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山神看着大河还是不很明白的样子,随手指了指道,“那棵树上有一只螳螂老汉,等会儿找到螳螂妈,就要被吃掉了。到时候我指给你看看好不好?”
“好!”大河响亮地应了一声,觉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爷爷还多。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视,他没看过六小龄童的西游记,没见过云雾缭绕的天宫大殿,穿着素罗纱衣的仙女,白胡飘飘的老君,法相森严的菩萨,只觉得像山神这样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庙顶上剥红苕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该有的样子了。至于神仙时不时嫌冷嫌烫嫌没有肉,比村口张叔从山外讨回来的老婆还难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气嘛。而且山神嘴上说不好,还是将红苕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送给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里的漂亮石头、爷爷削的小竹刀,都仔细收在庙里没有扔掉——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山神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只是莫名地就觉得非常高兴,想再带更多更多东西给山神。
他垫着脚尖凑在竹叶上,跟山神一起看螳螂交尾。螳螂老汉鬼鬼祟祟地爬了许久,才终于从后面压住了螳螂妈,两只翠绿的虫将腿脚纠缠在一起,但突然之间,螳螂妈就着纠缠的姿势,一口咬掉了螳螂老汉的头。
大河“啊!”了一声,扒着竹叶的小手抖了一下。
螳螂妈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吃,吃完了眼睛吃嘴巴,吃完了头吃身体。
山神垂着长长的袖子站在他身后,一边陪他看着,一边用自己塑像头顶的那块红布擦吃完红苕的手。
然后山神抬手招来山泉,洗净了那块红布,他弯下腰,捧着大河泪痕累累的小黑脸,一边用红布擦拭,一边温和地道,“你哭什么?”
大河一边哭一边摇头,他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很笨的,只觉得心里难受。
“为什么要吃他哎?”他哭着问山神。
山神冰凉冰凉的手摸着他的小脑袋,“我说了,为了生娃儿,螳螂妈吃了螳螂老汉,才有力气生娃儿。”
“她是不是饿了?给她吃红苕好不好?”
山神急忙把剩下那根红苕揣进宽大的袖子里,“不好。螳螂妈不吃红苕,就吃螳螂老汉。”
大河止了眼泪,仍是觉得心里难受,他想不通这个道理。可是山神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了,山神是没有错的。他红着眼睛地重新看向那片微微颤抖的竹叶,螳螂妈把螳螂老汉吃得只剩半截腹部,他看着螳螂妈鼓鼓的肚子,那里有螳螂娃儿,螳螂老汉变成的螳螂娃儿。
他想到新的螳螂娃儿,便破涕为笑了,手里攥着自己编的竹螳螂,想着一个娃儿不行,还得给它再编几个弟弟妹妹。
但是也正在这时,一只大雀鸟唧唧叫着从树上掠下,一口叼走了肚子鼓鼓的螳螂妈。
“啊!”大河又惊叫了一声,仰头看着那雀鸟跳上一节枝头。
他急忙拉扯山神的袖口,拼命指着头顶的鸟儿,“鸟!鸟吃了!”
山神抬头望着那只鸟儿,神色平和地嗯了一声。
“救她哎!你救她哎!”大河低叫着摇着山神的袖子。螳螂妈也要被吃掉了,螳螂娃儿也没了,螳螂一家都没有了!
山神却摇了摇头。
他眼巴巴地望着山神,见对方无动于衷,于是又焦急地仰头看那鸟儿,却见鸟儿已经昂着头将螳螂妈吞进了肚子,只留下两节螳臂脱落下来,唧唧欢叫着又飞远了。
他哇地又哭了出来。
山神弯着腰十分有耐心地给他擦眼泪,就着咸湿的眼泪,把他沾了泥的小脸擦得黑亮黑亮。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他哽咽着。
山神摸着他光滑的小脸蛋,神色平静,温和地说,“瓜娃子,哭什么呢。这些都是山里的道理。螳螂妈吃了螳螂老汉,是道理。雀儿吃了螳螂妈,也是道理。将来鹞子吃了雀儿,也是道理。有一天鹞子老了,会被风吃了。这些都是道理。不能救,也救不了。你不让雀儿吃螳螂妈,它又能吃什么去呢?”
他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山神,山神说的话他半懂不懂,听不大明白。可是山神总是对的。
他每日里揣着小祭品来跟山神玩耍,每日里便听山神说那些山里的道理。大部分是听不懂的。他眼神茫然地看着山神的时候,山神就用冰凉冰凉的手掐他的脸蛋,叫他瓜娃子。瓜娃子在他们那里是骂人的话,可是山神骂他的时候,和三舅妈骂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山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柔柔地,拂在耳朵边上像暖暖的微风。
村里的其他人都看不见山神,不,他们根本就不上山。自从大河爷爷送葬的时候刮了阵竹叶雨,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再也不敢上山了。他每天滴溜溜跑进山的时候,也会有小孩儿跟在后面笑骂,但追到山脚下,他们就一哄而散了。
他问过山神,为什么以前叫了山神那么多次,都不出来,直到爷爷下葬的时候才出现呢。
山神捏着他的脸颊肉说,瓜娃子,因为你不信我啊。你终于信我了,你才看得见我。
可是爷爷也信山神,爷爷信了一辈子,为什么看不见呢。
山神温和地说,因为他不是信我,他是怕我。他没有敬,只有畏。
“山神,山神哎,”大河趴着山神庙的土砖问,“爷爷为什么怕你哎,你会惩罚他吗?爷爷说我老汉遭了你的惩罚,是真的哎?”
山神躺在庙顶悠闲自得地剥着红苕皮,捏着红红的苕肉放进嘴里,舔着指尖斜着眼看他,挑了挑眉毛说,“你觉得呢?”
大河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我摸过你的脸,你没有罚我哎。”
山神翻身而起,翠绿的衣衫飘一飘,眨眼到了他近前,俩手揪住他面皮往俩边一扯,扯出个豁嘴模样,笑着说,“这不是在罚你么?”
3、3
他跑山神庙跑得太勤快了,渐渐地连三舅妈都狐疑起来,怀疑他在山上养了什么动物,别是把狼崽子当成狗养了。直到有一天终于抓到他偷藏红苕,就算坐实了判断,他三舅妈高声打骂他,整个村子都听得见,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揪到村委会的坝子里,“偷倌儿!这瓜娃子就是个偷倌儿!我以为他一天到黑憨吃傻胀!结果是偷了粮食去养白眼狗儿!哎呀老娘才是遭孽哟!”
他被打得半边脸蛋通红,额头上蹭了几块黄泥巴,灰头土脸地,被三舅妈拉扯得站立不稳,低着头咬着唇不吭声。
村支书从外头急急地跑进来,络腮胡子一抖一抖地,“哎呀!怎么打娃儿!红萍同志,你有话好好说啊!这打娃儿是什么道理!”
胡子村支书将他从三舅妈的手里解救出来,给他擦干净了脸拉扯整齐了衣服,作慈祥和蔼状地问他,“大河啊,你说说,这红苕是要拿去哪里啊?”
他闷着头不吭声。他三舅妈就在后面骂,“还不是拿上山喂狗儿去了!要不就是喂他那个死鬼爷爷!瓜娃子!背时你先人板板!拿着老娘的粮食去山里头养鬼!”
他昂着头瞪着眼睛看他三舅妈。山神是神仙,不是鬼!
“红萍同志!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娃儿!山里头没得鬼!”村支书一边劝着架一边哄他,“大河啊,你老实跟我说,红苕搁到哪里去老?”
村支书的女儿秀秀听见热闹,从屋子门口往里张望,看见他被自己老汉护在后面,就冲他做了个鬼脸,十分可爱地眯着眼笑了一下。秀秀跟他同龄,从小受村支书教导,是村里唯一不欺负他的孩子,但也与他不很亲近。他跟谁都不亲近。
他被村支书哄了半晌,毕竟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村支书说说谎的娃儿是不好的,他也懂的,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最终还是老实地交代说,拿去给了山神。
村支书于是带着他三舅妈,他弟弟妹妹,还有一大群看热闹的村民和小孩儿们,上了山,到了半山腰的山神庙。一簇金黄的野油菜在山神庙前开得灿烂。山神的土祭坛被他每日用衣服蹭得干净,上面摆满了烤过的红薯,和一些竹叶编的小玩意儿。其中一些红薯因为是前几日的,便有些萎焉,不过没有发霉发馊——那些摆放太久而烂掉的,都被他埋进土里了。
三舅妈一看见她家的红苕被白白地浪费在这里,就粗红了脖子耳朵,揪着他又要打骂,被村支书慌忙拦住。他抱着脑袋跑在前面,三个人围着山神庙追追拉拉,那些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都在外面哈哈大笑。
“背时你先人板板!”三舅妈一边挣扎一边高骂道,“山神个锤子!(方言:山神个鸡(和谐和谐)巴!)一个烂庙有什么好供的!你龟儿子浪费粮食!瓜娃子!”
“有!有山神!真的有!”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尖叫着回道,脸蛋被三舅妈扫到,红红的指头印记,衣服又被拉扯得一塌糊涂。
“好了!红萍同志!你冷静点好好说话!大河,快跟你三妈讲对不起……”
山林里只有他们的争吵声,连鸟雀都被惊飞,鸣蝉都隐了踪迹,万籁寂寂。风吹竹叶婆娑,山神并没有显灵在大家面前,甚至他自己都没有看见。
最后是从地里回来的三舅拉住了三舅妈,当众给了三舅妈一个巴掌,三舅妈坐在山神庙前不起来了,嚎啕大哭,说三舅护着外来的娃,说大河说不定是三舅的种,大河妈怀上大河的前几个月,有一天三舅很晚才回来,一定是跟那个勾男人的背时女人鬼混去了……
三舅又给三舅妈一个结实的大巴掌,打得三舅妈半边脸肿起,跟大河一样,终于没有办法说话,住了嘴。
村支书又赶快来劝三舅,现在讲究男女平等,婆娘打娃儿不对,男人打婆娘也是不好的。不就是几个红苕嘛,大家和和气气解决问题嘛。
村支书带人扔了土祭坛上的红苕和竹螳螂竹蛐蛐,又把大河和他三舅他三舅妈带回村委会,开导教育了一宿,大河不说话,他三舅只吧嗒吧嗒抽旱烟,他三舅妈肿着半张脸只知道哭。
最后三人带着在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弟弟妹妹回了家,三舅什么话都没说,就睡下了。三舅妈还要拉着儿子女儿絮絮叨叨,被三舅一把摔了旱烟杆子,也只能去睡了。大河爬去自己床上,扯上满是补丁的被子,眼皮子直打跳,才合眼没多久,听见床边脚步声。
才挨了三舅妈的打,他也是被打怕了,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结果哗啦一下,一盆冷水泼在他被子上。
“瓜娃子!你妈卖逼!”比他小了两岁的弟弟拎着水盆子冲他低骂道,他妹妹在旁边叉着腰凶狠地瞪着他。他们才几岁年纪,只知道这瓜娃子招人讨厌,害他们妈妈挨了打。
他翻身下床跑了出去,连鞋都没穿。衣服被溅得透湿,虽然是夏天的夜,山里昼夜温差大,还是冷得有些瑟瑟。他光着脚跑出村子,跑进黑压压的森林。上山的小路上每一片落叶他都无比熟悉,再黑他也寻得着路。
他跑得气喘吁吁,跑过山神庙,山神站在空荡荡的土祭坛旁边,月色下翠绿的袍子闪着如水的光芒,面洁如玉。他不看山神,并没有停留,而是往庙后不远的坟包而去,那坟上因了山神的照料,生了一片旺盛的野花,月亮的阴影里花都是黑色的,一簇一簇发着抖。
他跪在他爷爷坟前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用脏兮兮的手臂擦了一把脸上默默流淌的泪水。
山神在他面前蹲下来,翠绿的长袍拖在地上,用他爷爷留下的红布擦他的脸蛋,擦出黑亮黑亮的色彩。
山神温和地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的眼泪蹭在翠绿的冰冷的袍子上。
“爷爷不要我了,他们都讨厌我,都不要我。”他将脸埋在山神的胸口。
山神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顺着他结块的发梢,并没有跟他说,还有我,我还要你。
他在山神庙里待了一夜,山神坐在庙后的大石头上,搂着他,宽大的袍子替他挡去夜风夜露。那天晚上漫天的繁星,藏在树叶的缝隙里,鸟儿和虫儿都睡了,山林里安静得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但山神却问他,“你听见没得?”
“什么?”他眼睛肿肿地仰头望上来,望见山神水色的唇。
“你听,草在发芽,”山神说,“你听见花开的声音没得?”
他侧耳去听,山林里幽幽寂寂,明明什么都没有。
但山神说有,那便是有的。
他茫然而兴奋,认真地昂起脑袋听着。山神便笑起来,摸着他的脑袋,温柔地道,“瓜娃子。”
他整夜地睡不着,听山神说山里的故事。山神说很久很久以前,山里那样热闹,狍子和鹿,满山地跑,山羊在春天来到这里,秋天就要去更温暖的地方。偶尔大山深处也会跑来一两只离群独居的老虎,猎人们围捕它,杀死之后,就在山神庙前载歌载舞,将虎的血洒祭给山神,虎皮带回去,作迎娶新娘的礼物。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