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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道,“那我陪你,我留到山里头。”
“你这是什么傻话?”神仙笑得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你当然要跟村里人一起搬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走!”大河红着眼吼道,“我不走!我跟你一起!他们要淹山,就让我死在这里!”
神仙突然一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退后一步,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要死?这么年轻就要死?我为了救你遭受天罚,失去大半神力,将我的脸害成这样——就是为了你这样糟蹋自己性命?”
“不是糟蹋!我不想你受罚!我,我不是!我想跟你一起,不是糟蹋!”大河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哦?”神仙皱眉冷笑道,“你这个意思,倒是我当初不该救你了?任你死在我庙前,就地刨坑一埋,可不就是跟我一起么?横竖你都是死,原来是我白受了罚!”
他这伶牙俐齿,大河哪里辩得过来,慌得满脸涨红,追上来抓着他的手要再诉衷肠,却被神仙一拂袖扫了开去,“你走吧!该搬去哪里去哪里!反正这里都要淹了,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这骤然变故,大河完全地猝不及防,惊恐地瞪起眼睛,他那脑袋里哪里是一声炸雷,简直是天雷滚滚轰然不绝——他实在不明白怎么短短几句话就变成了这样!
没等他组织好言语,山神又一拂袖子,他胸口剧痛,骤然脱出了梦境!
噗通滚落大石头,他在周遭一片灭顶的黑暗中昏沉地睁开眼。
近处悉悉索索,是那黑毛兔子摁着它那小姘头在胡搞。被压在下头的小山猫受了惊,往兔子肚皮底下缩了一缩,被兔子搂住,两只畜生便一上一下趴着瞧热闹。
大河并顾不上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扒着石头嘶声大吼,“山神!山神!”
林子里一片死寂,神仙一如十几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平日里千般万般的温柔,眨眼便能翻脸绝情,狠心决绝,当真是再不相见。
大河惊恐绝望,徒然地又喊了一阵,喉咙都嘶哑了。
他蹲在大石头前,嘶哑地喘息着。在最初的激动失措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是十六岁时那个少年。
他从未褪去骨子里天真的质朴与愚钝,然而外界风雨残酷地打磨,终究令他血肉撕扯着痛苦地长大成人。他有他想要坚守与维护的,再不会茫然无措的,在山神的冷清决绝中转身惊惶地跑开。
抱着头沉默地发了一会儿抖,他心中有了盘算。颤巍巍地伸展着僵硬的关节,他站起来收拾了竹摊子,一瘸一拐地走下山路。只是终究不舍,一步,仍是一回头。
他知道山神在那里看他,那个把所有痛苦、辛酸和孤寂都独自吞下,所有雷霆万钧的惩罚都独自承担的神仙,必然是偷偷地站在他身后,偷偷地不舍地看他。他知道。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地消失在山路上,绿袍的神仙终于从虚空中现出身形。
他神情凝滞,独自森冷寂寥地站在那里,便像风中一株细瘦坚(和谐呀)挺的竹,竹身屹立不倒,只是枝叶都婆娑着发出凄冷的叹息。
黑毛兔子跳出去,因为觉得神仙这模样令兔爷它极为不适,于是拽着神仙的袍子啃了一口。
神仙弯下腰去揉了揉它的脑袋,又看看它蠢笨无邪的小姘头,突然就叹息了一声,“你们还是……”
他突然生生止住了话音,竟有些哽咽住。天机不可泄露,未来或许会发生什么,他不能改变,亦不能替这些山中生灵编排命运。
他叹息着,轻轻地揉了揉黑毛的耳朵。
“生死有命,你们好自为之,但求逃过此劫罢……”
那黑毛的小畜生打了个喷嚏,十分事不关己地转身露了个白毛屁股给他。蹿回去摁着媳妇啪啪啪啪去了。
25、25
大河多方打听,先去了县里的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公室。
县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的工作人员,因为见他老实谦恭,面目和善,是故相对热情地接待了他。与他同时被接待的,还有临村的几位不满拆(阿弥陀佛和谐)迁赔(阿弥陀佛和谐)偿的村民。
然而当他说出来意,几位工作人员愣了一愣,那神情便不太热情起来。
“恐怕是个瓜脑壳,”坐在他后面的几位村民窃窃私语。
“同志,你这个问题不归我们管。你先回去跟你们村领导先说说。”工作人员道。
“村领导管不了。”大河说。
“你还知道村领导管不了,”那工作人员乐了,“我们也管不了。”
“那省里管吗?”大河问。
“那不知道,那你得去问省里,”工作人员一挥手,“下一个下一个。”
那几位邻村村民一回去,便将此事当乐子说了一说。田间地里闲言碎语,连耗子都会传话。一来二去,这消息很快进了大河他们村村支书耳朵里。
正热火朝天的组织搬迁工作的村支书,头疼脑热的带了一群人找到秀秀家的祖屋——却是门锁高挂,大河连夜收拾行李,已经登上了往省城的巴士。
“哎哟!哎哟这个娃儿!真是中了邪啊!”村支书跺脚道,“从小就让人不省心!造孽!”
县城到省城的巴士终点站,就是当年那场死伤二十余人的惨重车祸发生的地方。大河从车上踩落地面时,腿脚几乎都发了抖。
这个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除了事(阿弥陀佛和谐)故之后新修的栏杆,一切都还与当年一样。那些切骨的疼痛深深地刻入他的脊梁,让他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他一路问询,到达省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公室。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号单,在候接大厅等候。至此一切都算顺利。
只是他在那漫长的等候的时间里,渐渐地觉得口干舌燥。他的肩膀越来越沉重,重得就像他早已离去的小女儿坐在他的脖后,重得就像秀秀死不瞑目的鬼魂压迫在他肩头。他焦躁地望向车水马龙的窗外,禁不住又去回想当年的每一幕每一幕。他的妻子与他的女儿,那个给予了他十分稀薄的温暖的一个不成形的家。
他已经失去了。
而现在,他一定不能再失去。
哒哒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两双黑皮鞋冷硬地踩踏到他的面前。
“陈大河?”一位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后面跟着一位保安,和善可亲地对他道。
他没有被叫号,径直被带入了角落里一间布置简陋的办公室。那领导熟知当年事故,早已把他们这一批人列入警戒名单内。因而紧闭房门,开门见山地与他说,“同志,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赔(阿弥陀佛和谐)偿确认书和保密条例你当时也签字了。你还有什么事情?”
大河摇着头,用他简单直白的语言说出了来意。而那领导打量着他,神情古怪起来,“你是说,你要求不淹山?同志,你是否不满你们村的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政(阿弥陀佛和谐)策,还是有人强占了你家的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款?你跟我说,我帮你沟通解决。”
大河摇头,“就是不要淹山。领导,那座山不能淹。山里有神仙。”
领导基本判定他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精神失常,于是松下口气,只要不是再闹车祸的事,一切都好办。他往沙发上一靠,一挥手,官腔便流畅自如,“这样,同志,你回去写份‘言简意赅’的信(阿弥陀佛和谐)访材料,再到外面排号。我们会安排人员听取你的建议,啊,这个,只要是‘合理’的要求,都会得到解决。你放心,啊。”
他仍是那般和善可亲的模样。不喑此道的大河瞧不出真伪。只是觉得他一开始说话的模样——像极了和蔼可亲的工地老板提防民(阿弥陀佛和谐)工闹(阿弥陀佛和谐)事时的模样,而他现在的模样——则是和蔼可亲的老板连续几月拖欠民(阿弥陀佛和谐)工工资时的模样了。
接着大河便被请了出去。按照“流程”,他得写一份“盐简衣盖”的申(阿弥陀佛和谐)诉材料。只是他短暂的读书时代距今甚远,几乎只会写自己与山神的名字。于是便翻查电话簿,找到他已经在省城工作的弟弟。
他在他弟租住的套房门口等待一日,及到夜深,他弟弟一身廉价西装,满面酒气,姗姗来迟。与他抱怨说,今日又陪客户饮酒。他弟弟大学刚毕业,投身保险销售行业,正是醉心销量,奋发向上,为事业努力打拼的时候。
可待到他说明来意,他弟弟却是连连摇头,“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子去,要被人当瓜脑壳的!淹不淹我们那里,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嘛!而且你又没得理由,光说山头有神仙!哪个信哟!我都不信!”
“你帮我写一哈。”大河仍是说。
他弟还是摇头,“哎呀!我帮你写了都没得用!我说哥啊,你还是回去问一哈拆(阿弥陀佛和谐)迁的事情,秀秀姐那间屋不晓得要赔好多钱!还有,村支书今天也打电话来问你,说有事情跟你讲。你在我这里睡一晚上,明天赶快回去吧!”
他弟弟死活不帮忙,大河在他弟弟不足十平米的租屋内打个地铺应付一夜,第二日打点收拾一切,又去寻了第二人。
几年前,曾有这么一位能书善道的文人墨客,带着扛炮的摄像师,千里迢迢入山,来采访一位竹林小哥与他的山神庙。
他偱着名片找过去,那位当年的高名记,因为才华横溢,短短几年,已在报社当上了中层干部——是为副总编之一。
这位高副总编戴着一副崭新的金丝眼镜,仍是皱巴巴的衬衫,在满是笔墨气息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大河。并且努力在一堆泛黄的文件夹里翻找,找到了当年冲洗的几张照片,交给大河。
“哎呀,不好意思,当年要寄给你,结果报社搬迁,一来二去就给忘了。”这位新上任的暂且还官腔微弱的副总编道。他往外头招了招手,叫了个实习生进来,“小陈,进来。”
不多时慌里慌张地跑进一个戴着大框眼镜,皮肤白皙,额头上长着几颗俏皮青春痘的年轻女孩子,手里还抱着一叠材料,“哎!高总。”
“小陈啊,这位是我几年前的一个采访对象,也姓陈。他有些文字工作想让你帮忙。也不长,你就帮他打打字,他说,你录入,然后打印出来。先给陈先生泡杯茶啊。”
那小女孩搓搓手,颇为认真紧张,恭恭敬敬地就把大河迎出去了,带到她的位置上——也不过是缭乱办公桌的一小角,搁着一台老旧电脑。
然后她哒哒地跑去泡了杯茶给大河,端正严肃地开了电脑,颇为认真紧张地问,“陈先生,您想写些什么?”
及到她得知了大河的来意,恍然大悟之余,十分惊讶。然而她并没有露出与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领导一般的古怪表情,而是认真地劝告大河,用山里有神仙这个理由,是不成立的。
然后她代为思索,挥毫泼墨,噼啪打字,为大河写下信(阿弥陀佛和谐)访材料一封,是为一封政(阿弥陀佛和谐)策建议书。内容大致为大晗山景区风景靓丽,动植物种类丰富,为环境保护之建议,请求工程改道,保护大晗山景区自然美景。
为了完善这封建议书,她问了大河一系列问题。因为对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甚至连高老总那几张山神庙的照片,也拿去彩色扫描,留作备用,此为后话不提。
且说大河拿着那封深有环保大义的建议书,回到信(阿弥陀佛和谐)访办,重新核查证件,安全检查,领取排号单,经过两日的排号,终于面对另一位和蔼可亲的工作人员。
那工作人员和蔼可亲地看完了那封建议书,和蔼可亲地表示会采纳群众一切“合理”要求,让大河回家耐心等候,处理意见书会寄回村里。
大河满怀希望与忐忑,打道回家。刚进村就被村支书逮住,一顿教育——多户村民因祖屋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款分配事宜,兄弟反目,姐妹互掐,父子成仇,村支书正从中协调,忙得不可开交,大河还要在这个时候去添乱,破坏文明拆(阿弥陀佛和谐)迁村的形象。再况且他从小看着大河长大,对这老实憨厚的苦命娃儿,一向颇为照顾。告御状这事水有多深?天朝人民都知晓。他不想看着这瓜脑壳的黑小子一脑袋扎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大河闷声不吭,任凭指点。等村支书走了,他煮好一锅红薯,背上山去,坐在那祭坛边,光是发呆。
他傻是傻,还是懂的。山神都已经那样说了,那块大石头他即便是躺上去,也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因此只是挨个剥好红薯,就陪在庙前发呆。
及到夜深露凉,腿脚酸痛,他一瘸一拐下了山去。而那黑毛的小畜生领着小姘头钻出来,将已经凉掉的红薯挨个啃了一遍,也不见谁来阻拦。
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