁与自闭,她吃再多也不会胖,并且面色偏黄,勉强提着裙子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将要枯黄的摇摇欲坠的小杨柳。
  秀秀很勉强地收下了裙子,并且没有支付钱——她觉得大河给她买东西是理所应当。
  大河也并没有在意,毕竟以前在县城里也常常给秀秀买,他也觉得理所应当——秀秀每天要吃这吃那,要穿好看的衣服,肯定没有存下多少钱。她没有钱要找他要钱,或者要东西,他都是会尽力地去给的。
  一村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到年夜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被三舅和三舅妈赶去睡觉——几年前他和秀秀在山里出事就出在这么个晚上,他们得防着他脑子哪里不对了又偷溜出去。
  大河睡不着,在屋外村人的吵闹声中,静静地坐在床上继续摆弄他那破烂的小竹车。这时候听到门口低低的一声,“大河?”
  他抬头见是秀秀,于是请她进来。秀秀毫不避嫌地坐在他床上,跟他说,“我跟我妈说了,我也想去你那边打工,他们说女娃儿去做服务员,工资不比你低。”
  大河很惊讶地抬头看她。秀秀一直是个离不开人照顾的女娃儿,在村里,她妈顾着她,在县城里,她叔叔阿姨们顾着她。他说不明白那个道理,但是就是觉得秀秀不适合去到外省那花花绿绿的地方。他想到她那样枯黄的小杨柳一样走在那些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街上的样子,就觉得可怕与担忧。
  但是他嘴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只有老实说,“你再想想吧。”
  “你能去,我怎么不能去了?”秀秀道,又有些不高兴。觉得大河这样子是看不起她。
  大河张大嘴实在想不出辩驳的理由,只有说,“你妈同意啊?”
  秀秀哼了一声,“她跟我吵架,我吵赢了,我非让她同意了。我跟我大伯也说了,他也同意。”
  “你什么意思啊?”她在大河胳膊上打了一下,“你不想我去跟你一起啊?啊?你想不想?”
  大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跟秀秀是这样要好的朋友,有朋友在身边当然好,只是他又觉得她不该去,想了半天只能说,“……可是那边不好。”
  这个理由完全地激怒了秀秀——那边有什么不好的?那些旁人口中描绘的新奇而丰富多彩的世界,宽敞的大马路,冲天的高楼大厦,梦幻般的游乐园,宽亮而豪华的房子里喝着红酒的俊男美女。还有一月那么高的工资。只需要打工个几年,就可以回村里来,买摩托车,盖大房子!多么好啊!多么吸引人!——她只觉得大河就是在嫌弃她,不想与她一起。
  他不过是个老不开窍的笨蛋而已,也敢嫌弃她?敢情她这几年都是拿热脸在贴冷屁股了!
  “你讨厌我跟倒你你就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本来就是自己去!又不要你管!”她一赌气就站起来往门外冲。
  大河嘴巴笨,反应倒是快的,急忙一把抓住她,然后在她瞪视中支支吾吾,因为解释不清楚,所以很紧张,“我不是,我不讨厌你,你很好。我,我……”我就觉得你去了不会高兴的,我就不太喜欢那边,我就不太高兴。
  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完,门口倒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哦哟!喝哟!哎哟!”
  他妹妹带着几个半大娃儿站在那里,恰好看到大河抓着秀秀的手臂说好话,以为两人偷偷在这里私会,简直要乐得不行。一群娃儿围着他们继续起哄,用山里话唱着儿歌开始闹腾,“憨脑壳(ko),娶老婆(po),亲一个(go),踹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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