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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跟在后面追了两步,更觉得心疼了,“是山神的。”
“你再编一个嘛。”秀秀说。并且深刻地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让大河脱离这座古怪的小庙、变得正常一些的责任。
大河跟着她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盯着她手里的螳螂老汉,总觉得想一把捞回来。然而从小与秀秀一起长大,与她极为熟悉,并且惯常地关心帮助她,又不好真的去抢。
犹犹豫豫之间,已经走出老远,他回头望了望,孤零零的山神庙还立在那林里,并不见翠绿的袍角。
第二天是周日,仍旧无需上课。大河起了个大早,省下了早餐的红苕,蹬蹬跑去山神庙。山神老模样在那里等他,只是并不如几年前一样张开衣袖将他接进怀里了——因为他与山神一般高了,撞进去后脸贴脸的样子着实奇怪。
他将热腾腾的红苕献宝地奉献给山神,而山神捏捏热度,很是赞赏地点点头,倚在庙顶上慵懒地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
大河蹲在他旁边继续编竹叶,却不是昨天那只兔子。
山神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
“螳螂老汉。”
“不是有了么?”
“被秀秀拿走了。”大河很歉疚地搔搔头。
山神笑起来,揉揉他脑袋说,“瓜娃子,有过了,就行了。”
大河并不明白那道理,就像山神曾经说过的很多很多山里的道理一样。但是山神的话他是很听的,于是惋惜地放弃了螳螂老汉。他只能继续编那只小兔子。
山神一边拨弄着剩下的螳螂妈和螳螂娃儿,一边继续昨天的提点,逗他道,“秀秀好吗?”
大河并不明白,直愣愣地说,“好啊。”
“昨天你们去做了什么?”
“拿铅笔。”大河说。
“然后?”
“然后回家了,”大河直愣愣地说。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本来想再去地里藏一个西瓜给你,三舅妈叫我去磨豆子,一整袋,磨到很晚了。”
“瓜娃子,我还图你那点西瓜?”山神一脸正气地说,“你前天晚上就该一口气儿藏两个。”
“啊!对哦!”恍然大悟。
眼看着这话题要岔远了,山神又淡定地绕回去道,“她没跟你说什么?”
“啊?说什么?”大河仍是愣愣的,想了想,觉得昨日跟秀秀在路上自然还是说了很多话了,可是却不明白要怎么全部答给山神。
只能老老实实地从头开始讲:“她说,那支铅笔是她妈在镇上买的,本来有三支的,现在写完了,只剩下一支……”
山神叹了口气,瞧着这孩子呆呆傻傻的性子,也是不会瞧出那女孩子有什么心事了,于是便直白地问他,“你喜欢她么?”
大河更愣了,“啊?”
“喜欢她么?”山神揪揪他的脸皮。
“什么喜欢?”大河愣愣地问。
“哎……”大山的神灵觉得自己难得凡心未泯、管一管这万丈红尘的闲事,便遇到了一个不开窍的小瓜娃子。寻常山林里,公兔子见了母兔子,公狼见了母狼,螳螂老汉见了螳螂妈,也不就那芝麻看绿豆看对了眼的事儿,怎得到了这小瓜娃子身上,就变成又需要换成简单句子去解释的事情了。
“你啊……看到她欢喜么?”
大河愣愣地,想了想,点头。他跟秀秀自小玩到大,是那么熟悉的好朋友,见到当然欢喜了。
“她对你好么?你想对她好么?”
大河又想了想,觉得秀秀以前时常将糖分给他,让他可以用来献宝给山神,自然是对他极好的,而他从小就关心秀秀,自然也是一直对她好的。于是又点点头。
“觉得她好看么?”
大河又努力想了一会儿。捏着螳螂妈的山神志得意满,准备在少年点头之后果断地说出一句“这不就是喜欢她了”。
岂料大河顶顶老实地答了一句,“我觉得你好看。”
这次换山神愣住了。
大河等了半晌没听到下一句,抬头看到山神收起了笑容的冷淡神情,突然便觉得慌乱与百口莫辩,竭力澄清道,“真,真的啊。不是说谎……”
山神温和地笑了起来,仿佛刚才一瞬而过的冷淡只是一张面具,他老模样揪了揪大河的脸,十分骄傲、毫不谦逊地道,“瓜娃子,我是神,当然比你们凡人好看。”
7、7
大河纵然再愚钝,也察觉到变化——最近山神越来越少地搂抱靠近他了,连搓揉他脑门的时候,都少了许多,甚至越来越少地主动与他说话。可是当山神开口时,又仍是那温和的样子,好似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也许是因为他长大了,这可能便是长大的道理了,他深知自己十分闷呆,缩在被窝里抱着头想了好多夜,果然仍是不能明白。
秀秀去过一次山神庙,增添了不少胆量,之后便总是熟门熟路地去山神庙那里寻他,蹲在山神的祭坛前欣赏那些竹编的小玩意儿,然后等大河编一个新的小玩意儿给她——她曾尝试连螳螂妈螳螂娃儿和其他小玩意儿都一起拿走,但是大河坚决不给了,只说照模样新编给她。
他每次蹲在山神庙前挽着竹叶,秀秀便坐在他身边长久地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大河不是不情愿与她说话,可是她一出现,山神便没了踪影,接连好几次之后,大河便愈发头疼苦恼起来。
那一年的秋天,山谷里经了一整年风调雨顺,收成颇好,甚至有那几天大河不得不歇了学校的课,帮着家里收割粮食。好不容易有闲暇时间,秀秀总来寻他,一会儿说她家里的农活忙不过来,需要大河帮手,一会儿说猪圈里的猪起不来,担心是害了猪瘟。再不就是主动要求陪着他去山神庙“祭拜山神”,顺便看他新编的那些小玩意儿编好了没有。浑浑噩噩忙忙碌碌了一段下来,大河苦恼地发现,自己竟然有整两周没见到山神了。
他夜里实在苦恼地睡不着觉,也不顾明天天未亮便要起床摸黑上学,便翻身爬下床,轻手轻脚经过隔壁床上熟睡的弟妹,如小时候一样踩着月光往山上去了。
那一年气候偏暖,都及了晚秋,仍有未死的寒蝉高昂地鸣泣。他一步一步踩在落叶上面,脚底的哗啦声碎在寒蝉的泣音里。
山神庙前一片黑黝黝的竹林阴影,低矮的小庙孤单而寂寞,大石头上空空的一片。
他站在庙前,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山神才从庙顶上现出来,仍是慵懒地倚着小庙,偏头看他。只是脸都隐在阴影里了。
大河兴奋地迎上去,只是这次来得匆忙,并没有准备进贡的吃食,他憨笑着站在山神面前——便只是憨笑罢了。
山神看他样子,并不像幼时受了欺负无处可去,于是问,“这么夜了,怎么了?”
大河有种如幼时一样扑进他怀里的冲动,只是山神并没有张开双臂迎接他,他便只有憨憨地站在原地,光是笑。然后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想你了。”
“……”山神阴影里的面容看不清神情。
久久没听见山神回应,他抬起头,然而仍旧什么都还未看清,就被揉着头发把脑袋按回去。
他被迫低着头,眼睛里看见刚才还倚在山神庙前的翠绿的袍子出现在触手可得的近处,柔滑的质地裹着里头细瘦的腰,若隐若现。过了许久,才听见大山的神灵低低一声叹息,“……瓜娃子。”
山神牵他在大石头上坐下。林子里虽然也吹着絮絮的晚风,但并不算冷,且他如今个子高大结实、穿得也足够,所以并没有受到如幼时一般被山神的衣袍遮盖温暖的待遇。
两个人肩并肩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大河问,“山神?”
“嗯?”
“为什么每次秀秀一来,你就不见了?”
“她不信我,”山神淡然道。
“可是她说她相信我说的,有山神啊。”
山神笑起来,“那是她信你。”
大河想不懂这区别,只是每每因为身后跟了秀秀,便见不到山神,令他十分苦恼。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解决的办法,他只能另外说,“我后天带包谷来。”后天是周五。
“要嫩一些的。”山神立刻顶顶认真地嘱咐。
大河同样认真地点头,“那要烤的还是煮的?”
“煮的。”
“好。”
又静了一会儿,山神仍旧没有开口。大河想了一会儿又道,“我明年不能上学了。”
山神偏头看他,“怎么?”
“三舅妈说我学不好,让我留在家里帮忙。”他弟妹都到了读书的年龄,家里养着三个不做活儿干吃饭的娃儿,确实难熬。
山神静了一会儿,道,“你想上学不?”
大河努力想了一会儿,觉得家里真的是缺人干活,“我想帮三舅和三舅妈干活儿。”
“可是……”他皱起粗粗的眉毛苦恼地说,“不上学就不能买糖给你了。”
山神没料到他还记得自己几年前的教导,一时好笑,弯着嘴角去揉搓他纠结的粗眉毛,“瓜娃子,我还图你那点儿糖?”
大河立马顺着这句话就想到了山神一边说一边淡定且迅速地把糖都往自己袖子里拢的样子。
他憨憨地笑了起来,同时又觉得只要努力干活儿,把谷子种出来,再拿去换糖,总还是能换一些糖回来的。虽然也许没有上学挣的糖多。
想到这里他便更加高兴起来,低着头闷闷地笑。顺着山神抚摸他眉头的动作,他低头凑近,一鼓作气地将脸贴在山神微凉的肩头,然后如幼时般习惯性地搂抱住山神的腰。
山神僵了一下,面上温和的神情立刻冷淡了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犹豫着伸向大河的肩头,像要做出推开的动作,然而对此毫无察觉的大河,突然闭着眼睛——十分开心地在他肩头蹭了蹭脸。
那手在空中僵了半晌……
大河在黑暗中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感觉翠绿的袍子滑过他的背脊,冰冷的手臂环住他愈发宽厚的双肩——山神终于静默地回抱了他,如幼时一样。
为什么要叹气呢?是因为伤心么?大河想问。然而他又觉得,这时候的山神,明明是同他一样,十分高兴的。
他闭了眼,感觉到温暖,并未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的神灵。
周五的深夜,他给山神如约带来了煮包谷,嫩的。山神对这根包谷的鲜嫩甜美表达了高度的赞赏,并且十分关心下一次的贡品会是什么。
大河那直来直去的脑子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终于想通了避开秀秀见到山神的方法——等大家都睡了、秀秀也睡了的深夜再来。
只是第二日还要上学和干活,长期下去,总是要犯困的,他常常摸黑编着竹叶,便睡了过去,脑袋倒在山神微凉的肩上,然后在半睡半醒的懵懂中觉得自己似乎被抱住了——但是醒来后却发现没有。有时候他会索性留宿一夜,将他那愈发高大的身体如幼时一样蜷在大石头上面。只是越近了冬季,那石上便越发地凉了。
一直到有一天夜里他蜷在石头上,凶猛地连打了三个喷嚏,才终于十分久违地被山神翠绿的袍子覆住。
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垂下头看着他,面上是静默淡然的神情。他将一只手臂轻覆在他胸口,长长的袍角便遮挡住从领口袖角灌入他衣服里的冷风。而大河在困顿的迷蒙中下意识向山神凑近,将头发短而粗硬的脑袋如幼时般拱进山神怀里。
大山的神灵并没有推开他,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一次能够狠下心去拒绝他的亲近。于是他紧紧环住山神的腰,加深这个拥抱,然后十分满足地坠入梦乡。
那年的冬天继续延续着暖意,直到年关岁尾,仍旧没有落过一场雪。娃儿们都是无忧无虑地玩耍,大人们则有些犯愁,担心没有雨雪杀灭害虫,影响来年的收成。
不过至少今年是个丰收的年头,所以该庆祝的仍旧是要庆祝。到了年三十的晚上,村人们聚集起来在村口的坝子上吃年夜饭,支起十几口大锅炖起菜式简单却内容实在的伙食。火红的大烛映亮了一村的喜乐。老人们用烟枪磕着脚底,对着满桌大盆小盆的饭菜,唏嘘回忆着几十年前一场夺去他们父母兄弟的大饥(这个是必然被和谐的)荒。男人们热火朝天行着酒令,笑骂吆喝声混乱一片。妇人们唧唧喳喳聊着家长里短,不时往大锅下面添些柴火。娃儿们嘻嘻哈哈满坝子乱跑,举着饭碗嘴角留着红苕渣,偶尔被他们的妈和老汉吼上一句,然后不理不顾地又继续玩闹去了。村支书带着人点燃了从镇里买回来的大红鞭炮,喜庆的劈啪声震荡了沉睡的山谷。
而大河在这歌舞升平的热闹里偷偷离去,怀里揣着他舍不得吃的一颗鸡蛋——平时鸡蛋是要省下去拿去集市里卖的,只有过生日的人才能吃到,而在家里,从来只有弟妹的生日,没有人记得他是什